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自记事起,他就一直跟着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一路流亡。
深夜中,他们经常露宿山林,与蛇虫鼠瘴为伴。
有时,那个男人会追忆一下过去,讲些他听不懂的话。
他不知道大骊在哪里,也不知道大昭在哪里,更不知道男人口中所谓的后天境究竟有多强。
那个男人常说,他是大昭的镇国将军,是大昭的第一强者。
他世代忠良,镇守大昭安宁。
他没有通敌叛国。
他有个貌美如花的妻子,却在那个血夜,刚生下他,便护着他而战死。
他说,他从妻子手中接过他时,妻子早已深中数处致命之伤,只是全凭一口气在撑着。而尚在襁褓之中的他,被护在她怀中。襁褓早已被血染红,鲜血也浸染了那个刚出世的婴孩。
他接过襁褓,妻子只是最后看了一眼襁褓中的他,连伸手想摸摸他,还未摸到,便永眠了。
那个血夜,他满门被屠,只带着他,拼死冲杀了出来。而在前方等待他的,是昔日同僚无休止的追杀,直到彻底离开了大昭,进入了大骊。
那个男人每次说起这个的时候,表情都异常扭曲,有时候甚至嚎啕大哭。他不理解,哭得那么大声,是为了什么?
那个男人还说,大骊人觊觎他家族的功法秘技,还有家族密藏,即便在大骊,也是寸步一杀。
他还说,所谓的家族密藏,根本不存在,只是灭他满门之人放出来的借刀杀人之计;至于家族功法秘技,也早在灭门之时便被他们扫荡而去了。
可恨大骊,相信这个消息之人如过江之鲫,一拨接一拨的来截杀他。
那个男人常愤慨大喊“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东躲西藏,直到七岁那年,那个男人说他是万年不遇的绝世天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到那个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泪眼朦胧,更是一直说着“好,好,好......”,手脚胡乱的舞动着。
那个男人说,家族的功法不算是这天地间最顶阶的,且也不适合他。他会去给他找这天地间适合他的至强功法,一定会让他成为天地的最强者。
那个男人带着他到了一个叫葬魂谷的地方。
他发现,在这葬魂谷附近,追杀他和那个男人的人明显便少了很多很多。似乎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踏入这里。
那个男人带着他在葬魂谷外躲藏了一个多月。
男人说,葬魂谷内有适合他的绝世功法,他会给他取来的。
他不想要什绝么世功法,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觉得这里很好,来这里大半个月后,便很少遇到陌生人了。唯一让他不喜欢的便是,这里常常有奇怪的声音,听不清那些声音在说些什么,但是听到那些声音时,他就会很困很困,这时男人就会死死的抓住他的手,对他大喊大叫,喊来喊去,却总是那几句“你不能睡”“眼睛不能闭上”“听到我说话了嘛”“回答我”,男人还会分出一种叫做元神之力的东西护住他。每次这种声音结束,男人都会脸色苍白,有时他会问男人为什么会脸色苍白,男人只说是元神有些消耗,多休息就好了。有时候还会遇到一些白色的影子,男人对那些影子很忌惮,每次那些影子出现时,便会带着他匆忙遁走。有时还会遇到一些很丑陋的人,他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些人身上的一种奇怪的味道,男人管那个叫尸臭,管那些丑陋的人叫行尸。
某一天,那个男人把他带到了葬魂谷外围的一处隐蔽之处,说要去葬魂谷内给他取功法,让他在这里等着。若是一天后男人还没有回来,便赶紧离开这里。男人走的时候,还给他留下了一枚戒指,几瓶丹药,一本书籍。男人说,书籍是一部功法,配合着几瓶淬体丹药,以他的天资,很容易就踏入淬体一重。丹药中,还有一瓶,叫辟谷丹,就是经常他说饿的时候,男人给他吃的丹药。戒指叫做纳戒,里面有很多的东西,足够他一直修炼到天关境,还说本来里面的东西能让他修炼到后天境的,只是连年的逃亡,被他用掉太多太多东西了。男人已经抹掉戒指上的烙印了,只要他踏入淬体一重,就能以灵识打开戒指,还叮嘱他,一定不要把戒指显露在人前,要小心藏好。还说,等他将来修炼到先天后期时,记得回大昭,找一个叫做皇帝的人报仇,皇帝的家族中,隐藏有先天境的老祖,一定要小心对付,不要因大意而被偷袭。
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说这些,他隐约觉得男人好像要离开他。
他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两人之间,永远是男人说,他听。当男人不说话时,唯有沉默。
最后,男人突然蹲了下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便转身离去了。
他看着男人的背影,感觉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一块东西。他伸手,想抓住什么,却终究只有微风拂过他的指缝......
