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告诉你他的身份?”
“瓦莱里·多尔莫夫,一个恐怖分子。”
“不,瓦莱里·多尔莫夫,一名分子生物学家,他在美国工作三十多年了……”
杰克的声音清晰得仿佛他本人就在珍妮·拉西特的办公室里似的。这段对话来自那台盘旋在豪华游艇四千米外的无人机,当然还有一艘停靠在巴特米尔桑德湾、负责指挥无人机的小船。无人机上的摄像头的像素放大到足以让拉西特和克莱·韦里斯把甲板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位美女在杰克和亨利谈话的过程中出场,这让拉西特顿时感到非常苦恼,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她差点儿忘了,杰克并不是独自来找亨利的。估计他现在正祈祷他这位女伴马上离开,下午去萨凡纳城[6]逛街,晚上在那边享受一顿休闲而昂贵的晚餐,不要回到游艇上。不过这已经来不及了。
那位女士登上了最上层的甲板,脱去薄纱,泡在驾驶舱后面的涡旋式浴缸里。她把修长的双腿弯曲起来,将一头闪耀的秀发梳到浴缸外,以免弄湿。瀑布般的长发垂到了地板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拉西特感到非常困惑——怎么会有人在那个地方摆一个浴缸呢?船这么大,有这么多地方,却偏偏放在那里!
好吧,主人明显就是为了炫耀自己钱多。确实,任何一个有钱人都能买下一艘又大又贵的船,但是为什么要买船呢?所有又大又贵的船看起来都一个样。其实买船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买一个又大又贵的身份象征,而一般人只会买一堆车尾贴或者去弄一个文身来宣扬自己的身份。
不管怎么说,拉西特都觉得这个女人真可怜。她肯定是看到杰克在这艘游艇上,然后打起了小算盘。也有可能她之前就听说过杰克这个人,因而有心靠近他。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怎样的事件中。绝大多数女人都有这个毛病,拉西特觉得,当然,她可没有把自己算进去。
拉西特对于自己选择的这个行业从未抱有任何幻想。在情报机构中,占主导地位的一直以来都是男性,国情局也不例外。从一开始,拉西特就知道,如果自己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业,那她必须下一番狠功夫,她必须往上爬、往上挤,必要时还得往下踹一脚,才能爬到金字塔顶端。她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不过,她至今还没有撞到“玻璃顶”,因为障碍物太多了,她还碰不到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去冲、去撞,最后,要么她把所有障碍粉碎,把玻璃顶撞开,要么她遍体鳞伤,无力再战。
爬得越高,遇到的障碍就越多,就越要奋力去拼,因为没人能帮你。没人——男性——会帮你狠狠地砸玻璃顶,让你轻松地突破,或是悄悄塞给你一把玻璃刀,或是告诉你一条能绕开它的秘密通道——包括你的父亲。这也无所谓——只要当一辈子爸爸的宝贝女儿就行了。
如果真的有男同事为你挺身而出,其他人肯定会说——“她是靠出卖肉体上位的。”这很可笑,因为拉西特亲眼见识过,情报机构中的女性是不可能靠肉体爬到高层的。也许有的人靠着这种关系能走到中层,但这不是拉西特的目标。
经历过多年的争斗与拼搏,拉西特现在终于到了比较高的“平流层”,这里的空气要寒冷且稀薄得多。但她就算死,也不会让任何人看见自己颤抖着挣扎求生的样子。每天早上,她都会精神抖擞地起床化妆,然后提前一个小时开始工作。她告诉自己——“这是对的。绝对、肯定、毫无疑问是值得的!”她从来没有动摇过,从来不会灰心丧气、自我怀疑。从不!她做到了。她现在是主管了。那是一个神圣的职位,不是没有前途的岗位,不是闲职,也不像仓鼠的跑步机——专门生产资质平庸、目光短浅、缺乏主见的工人。那些人也许起初以为自己能干大事,但最后却只能臣服于别人或丢掉性命。
有人称拉西特为“来自九层地狱的没心肝的贱魔王”。当然,她们只敢在女洗手间悄悄说,可惜的是,当时里面并不只有她们几个。拉西特认为,自己的身份怎么也比那些自称行政助理、实际上却只会聊八卦的秘书好多了。
