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样的地方——除了废弃建筑,那么自然可以推算出,世界上也不会有哪个地方和故乡一样。就算亨利的这些观点都是错的,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世界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佐治亚州的巴特米尔桑德湾。
亨利漫步走过长长的船坞,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到防浪板中央。他现在已经脱离国情局了,可以尽情享受居住在大河边的乐趣。不过,在列日任务正式收官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走进船库,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瓦莱里·多尔莫夫的照片,又从另一个裤袋里摸出一个Zippo打火机。他擦了一下打火轮,一束火苗应声而起。亨利把火苗挨近照片,火光霎时间就把照片吞没。他又把燃烧着的照片放入架子上的鱼缸里。终于,这张印着俄国人的照片和他以前收到的其他照片一样,化作了鱼缸中的灰烬。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现在,他才算正式退休。
亨利转过身打算回家,但又停了下来。
一只鱼缸,和积了大半个鱼缸的照片粉末。
他这辈子的事业,最后就换来了这些东西吗?
也许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某个在办公室工作了一辈子的人,正在接受一只金手表作为退休礼物——虽然很可能只是一只金黄色的手表——以此纪念他在办公桌上慵懒度过的几十年工作生涯。他会把手表拿回家,然后某天看电视的时候,他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世间将不再有他的痕迹,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但至少,他留下了一只手表,多实用。而自己呢?只有半鱼缸的灰,想掏出来在空中扬一把都不过瘾。
亨利使劲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想了。这是在干什么呢?去他的吧!他已经有一只手表了,用了一辈子,现在还能走呢。更何况,他的手表可不仅仅是用来倒计时看自己还能活多久的。
他从船库出来,步行回家。
该死!都是那颗射歪了的子弹,毁了他的一切。
阳光明媚,亨利的心情好多了,也没那么计较列日任务的不完美了。生活在四面窗户大开的房子里,而不是围墙合成的方块里,他感觉非常舒服。他的房子宽敞又通风,他喜欢从屋里眺望外面大片美好的光景。不仅如此,他希望阳光能照亮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之后,他会非常渴望沐浴在阳光中。他以前进行的很多任务不同于列日任务,那些任务需要借助茫茫夜色的掩盖才能完成,所以他非常清楚长期不见天日对一个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他的客厅在屋子的中央,这是他完成任务后待得最多的地方,因而有几处不同寻常的设计。客厅有一面和厨房共用的墙,他在墙上安了一个柜子,柜子里放着几乎所有他会用到的工具——螺丝刀、扳手、木凿、钻孔器、老虎钳、插座、螺丝、钉子,以及其他。工具的排列不仅根据尺寸的大小,还根据取用的便利性和使用的频率,既符合他的审美,又能满足他对顺序和便利性的要求。他使用了一种非常巧妙的方法,叫作“二八分类法”——20%的工具是80%的时间都要用到的,反过来说也成立。他现在不做特工了,或许可以考虑去五金店再就业,专门教人怎么摆放工具。他非常热爱五金店,从孩提时代就爱。他为五金店制定了一条“百分百原则”——要解决事情,百分百会用到店里的工具。
柜子旁有一张工作台,台上放着一盏巨大的带有放大镜的灯。他把工作台放在客厅里,这样就可以一边干活一边看电视,既不耽误工作,也不会错过费城队的棒球比赛。最近,他在做一个鸟窝,一边做一边看深爱的费城队比赛。鸟窝做好后,他把它挂在身后的窗户上。他看着它,感觉心情更好了。
他做这个鸟窝完全是心血来潮,更像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小乐趣,至少他刚开始做的时候是这么想的,毕竟,这看起来像是一个九岁小男孩去参加夏令营时会进行的活动,而不是一个成熟的国家特工在闲暇时会做的事。但是,亨利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觉得亲手打造某样东西——包括自己动手砍木头、将木材粘连起来、磨砂、做防风防雨保护,最后上漆——是这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当他完成这个鸟窝后,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谁能想到,一个杀手竟然能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有这样的体验?(刚过五十而已。五十岁出头一点点儿!天啊,怎么我就五十岁了?!)