他在那里等着,他不知道男人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若是男人没有回来,自己该去哪。
他觉得葬魂谷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安宁的,他喜欢这种安宁的感觉。
今日,葬魂谷却不是很安宁。男人离开大半天后,整个葬魂谷都沸腾了起来。以致于,他虽然处在边缘地方,却也能隐约听到一些来自谷中深处的嘶吼。他讨厌那些嘶吼,因为那是嘶吼听起来很是难听,听久了,还会有点难受。
男人不在身边,他有点不习惯。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该不该离开。
嘶吼声结束很久了,他也饿了很久了,男人似乎不会回来了。
他讨厌绝世功法,因为这让他失去了男人。
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可是,他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他饿了,很饿很饿。
他拿出一枚经常吃的辟谷丹,吃下一枚。丹药立马化为精纯生机,融入他的四肢百骸中,让他不再感到饥饿。
他要离开这里了,在这苍茫天地中独自流浪。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正要离开了,男人回来了。
不过,男人的情形很不好,左边小半个身体都没了,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男人脸色紫青,更是有丝丝黑气萦绕于其身上。男人右手抓着一根漆黑的大骨。
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男人凭借着毅力,终于回到了这里,男人看到了他。
他怔怔的看着男人,这是男人最狼狈的一次。
他扶住男人。其实是,他不过刚接近男人,男人整个身子便都倒在他身上,而他,也被男人的身体带着倒在地上。男人倒在他怀里。
男人看着模糊的他,艰难喘道:“我...没能...拿...到...功法。拿...这个...去...去...去找...佛...佛~”。
男人努力的想举起仅剩的右手上拿着的大骨,可大骨还没能举起来,便掉到了地上,男人终是没能说完想说的话,带着无尽的不甘,离去了。
他怔住了。
他知道,男人死了。
也知道,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
自记事起,好像每天都有人死在眼前,男人说,不是那些人死,就是他们两人死。
死亡,离他很近,又离他很远。四岁记事起,无数的人死在他眼前,而他,仍没死。
现在,男人死在他怀里了。
也许,明天就轮到他了吧。
他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追杀,逃亡,无尽的追杀,无尽的逃亡。
可他知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想要的,就只是活着,即便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有哭泣,也不会哭泣,只是不知觉间,便已泪流满面了。他觉得心有点痛,然后很痛很痛,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痛。
是因为他死了吗?这就是他说的伤心吗?
我讨厌伤心,伤心的感觉好难受。
他以前提起那些事时,是不是也是像我现在这样伤心难受?
这就是泪水么。好奇怪的味道啊。人伤心了就会流泪么。他以前,流了好多好多泪啊。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伤心,却也从此厌恶伤心了!
他将男人男人轻轻放到地上。男人总说,也许有一天,没能撑过截杀,两人便要曝尸荒野了。那样也好,生于天地间,归于天地间。只是可怜此仇此恨,尚未了结,便要随风湮灭了。
男人的心愿,他记下了。
男人这次回来,唯一带的东西,便是那根大骨了。
他不知道男人最后到底想说什么。是要他拿着那个大骨去找什么人吗?
大骨沾满了男人的血。
大骨之上的血夜在流动!
男人的尸体,正不断的从伤口处流出血夜,血夜在地上流淌,不断汇到大骨之上。
大骨在吸收死去男人的血夜!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是拿起大骨,阻止大骨吸血,还是静静的看着大骨吸干男人的血?