不过,成为一名自大的、只靠工资为生的秘书倒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需要和克莱·韦里斯——现在在拉西特的办公室作威作福的男人——打交道。
和克莱·韦里斯第一次见面,拉西特就看不惯他。后来由于工作关系,两人常常需要接触,这让拉西特对韦里斯的厌恶逐渐变成了不可动摇的痛恨。不过,克莱·韦里斯也不需要拉西特的喜欢,因为他已经够自恋了,其程度甚至超过了拉西特对他的厌恶程度。他觉得自己具有远见卓识,是军队中武装过的史蒂芬·乔布斯——身手了得、富有阔绰,而且还没有乔布斯的怪脾气。
在情报局工作,时间久了会失去激情,但克莱·韦里斯没有。他是一个冷血动物,和他比起来,巨蟒都变得像小狗一样可爱。而且,他总是随心所欲地切换状态,时而冷血,时而温情。在这一行虽然有很多危险人物,而他带来的危险会致命。拉西特知道和他打交道必须十分警惕,不过她并不害怕。
“太遗憾了。”韦里斯突然开口,语气听上去很随意,好像他一直在和某人说话似的。
对他的行为,拉西特并不感到惊讶。她知道韦里斯已经把想说的话在心里说得非常大声了。她等待着,看从他嘴里还会蹦出什么字眼儿来。
“我一直很喜欢亨利。”他又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拉西特在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待她反应过来,她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亨利是国情局的人,韦里斯。”她语气强硬,“是我的人。”
韦里斯盯着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知道你欺骗他了。”
“我们派了人手跟着他,”拉西特说,“这是特工退役的标准流程。他在我们的控制之中。”
“控制?”韦里斯讽刺地笑道,“控制亨利·布洛根?难道我们刚才听的不是同一段对话吗?他已经和多尔莫夫的接头人接触了,他一定会追查下去,直到最后拿枪指着我们的头。”
拉西特摇摇头,“可是……”
“他的接头人呢——那个光头?”韦里斯问道。
“帕特森?”拉西特耸耸肩,“他会站在我们这边的,虽然可能不是很情愿,但他不会违背我的意思。”其实她没有把握能把帕特森拉拢过来,但只有这样说,才能让韦里斯暂时放过帕特森。至少她希望能有这个效果。
“我会把事情解决好的,”韦里斯说,“最后栽赃给俄国人就行。”
拉西特心中怒火顿生。“不用你来解决,”她说,“我可以处理好。我会告诉组员亨利失控了。”
韦里斯从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口气。“你之前派出四个人,却连一个多尔莫夫都搞不定,还想搞定亨利?得了吧。你需要双生子了。”
拉西特的怒火再次被点燃,这次火势更凶猛。“我不会让你在美国境内杀人……”
“你根本没有能了结亨利·布洛根的人。”韦里斯打断她的话,大声说道。
“我有。”拉西特再次感受到了体内那股想打人的原始冲动。韦里斯总能让她产生这种感觉。“我们内部的事情可以自己解决,谢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就是一副“地狱贱魔王”的嘴脸。
韦里斯走到拉西特的办公桌旁,恶狠狠地将拳头砸在桌上,脸上如寒铁一般无情。“我们之前做的一切努力可能都白费了——多亏了你的失败。”
韦里斯锐利的目光碰上拉西特的目光,他想用眼神逼迫她退缩,但这个地狱魔王扛住了。
“你只有一次挽救的机会。很期待你的表现。”他站直身子走出去,眼睛却仍瞪着拉西特。
拉西特也不甘示弱地直视他的目光。地狱魔王并不害怕他,至少目前不怕,不过,她开始着急了。
亨利把“艾拉·梅”的缆绳拴在缆桩上,他决定听完孟克这首钢琴曲再上岸。他从“裂痕八号”下来后,杰克朝他绝望地笑了笑,然后和他挥手告别。他一个人静静地回到了码头。这期间,空中那个反光的金属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亨利很高兴重逢故友,但杰克的到访和那个反光的金属一样,预示着狂风骤雨即将袭来。亨利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因此,在能够享受的时候再偷一点儿时间去享受吧。
亨利靠着椅背,把腿伸到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孟克的钢琴曲《神秘》已经进入尾声。突然,亨利注意到了仪表盘。
