当然郝维明开玩笑的成分大一点,几斤几两玉米,他还怕弄不到,大不了多买点。
再者说,诺大一个蜀都,卖爆米花的多了去了,哪犄角旮旯里买不着爆米花,估计加糖精的也就一二毛钱一壶。
“偷?那你偷完得跑快点,别让人抓着了。”陈希扑哧一下笑了。
郝维明点了点头,故作骄傲道:“那不可能,我跑得快着呢,还没等人发现我就已经跑没影了。”
她咯吱笑了一下,说道:“那倒也是,你们班就数你跑的最快。”
“那是当然,不看看哥是从哪个山旮旯里的人。”他很臭屁的样子。
一下子觉得生在这穷山旮旯里也有着别样的好处。
从小到大,他的身体一直是倍儿棒的。
就算到了五十多岁,也不觉得爬山下坎有多费劲。
有力气与儿子一起栽种果树。
不过自己是怎么重生了呢?
那个五十多岁的健康身体怎么就那样无疾而终了呢?
这些问题他是想不通的,任谁也想不通的。
只是想到那个身体死去了,老婆子肯定要难受一阵子了,儿子要难受一阵子了。
以后家庭的重担要儿子一肩挑起了,儿子年纪轻轻就丧父了,也会心里苦吧!
老婆子,自己是对不起她了,一辈子都苦了她,她曾操持着家庭,为自己付出了青春与身体,老来一身是病……
他一下子不敢想了,只希望那个世界的儿子能扛得住担子,照顾好老婆子吧!
他重生了,是不一样的人生了,已走出不同的道路。
上辈子就有够多的遗憾了,这辈子要用尽全力去弥补啊!
怎么还敢添补更多的想法呢?
还不清的,只要是债啊,就是还不清的。
得先把上辈子那些欠下得债还清了,如果有下辈子,再去偿还老婆子和儿子吧!
……
“可就臭美吧你!不吹牛不会死!”她没好气地说,又恢复了他记忆里俏皮生动模样。只有在他面前,她才生动的像个活生生的人。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哥们要是能参加那什么奥运会,也能拿跑步冠军。”
他觉得自己的活络劲儿又出来了,几十年没有的活络劲儿,除了与儿子能臭贫应付一下,还没对哪个人如此,就她了吧,才有这待遇。
“以前真没发现你这贫嘴,这话哪里学的?”她笑得越发满意了。
“不贫了,不贫了!”他连忙故作严肃,摆了摆手。
其实他也不只是开玩笑,他不能拖延太长时间,虽然自己舍不得,但得让她们早点走,否则被人发现了呢?
“你还没说你想考哪个大学呢?”郝维明问。
她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是一个麻烦,她统共就只知道那么几所大学。
那个年代获取信息的渠道太少限制了她的认知。
其实就算后来,考大学已经变成一种常态,可除了填报志愿得时候,才去钻研一下填报指南,谁又知道全国有多少大学,有哪些大学呢?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就只有华清、北大。
考华清、考北大成为大部分家长最常对孩子念叨的。
你看看某某家的某某,考上了华清,考上了北大。
欸,我家孩子考上了华清,我家孩子考上了北大,升学宴什么什么时候,一定要来啊……
华清北大也成为几代人意识里好大学的代名词。
“蜀都大学!”她想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
他想不到她嘴里冒出这个学校。
他的儿子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啊,蜀都大学的生物专业。
他曾在蜀都大学里上夜大,快四十岁的人了,为了弥补知识上、学历上的欠缺,去读了夜大。
如果不是他结婚晚,儿子出生得晚了几年,他觉得有可能要叫儿子师兄。
那就真应了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以后咱俩各论各的,我管你叫哥,你管我叫爸!
当然肯定是亲爸!
听到她说出来的学校,郝维明突然觉得冥冥中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她和他联系在了一起。
他不知道前世她是否也在蜀都大学呢?