亨利把鸟窝挂起来时,他的成就感更足了。他确确实实亲手建造了一间小屋子。好吧,我知道,只是一间小小的屋子,不是大型船库或花园凉亭。要是建造后者,他得请专业人员。不管怎么说,他为活物造了一个避风港,鸟儿们在迁徙之前,可以住在这里,就像家一样。有多少特工能够在退休时发现自己有这样的建筑天赋呢?可能没有了吧。
看着小鸟窝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亨利皱起了眉。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可能他只是想起了列日任务中的不愉快吧。自从子弹射偏了之后,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假了。
不,不是的。真的有点儿奇怪。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问题所在——鸟窝的屋顶和墙壁左边连接处,有两块向外突起的木头渣子。亨利知道,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两块小小的突起,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理睬。但是,寻找住所的鸟儿不同于人类。在鸟儿看来,这两块木头渣子就像两根磨尖了的桩子。假如有鸟儿飞过来,正好碰上一阵劲风,没能成功飞进鸟窝,那么一定会被这个尖尖的木桩刺中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从他把鸟窝挂上去到现在,都没有鸟儿居民进驻。细节决定成败。
亨利走向工具柜,拉开抽屉,里面按照磨砂程度有序地放着一沓方形的砂纸。他先从中间抽了一张,又换了一张不那么粗糙的,这才走到窗边去改善他的鸟窝。他把那两块木渣磨掉了,然后探出脑袋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鸟儿租客大驾光临。
“好啦,鸟儿们,我已经把房子修好了。你们最好快点儿过来,不然淘气的翠鸟就会过来霸占这个小窝,那你们就只好在荆棘丛上筑巢养崽啦。”他在心里这么说着。
不过,还没有听到鸟鸣声,他就先听到了手机发出的提示音。
有一辆汽车正在朝他家开过来。
他知道是谁。
其实他一直在为这次会面做心理准备,说实话,他恨不得能快点儿开始。可能是因为来这里的交通不太方便,所以才拖了这么久。他正准备朝屋外走,忽然想起来砂纸还没放好,于是又匆忙跑回客厅去了。就算车里的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也得等着。假如现在大天使降临,告诉他今天是审判日,他的屁股是一片杂乱的草坪,而尊贵的上帝就是那台割草机——不好意思,那也要等亨利把所有的东西放回原位,才能开始审判。他给家里每个物品都规定好了位置,在做其他事情之前,他一定会先确认所有的物品都回到原位。没办法,这是他的地盘,就得听他的。
车喇叭又响了。
亨利走到门口,看到戴尔·帕特森刚把他的大轿车停好(还是和以前一样停得很没有技术),然后一跃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他冲向亨利,手里挥舞着亨利前天提交的辞职信。
“你不能这样!”帕特森连招呼都免了。
“很高兴见到你,戴尔。”亨利说道,“进来,随便坐,我给你拿点儿喝的。”
帕特森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沙发的边上。那让人心情愉悦的日光仿佛在他身上失去了魔力。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亨利的辞职信。亨利从厨房里出来,手里多了一罐啤酒和一罐可乐。
“我必须辞职。”亨利先开口,“在其他任何一个行业里,一点儿偏差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干这一行,绝对不能出错。”
“但你依然是我们这里最强的,无论去哪个机构都是最强的。”帕特森回道,“你得信我,我调查过的。”
亨利把可乐放在帕特森面前的咖啡桌上。
帕特森一直盯着亨利,看那表情,他已经处于爆发边缘,再给他灌东西就要炸开了。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如果是其他人戴,可能会显得书生气,像固执古板的教授。但是他戴着,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权威感,让人觉得他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他做的决定都是不可违逆的。
“别给我喝可乐,尤其是今天。”帕特森把那封信捏成一个球,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用手指把它弹飞了。
亨利挑了挑眉,“你确定?”