舵角表有点儿歪了,似乎有人把它从仪表盘中撬开,然后又匆忙安了回去。亨利非常愤怒。这是专门定制安装的表盘——怎么能够像搭积木一样把表盘拔出来又塞回去!艾拉·梅是一位优雅的女士,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一根头发丝,或一块表盘是凌乱的。亨利一直以尊重、认真的态度对待她,确保她的每一次亮相都让人惊艳。到底谁这么粗鲁?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把舵角表从木质光滑的表盘中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往里看,马上就发现了问题。这些浑蛋!他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把里面的光纤线路和其他电线分离开。
该死!他早应该想到的。在国情局干了二十五年,他们不可能让他顺顺利利地退休回家。他们一定留有后手。舵角盘里的窃听器是他见过的最小的,只能收录声音。亨利不知道除了引擎的噪音、风声和水声,它还能收录什么,不过现在的监听设备日新月异,他也说不好。他唯一确定的是,这玩意儿让他心跳加速,开始喘起粗气来。那些监听他的人应该能知道他已经被惹怒了。
肯定是门罗告诉国情局的人他打算退休,局里的人趁他还在列日时把窃听器装进去的。杰瑞绝对不会允许其他人碰艾拉·梅,所以他们肯定会先把他弄走。亨利真希望他们能给杰瑞开出很好的退休条件,让他无法拒绝的那种好。杰瑞是个好人,他值得享受好一点儿的生活——前提是他还活着。
亨利关掉音乐,一步跨上码头,冲向收费窗口。很好,这位“海底生物”同学还在。可能她觉得自己很聪明,慢慢摘下耳机,装出一副“噢!我真无辜”的样子,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她真的太年轻了,还不知道一个被惹恼了的退休杀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有什么收获吗?”她高兴地笑着。
亨利把连着光纤的麦克风丢到她面前的桌上。她盯着麦克风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抬起头来看他,笑容有点儿僵硬。
“好吧,一般男生都会送花,或是放一些他们觉得比较浪漫的歌,但是……”
她是不是对着镜子练习过这种无辜的表情?
“你是不是DIA[7]的人?”亨利生气了。
“呃……这要看情况了,”她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不过笑容中有点儿疑惑,“什么是DIA?”
“美国舞蹈指导协会[8]。”亨利说,“谁派你来监视我的?是帕特森吗?”
“帕特森?”她皱了一下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似的。
这种如稚子般天真的行为让亨利更加恼火。“听着,你看起来也是个体面人,”亨利说,“但你已经露馅了。你的伪装已经没有用了。”
丹妮的头向旁边侧了一下,“我还在听马文·盖伊[9]的歌呢,所以我还是……”
“说出乔治亚大学达连校区三栋建筑的名字,”亨利说,“来吧,海底生物学专家,随便三个就行。开始吧。”
“你是认真的吗?”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认真的。”
她叹了口气:“罗兹礼堂,麦克沃特礼堂,鲁克礼堂。”
“现在我确定了你就是国情局的人,”亨利说,“要是普通百姓早就让我滚蛋了。”
“那肯定不是有礼貌的普通百姓。”她非常冷静。
“佩服,你确实有点儿本事。”亨利说,“会说话,讨人喜欢——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国情局做法。你住在这附近吗?”
她眨了眨眼。“什么?”
“我想去你家看看……”
“你在说什么?”她警惕地后退了一点儿。
“你家里肯定连一本海底生物的教科书都没有,只有一大堆关于亨利·布洛根的旧资料。”他终于说完了。
忽然,她的微笑又回来了,但这次不是为他而笑。有两个渔民在亨利身后排起了队,静静等待着。
“和你说话挺有意思的,真的。”她说,“但我还要工作,所以,你不介意的话……”
“好吧,那不去你家了,喝一杯怎么样?”亨利说,“去鹈鹕岬逛逛?”
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脸惊讶的样子。“我为什么要去呢?好让你继续逼问我吗?”