见郝维明不言不语,陈希疑惑道:“怎么了?你如果觉得不好就华清、北大,我相信凭你的学习成绩一定能考上,我一定努力考上,我就是复读也会考上那里的。”
她说这话看似轻松,却暗自咬咬牙。
要费多少功夫,花百分之几百的心思,只有她心里知道。
“不是,我心可没那么大,就蜀都大学就行。”
他可就着急了。
别呀……
小姑娘你是对我有多大自信啊,简直张口就来。
如果真是前世十六七岁那会儿,他还有个四五成把握去搏一搏华清、北大那些学校。
毕竟那个时候他那几年,别人都无心学习,他也是没有停止学习的。
从知道高考恢复了开始就开始备考,78年春节之后高一下半学期开学,与一群成绩好的同学一起被挑选进了快班,重点培训,备战高考。
那时的他好像是有着那么一股莫名的自信,觉得自己能考到首都去,能走出这个穷山沟。
但此时已经是五十多岁老男人的他却不敢夸下海口。
先别说这个时代华清北大有多难考,招收人数少得可怜。这个年代,考上一所大学就已经十分不易,多少人拼了老命没日没夜白天工厂上班,晚上凌晨三四点钟还在学习都没能考上。
就说凭他那已经渐渐模糊的记忆,已经很难想起许多学科知识。
语文、历史、政治此类他还能凭借夜大时扎实功底,以及日常读书看报每日新闻日积月累,加上认真复习一段时间,可勉强考个理想分数。
但数学一类就问题不小了。
虽然七十年代末的高考数学题大部分也只有后来的高一二数学水平,但是没有半年一载天天做题练习,很难有所斩获。
现在应下蜀都大学已是心里没有把握了,要是盲目自大答应华清北大之流,就等着到时食言了。
所以能降低要求,就降低要求吧!
说实话,蜀都大学他都觉得悬之又悬。
“其实,我觉得你的心就该大一些,去看看华清园,去看看天坛故宫、万里长城,好儿女就该有看遍壮丽山河的雄心壮志。”她认认真真地盯着他,说出来她的心里话。
郝维明其实知道,她是一个不甘平凡、不愿永远窝在穷乡僻壤里的人。
她前世的命运曾已向他证明了,就算出身于一个那样穷苦的家庭,从未感受到一点父爱,十六岁开始颠沛流离,她还是没放弃走出贫困饥饿牢笼的念头,去追逐更高的平台,去追逐她内心渴望的自由世界。
她在劝说郝维明心该大一些,又何尝不是在告诉郝维明,她的梦想有多大。
她想做热妮娅·鲁米扬彩娃,成为纵横驰骋于蓝天的鸢鸟。
这一切郝维明都心知肚明,可他也知道有时候不得不向现实服软。
自己的能耐,自己的处境,这辈子必须偿还的债,都逼迫着他不能把全部的心力投入到学业中去。
上一辈子他为了自己,为了说不清的感情活了七年。
而后的人生就是死了,是毫无生气的枯木,虽看似活着,但是行尸走肉。
这一辈子他走出了未曾走出的一步,他不仅要为爱情活着,还得为那些亏欠的人活着啊!
所以他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而大学这种事情,他便做出部分的妥协吧。
要考的,但却无法为之付出所有,仅仅是为了完成相见的约定,为了完成一个未完成的大学梦。
给家里人脸上添光……
……
“好吧!蜀都大学,我等你。”她点点头,好像一下子懂了郝维明的心思,以为他是在担心照顾自己。
但其实郝维明倒不是担心她,只是觉得自己真的考不上,听到陈希的话反倒是松了口气。
真的不能给他加担子了,要善待老年人啊!
而且算起来,他现在这个年纪其实还是个孩子啊!