怔了半晌,他还是决定拿起大骨。
他双手不过刚碰到大骨,异变便出现了。大骨之上的漆黑突然快速蠕动了起来,而他的双手,也被死死粘在大骨上。
他只能看着漆黑慢慢蠕动。
漆黑蠕动到右手之上,然后在右手臂上慢慢往上蠕动着。
他只感觉心底发寒,却又无能为力。
最后,漆黑好像蠕动到他头上了,然后...开始往脑袋里面钻进去。
头痛!头很痛!
片刻后,他大口喘气,头终于不痛了。
手上的大骨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的白色骨粉与手上残留些骨粉。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脑中多了一些东西,好像是男人说的,叫做功法的东西。
他甩了甩头,最后看了眼地上的男人,发现其双目仍睁着,便蹲下,用手将其双目合上,然后便起身离开此处。
他不知道会去到哪里,他只知道男人要他远离葬魂谷。挑了个背离葬魂谷的方向,他便上路了。
......
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久。只记得自己已经吃光了一整瓶的辟谷丹。
他尝试过修炼,不过,练的不是那个男人留给他的书籍上的那部功法,而是大骨消失后,刻印在他脑海里面的功法。
他练的很快,一个月就达到了淬体一重。然后打开了戒指,看到了戒指内堆积如山的元晶,还有众多的瓶瓶罐罐。这些瓶瓶罐罐都在有序的摆放在纳戒里面的柜子上。男人早就打理好了一切,柜子上都有丹药的说明。
戒指中,还有一些书籍,这些书籍,小部分是男人从家族出逃时带的,大部分都是男人在路上杀人抢来的。
他看过一些书籍,有功法,有武技。只是他都觉得,不论功法还是武技,都没有他脑海中的高阶。他不知道脑海中的那篇高阶在哪里,但直觉就是如此。
好久好久没看到城池了。
以前男人带他进入城池时,总是很小心翼翼的,基本都是在夜里面偷偷进入的,且待不了多长时间便会马上离开。
他喜欢人多的地方。
这将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的从城门入城。
眼前的城池,只是一个小城,城门不大,城门之上,“贾安城”三个中规中矩的大字高悬。
城门卫士一丝不苟的肃立于两侧。
城门令官站在城门之下,冷眼看着进出城之人。
城门两块,进出两分。左门出城,右门入城。
出城无需排队。入城却需要排队缴纳银两作为入城费。
他缓缓的走入入城队伍之中。他周边的人都嫌弃他。
他虽然在入城前在附近河流洗过澡,也收拾干净了头发和脸庞,可破旧的衣服却是没办法变成锦衣。他现在的样子,也就像个干净的乞儿罢了。况且,他身边没有一个大人在,一个不过七岁的小儿,独自出现在这入城队伍之中,众人甚至怀疑他能不能交得起入城费。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老一少。老者身着青衣,满头白发,面色红润,面容慈祥,却不是满脸皱纹,而是皮肤光滑。少女约莫八九岁,身着青裙,面容精致,扎着两个马尾,大眼闪动间,显得颇为灵动。
少女转头,好奇地打量他,见他唇红齿白,颇为可爱。少女声音清脆稚嫩,“嘿。你多大啊?怎么一个人入城啊?”
他不答。
少女的好奇心一向很强,“你家人没陪你么?”
“你是附近村镇的孩子吗”
“你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和你说话呢”
不管少女说什么,他只是沉默。
老者见少女对那个瘦弱少年问长问短,而少年衣着破落,身边也的确没有大人照看,便对着少年歉意一笑,扯了下少女的藕臂。
他依旧沉默。
少女有些无趣,便转过身来不再理会他。
安静了许久。
眼看着马上就要排到他们了,少女又转过身来问道:“你叫什么啊?进城做什么啊?”。
他依旧没有回答,但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少女嘟了嘟嘴,“我叫纳兰飒,你呢?”