“是啊。不过也许我会向你道歉呢。不管怎么说,那边每周一都有很棒的乐队表演。”
亨利似乎看到她的小脑袋瓜正在飞速运转,就像杰克一样。应该先答应他然后放他鸽子呢,还是不再伪装直接请后援帮忙?排在他后面的渔民会不会开始抱怨为什么自己今天早上要起这么早呢?
“七点钟。”她终于开口了,笑容有点儿勉强,有点儿谨慎,“不过,你别再说这些疯话了可以吗?拜托!”
亨利笑了,什么也没说。
丹妮在出发去鹈鹕岬之前,回家快速换了一身衣服,上衣是印着“乔治亚大学达连校区”的T恤,下装是一条牛仔裤。她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点儿,在户外酒吧一边喝着“加啤威士忌”一边思考着。两个一直在附近徘徊的男生先后过来搭讪,不过在她拒绝之后,就没有再来碰运气。男生看到女生单独在酒吧主动上前搭话,这是常有的事。至少这两人没有死缠烂打。
她越来越不知道待会儿要跟亨利说什么,如果亨利会来的话——不,应该是当亨利到了的时候。亨利不会放她鸽子的,如果他还想继续逼问她的话。当然也有可能会来和她道歉。不过她觉得亨利不是那种会轻易向别人道歉的人。有些人不喜欢道歉,还有些人说不出道歉的话,于是就用各种方式去逃避。包括一起喝酒。
不过,她确实认真考虑过要不要爽约。直到现在,她都不确定和他出来喝一杯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尤其是他那样和她说话之后。得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像他那样和一个刚认识的人说话呢——对方还只是个拿着最低工资的研究生?她能想象如果父亲听到了会做何评价。当时,那两个排在亨利身后的渔民听到了他们的大部分对话,所以亨利离开的时候,他们都向他投去嘲笑的眼神。看着丹妮时,他们也像看好戏似的。她只好耸耸肩,说:“客户永远是对的。”然后马上帮他们处理事情,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她还在想着下午的事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束花,五颜六色,非常漂亮。花束不过分夸张,但很精美,绝不是临时从便利店买的,用来道歉再合适不过了。不得不说,亨利·布洛根确实知道应该怎么讨好人。
丹妮对亨利露出微笑,却发现自己的脸在发烫。天啊,自己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害羞起来!她惊慌失措地想着,脸颊越来越烫。“噢!”她惊讶地喊了一声,想着怎么掩饰自己的害羞。
“今天真不好意思。”亨利说着,在她右边的高脚凳坐下了,“我的老习惯了。我没办法轻易相信别人。可能……你也是这样吧?”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看来指望他正常一点儿是不可能了。“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拿出一张8cm×11cm大小的白纸,放在花束旁边。丹妮看看白纸,又看着他,摇摇头说:“我不知……”
亨利把白纸翻过来,背面是一张国情局工作证的彩色截图——放大了五倍,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全名——丹妮尔·扎卡列夫斯基,还有她的手写签名。
丹妮感觉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一下子瘫倒在高脚凳上。她用手肘撑着吧台,掌心扶着额头,安静了好一会儿。“从哪儿来的?”
“在那里忠心地工作二十几年,你也会认识几个好朋友的。”亨利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并不是在耀武扬威,他也没有对此沾沾自喜。
丹妮再次对亨利·布洛根感到惊讶。不过她本来就应该知道这一点——她看了所有关于他的资料,知道他是一个靠谱的人。她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酒,但没有把酒杯“砰”的一声砸在吧台上。“好吧,现在我有种引火烧身的感觉了。”她说着,觉得自己更加没有力气了,“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这不是你的错,”亨利用着同样温和的语气安慰她,“你已经很厉害了。我再请你喝一杯?”
她郁闷地点点头。这样也挺好,她心想。某天,自己的事业突然从无限光明变成了一坨臭狗屎。挺好的。
“‘加啤威士忌’是警察爱喝的,”亨利看到酒保把啤酒杯和威士忌酒杯放在她面前,问道,“你们家有人是警察?”