“你确定要退休?”帕特森平静地问。
亨利点了点头。
“那我就确定。”
亨利把可乐移开,放上啤酒。
亨利第一次见帕特森的时候,就看出这个人喜欢小酌一杯。后来帕特森越来越喜欢喝酒,有一段时间,甚至被认为严重到酗酒的程度了。可是某天,在没有任何声明、解释或道歉的情况下,帕特森忽然不喝酒了,改喝可口可乐了。包括亨利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猜测,他这次戒酒能维持多久。大家都在等他说点儿什么,但没有人敢直接去问他。有一位探员以前也有酗酒的毛病,他打算试探一下,就问帕特森:“你认识比尔·威廉[5]吗?”但据那位探员说,帕特森看起来确实不认识比尔·威廉,所以应该没有参加戒酒协会。
亨利最后还是没忍住。不知道真相实在是太难受了。帕特森告诉亨利,由于工作的需要,自己必须全年无休,为了探员们,必须保持清醒的状态。“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帕特森补充道。他认为空谈无益,行胜于言,让亨利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
亨利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每个人的行动都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这就是帕特森拯救自己、避免坠入黑暗深渊的方法,那就这样吧。亨利终于不用再想着这件事了。
“说不定待会儿帕特森会说我硬劝他喝酒。”亨利心想。他坐在帕特森身旁,并没有回避后者炙热的目光。“还有很多人能当特工,”亨利说,“海军、陆军游骑兵、海豹突击队……”
“但都不是你。”帕特森好像在控诉他似的,仿佛这是亨利做的第二件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们都没有你那么多年的战绩。”
“不错。我认为这么多年的战绩才是问题。”亨利说,“我已经干了太多年了。我们都知道,特工并不是年纪越大就越好。年纪越大只是越老而已。”
“谁来继续训练门罗?”帕特森大声说着,看起来非常痛苦,“那家伙已经给我打了三个电话,他让我劝你回来。”
亨利叹了口气,摇摇头。“真是不好意思。”
帕特森把屁股往前挪了挪,神色紧张。“亨利,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们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安全了。如果我们没有从事这份工作,就会有好人遭殃、坏人得逞。好事可能变坏事,而坏事可能会变得更糟。我们的工作很重要——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不是和我信任的人一起,那我什么事都做不成。我不可能像信任你一样去信任那些新人。”
亨利还是摇摇头,更坚定地说:“我是认真的,戴尔。这次任务让我感觉很不好。所以我的子弹射偏了。我甚至觉得,我趴着的那块土地都有问题。”
帕特森在房子里四处张望,好像是在找什么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观点。突然,他看到了窗外的鸟窝。
“所以你以后要干什么?去造鸟窝?”
“戴尔,当时多尔莫夫身旁有一个孩子。如果子弹偏六英寸,死的就是她。”亨利还是尝试说服他,“我要退出。”
帕特森的表情说明他终于把亨利的话听进去了。他败了。亨利早就料想到这次谈话不可能轻松愉快。干他们这一行,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进行社交闲谈。他们的关注点必须放在工作上,放在大局上,除了任务,什么都不能考虑,就连组员都不能考虑。他们必须假设,任务进行时,所有人物一定会在规定的时间到达规定的地点。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没有任何运气,没有多余的举动,没有废话,没有失误,这样才不会出现无辜伤亡。亨利每次想到那个小女孩就觉得后怕。他差点儿杀了她。如果他运气没那么好,那个孩子就死了——那是个孩子!
“你知道吗?我以前在军队的时候,从来没有动摇和困惑,”亨利说,“我的任务就是去消灭坏人。那是杀戮的艺术——只要能完成任务,做什么都可以。但是在列日……”他摇摇头,“真的,在列日,没有什么杀戮的艺术。我只是运气好而已。我对那一枪丝毫没有把握,不像以前了。”他停下来,深呼吸。
帕特森脸上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惋惜,而不是被伤害的痛苦。他以前也是职业特工。他能明白。
“不只因为年纪大了。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杀了七十二个人。”亨利说,“那么多人啊,我心里很受折磨。我的灵魂都觉得痛苦。我想我已经不能再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了。现在,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帕特森重重叹了一口气。“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让亨利一下愣住了。
帕特森才是管事的人——他制定计划、拍板,应该由他来告诉亨利应该怎么做,而不是亨利来告诉他。
亨利两手一摊,耸耸肩说:“祝我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