“希!”拐角里何红梅走了出来,手里拎着被陈希丢在地上的旧书包,旧书包上沾着润土。
陈希转过去“欸”了一声,转回头来,对郝维明郑重说:“维明哥,我在蜀都大学等你。”
郝维明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突如其来有些紧张。
或许是面临这真正的分别而不知所措吧。
想了想就在衣兜和裤兜里摸索了几下,只摸出一张毛票、五张一分。着实不容易啊,这年头农村孩子身上有几毛钱简直是破天荒。
他也想不起身上为什么有一毛五分钱,但还是抓起陈希的手,将钱塞到了陈希手里。
“我不要!”陈希摇头,把钱推回郝维明手里。
郝维明摇头又将钱塞到陈希手上,一边说:“穷家富路,你们出门在外,肯定是要花钱的,虽然只有一毛五分钱,但也能买几个馒头,或者买一瓶汽水解渴……这是我的心意,你不能不收!”
他的语气变得强硬了一些。
“行!”陈希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手紧紧捏着钱。
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点霸道。
郝维明看陈希收了钱,心里松了口气,其实他还是有些尴尬和紧张的。
恨自己身上怎么不能多点钱呢,有个千儿八百多好啊。
不过想想那样她也就肯定不会要了吧!
这一毛五分钱都还是靠自己不错的记性,记得这年代馒头和汽水儿价格,加上钱本来就不多,才勉强让她收下。
“外边不像村里,有坏人,有小偷的,你们钱什么的要藏好了,分开藏,藏鞋垫子下面,或者缝衣服里。
如果要用,少拿一些出来,财不露白这个道理你要懂。
还有外面陌生人的话不要轻信。
你们如果要走远的地方去,肯定是要坐火车或者长途汽车的,你和何姨最好轮流睡觉。
行李要看好了,几个包自己记清楚,千万别拿掉了,或者被别人顺走了……”
郝维明唠唠叨叨起来,把自己能想到的,前世外出那些个经验全部一一罗列出来。
陈希就站在那里听。
然后就突然抓住郝维明的手,说:“维明哥,你放心吧,这些我都知道,我娘也知道。”
郝维明愣一下,只感觉手忽然抖了一下,然后不知所言。
“我走了。”陈希松开手,盯着郝维明说。
郝维明点了下头,然后又习惯性去摸衣兜,但手停在右边衣兜。
他的兜比脸干净多了。
“走了,维明哥。”
陈希嘴角翘了一下,露出一个笑容,欲哭的笑容,一点都让人高兴不起来,看了心酸。
她说完就转身朝着何红梅那里走去。
郝维明觉得有什么事情勾得他心里一阵纷乱。
他左右环顾,看到了那二棵古柳。
他连忙走过去折了一根粗枝条,掰掉多余部分,只留下三寸长。
连忙快步追上去,拉住陈希的手,将柳枝放到了陈希手里。
模糊的月光下,陈希下意识看着手中的柳条,然后抬头望着郝维明,没明白什么意思。
郝维明想了想,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柳坪,但我希望你不会讨厌这二棵古柳,不要忘记今天这二棵古柳下的事,不要忘记古柳下我们说的话。”
陈希顺着郝维明的侧面,看到他身后那二棵老柳树。
月光下那二棵老柳树似依靠在了一起。
它们在这里相伴了百年了,历经了几代人的爱恨,见证了这小小山村的时代变迁……
她握紧了柳条,点点头,盯着郝维明的眼睛,说道:“维明哥,我不会忘记的。”
郝维明看着陈希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脸儿,感受到她脸上那一抹坚毅,只感觉欣慰,推了推她肩膀,说道:“走吧,再不走天亮了。”
陈希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缓缓越走越远。
停在路口拐角,何红梅和陈希母女两人朝郝维明挥了挥手,“达斯维达尼亚(再见)!”
陈希高喊着那已经有些陌生的俄语。
“达斯维达尼亚(再见)!”
郝维明挥手,看着二人消失在拐角处,心里升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有些空落落的,怅然若失,却又有些松气,期待,感叹……五味杂陈的心绪。
他站在二棵古柳旁很久,直到月光越来越模糊,天竟然有些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