“我爸爸以前是联邦调查局的。”虽然自己失败了,但说起父亲,她还是忍不住流露出骄傲,“为国家做出不少贡献呢。”
“以前?”亨利问道。
我从他身上什么料都没挖到,丹妮心想,连他什么时候拿到我工作证截图都不知道……今天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他不是在工作时牺牲的。”丹妮说,“当时已经下班了,他想去拦住银行抢劫犯。”
“节哀。”亨利说。
丹妮听得出来他是真心的。趁自己还没有做出类似号啕大哭这样的蠢事,她把威士忌倒到啤酒杯里,然后举起酒杯。亨利也举起酒杯和丹妮碰杯,然后大喝了一口。
“你的档案里写着你以前是海军,”亨利说,“属于驻扎在巴林[10]的第五舰队。”
“我喜欢大海。”她说,“但我不喜欢和几百个水手一起生活在一个小铁罐头里。”
“那也比住在摩加迪沙[11]的沙坑里要好。”他的话语中略带苦涩。
“确实。”她轻轻笑了。
“从海军退役后,你加入了国情局,接手国防秘密相关的事情,”亨利接着说,“你负责招募新人、管理资产,没有出现过任何失误。然后,内政部派你来码头上盯着一个只想要退休的人,”他用余光瞟了她一眼,“难道你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丹妮笑了。每一个情报机构中都存在地位斗争的情况。这也是情报工作的一部分,其实和普通老百姓的职场斗争没什么两样。她决定换个话题。
“你知道我父亲最喜欢联邦调查局的什么吗?”她说着,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它的字母——FBI。他说那代表着Fidelity(忠诚)、Bravery(勇敢)、Integrity(正直)。他经常会说起这些——在喝‘加啤威士忌’的时候……”她轻轻举起了啤酒杯,“这几个字母每天都在提醒他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对得起这些话’,他总是这么告诉我,他还说‘不管你以后从事什么行业,我都会为你自豪的’。我希望他现在真的为我自豪。”
“一定会的。”亨利语气肯定,好像自己真的知道似的。
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事,丹妮还是觉得又惊讶又感动。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告诉亨利,他的那些话有多么让她感到宽慰。但她忍住了。虽然她暴露了自己,但是她的任务并没有结束,她必须演下去。她是一个专业的失败特工。
不过再来一杯“加啤威士忌”也无伤大雅。
两人一起离开鹈鹕岬时,夜色已深。虽然现在的环境并不算非常理想,但她发现自己今晚过得还算开心,毕竟她是在和国情局的传说级人物聊天呢。当然,她在讲故事的时候也适当地有所保留,她知道亨利肯定也是这么做的。不过,这比她之前的几次约会都有意思。好吧,这可能是最有趣的一次约会。
“我想,我们大概要说再见了,亨利。”她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恋恋不舍,“监视你很开心。谢谢你的花。”她把花束举了起来,“不过明天我可能就要去别的地方了。”
“要不要送你回家?”亨利问道。
丹妮摇摇头,“我家就在这边。”她指着50码外的一栋公寓说道。她很喜欢萨凡纳城。这个城市有历史街区,可以坐着河船游城,还有热闹的城市市场,而且她很喜欢住在海边。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想念这个地方的。局里要求她住在这里——这栋公寓离码头很近,她从客厅就可以看到泊船处——但是这里的墙壁比纸还薄,Wi-Fi信号也差得要命,实在很难久住。
丹妮伸出手,希望在分别前和亨利握握手。握手时,她的手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亨利……为什么要退休?”