他望着少女,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告诉我姓名,为什么要问我姓名。
沉默,还是沉默。
少女有些泄气,嘟囔道:“不说就不说嘛”。
很快,少女和老者便通过了例行的盘问,缴纳了几块元晶,便获得了入城准许。
老者想带着少女入城,却被少女拉住袖子,示意等一下再走。老者会意,带着她往前走了两三步便驻足停下,刚好不妨碍城门记录官盘问公事。
他轻轻走到记录官面前,抬头看着他。
记录官是个年约三十的圆脸男子,为人处世十分圆滑。毕竟,很多入城之人的修为都要远高于他,若是不够圆滑,得罪了那些强者,他的日子可不好过。
圆脸记录官并不想与入城之人有过多的纠缠,他只是例行公事,问道:“你叫什么?来自哪里?入城做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静静的盯着记录官。
圆脸男子眉头微皱,只是机械的再重复一遍:“小家伙,你叫什么?来自哪里?入城做什么?”
他就只是盯着圆脸男子,直到盯得圆脸男子不耐烦。圆脸男子道:“小家伙,不要捣乱,不进城就离开,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进城呢。”
他后面的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不耐烦了,骂道:“小乞儿,不进城就一边去。”
他看着城门后的繁华热闹,他觉得城内挺不错的。
少女见他一直不回答记录官的话,联想到之前她的问话,顿时像是明悟了什么。少女一向心直口快,加上为自己的机智而高兴,直接对着圆脸男子喊道:“叔叔,他可能是个哑巴!”
圆脸男子嘴角一抽,道,:“会写字嘛,把名字和来历写下来,还有进城的目的”。说着,便要将记录本和笔递给他。
他并没有接过,只是拿出早已放在怀里的两钱银两,递给圆脸男子。
圆脸男子看着他身后已经等得不耐烦的人,快速道:“要入城必须要登记。不登记没法入城的。”
少女小跑过来,道:“叔叔,随便给他登记一下不就行了。他应该是流浪儿吧,就叫他小流儿吧,入城谋生。”
圆脸男子不是很想这样随便登记,但是看着后面的人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且这个孩子也算是可怜了,放任在城外,也不好谋生。入了城,就算当个乞儿,好歹也算是一条活路。
想罢,圆脸男子只是接过他手中的一钱银子,随便记录了几笔,便让开身子,示意他可以入城了。
他收回一钱银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要两钱银子才能入城,而他只需要一钱银子。但他并不在意。能入城了。
少女欢快的走在前方。老人依旧慈眉善目,脸带笑容的看着活泼的少女。
城外空廓,城内喧嚣。
他只是站在城里街道上,静静的看着,感受着这不一样的安宁。
前方的少女轻声和老人说着什么,然后老人只是笑着说了几句话。少女便立马欢快的回身走到矮了她半个头的少年身边,声音清脆稚嫩,“我爷爷说是你是淬体一重的武者,这个年纪能踏入淬体一重,天资应该不错。正巧,我身边缺少一个小仆,你要不要当我小仆啊。我养你哦,还能指点你修炼呢。”
他看着眼前活泼的少女,侧了侧头。
少女皱眉:“不说话了,我就当你同意了啊。哦,忘了你本来就不会说话了,不管了,就当你同意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你应该有名字吧,把你名字写在我手上吧。”少女伸出自己的右手,示意少年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自说自话的少女,又看了看身边来往不绝,行色匆匆的行人,忽然展颜笑道:
“将臣!”。
少女的手依旧伸在空中,她被少年忽的展露的笑颜惊了一下,心不自觉的跳快了一拍。
少年稚嫩,但笑颜却是能闯人心扉。远处一直看着他的老人,看着他的笑颜,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在不知觉中,心情变得平和了许多。少年的笑,总是能让人感到安宁。
少女吃吃的道:“你,你,不是哑巴啊?”。
他并没有接少女的话,只是独自的侧过身,绕过少女,便要离去。
少女看着少年的举动,心中莫名火起,转身便要拉住少年。只是她看到了老人对着她轻轻地摇头,紧咬下唇,终是没伸手拉住少年。
少女莫名的觉得委屈。从始至终,那个少年就不想理她,而她,却还傻傻的担心了他好久。
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女初识愁滋味。
少年经过老人身旁,微微停身,又是一个笑容。而后,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老人轻轻点头,笑颜展现。
少女看着少年远去的身影,慕然喊道:“我叫纳兰飒。纳~兰~飒~。我们还会再见的!”。
少年恍若未闻,只是独行。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已然误终身。
再见,再也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一直走下去便是了。
只要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