他犹豫着,没有马上开口,但她知道这次他不是在想怎么撒谎。“我发现,自己最近不敢照镜子。我想这也许是一个征兆。”
这理由真诚实,丹妮想,很符合他的忠诚和勇敢。
“你自己多加小心。”亨利叮嘱道。
“你也是。”她轻轻笑了,转身走向公寓。
“晚安,小特工。”他又加了一句。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公寓。她笑得更厉害了,但又忍不住涌起些许愁绪。有时,她会感伤自己走的这条路太孤单了。
这份工作要求他们身处人群之中,但永远不能成为人群中的一员,更不能和普通人有来往。就连和其他特工来往,都不能真心实意地信任他们。工作中,你必须和搭档保持距离,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受到影响。否则,一旦搭档死了,或者掉转枪头了,又或者被发现是双面特工,那么你的情绪波动会让你丧失思考能力,做出错误的决定。这很可能会让你自己,以及其他参与任务的人遭遇生命危险,甚至更糟。
即便是在闲暇时间,你也不可能马上调整好状态,像普通人一样和他人沟通、建立联系。如果和别人建立了联系,并且变得很享受普通人的社交生活,那么当你的上司打电话让你去萨凡纳监视一个渴望退休的传奇特工时,你要怎么办呢?你能像按下关闭按钮一样马上结束这段关系吗?所以看吧,你只能过着孤独的生活,隔绝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这就像在使用一台安装了气隙系统的电脑,所有人都在线上,只有你隐身。
不过,偶尔——极少数情况下——你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虽然你尽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想和他建立联系。这时候你才能体会到一点点和其他人产生联系的滋味——非常私人的联系,不管是出于什么情感,爱情也好,其他也罢。这对于普通人而言,也许是司空见惯、唾手可得的,他们拥有这个宝贝而不自知。特工却只能像经历了一场宿醉一样,去忘记这些事情。
所以,今晚和亨利喝酒,绝对不是什么约会。
“嘿,杰克,你想过历史吗?”凯蒂站在甲板的栏杆边上问道。
杰克站在吧台后调酒,听到凯蒂的话,抬起头来看着她,笑了。他这一辈子都是美女的裙下之臣。他的妻子曾经是他遇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之一。不过,最近几年杰克发现,一个愿意跟他交谈的美女,比一个只喜欢购物的美女更可爱。这种可爱指的不仅仅是明亮的大眼睛、玲珑小巧的骨架,或是魔鬼般的身材。当然,这几样优点凯蒂也都有。
“每当仰望星空时,我总会想到人类悠久的历史,”凯蒂说,“我会想,山顶洞人也曾仰望这片繁星。克利奥帕特拉[12]也曾凝视过它们。还有莎士比亚。我们抬头看的竟然是同一片星空。我想说,对于星星而言,几百年时光算不上什么。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安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杰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难想象一位如此美丽的女士也会需要外在的安慰,毕竟她又没有遭遇什么意外或是战争。杰克又往外看了她一眼,然后切起了柠檬片。
“以前的人啊,也和我一样凝视这片天空吧,”凯蒂絮絮地说着,“他们也许跟我现在的感受一样——惊奇。这种感觉,也许一百年后的人们也会有。它……”
杰克等着凯蒂接着说,但等来的却是一片寂静。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凯蒂此刻一定已经不在栏杆边惊奇赞叹了。他从背后的腰包里掏出一支手枪,走到甲板上,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还是没有凯蒂的身影。他想起亨利说过,不露痕迹地消失是所有美女的超能力,这是她们为了其他帅气多金的男人把我们甩掉的方法。
最好这一次也是如此吧。杰克这么想着,心却越来越沉重。他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美国水域对他动手。本来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凯蒂逃到安全地带的,该死!
杰克用余光瞄到甲板边缘处的潜水氧气瓶和游泳鳍的影子,影子慢慢朝他靠近,变成了一个带着枪的人影。杰克朝他奋力一撞,两个人扭打起来,双方都想占得上风。杰克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和人赤手空拳地搏斗了,而且他能感觉到对方更强壮,可能也更年轻。他必须快速了结他,否则很可能就体力不支了。
杰克试图用枪口抵住对手的胸膛,结果,手里的枪蓦地射出一枚子弹,从他耳旁擦过。他听不见声音了,打斗起来更加凶猛,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只能依靠肾上腺素保持攻势。马上就能把枪口对准敌人的肚子了。突然,从杰克身后伸出了两只手臂,他的头被手臂紧紧地锁住了。
该死!如果刚才枪没有走火的话,他肯定能听到后面有人。他想着,眼皮越来越沉重。
这两个人迅速行动起来,像翩翩起舞的死亡使者一般忙碌着。最后,两人把目标人物和他的女伴都捆起来,又在他们身上绑上重物,丢到船尾去了。
没想到这次的任务这么轻松。那个女的就不提了,但杰克应该是特工界的一把好手才对。看来退休生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堕落得太快了。这次任务算是虎头蛇尾吧——甚至可以说是让人失望。
真希望接下来的工作不要这么简单。如果对手连一场架都打不了,那他们怎么能在任务中展示自己高超的技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