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倚在青石桌前,手背慵懒的托着脑袋;看着回春的胡同里,挨过一冬的几只麻雀有在街边衔食着小贩摊前留下的残渣,有的在房屋青瓦上迷惑地转着小眼睛在攘攘的行人身上挪动着,有的好像才刚刚醒来迷迷糊糊地梳理翅膀、腋下的羽毛。
今天的街上依然繁忙,穿着黑灰、破败粗布衣裳,用断着的半根筷子盘着发髻卖菜的阿婶在推着一平板车的蔬菜;红油拉面摊的师傅夸张的扯面动作“嘿、喝”,摔面掸起的面粉扬起一片,吹到脸上的阿婶撇嘴喝骂“搞个鬼东西,祸殃粮食”,师傅朝着坏笑几声,阿婶嘟嘟囔囔扭头走了。
当铺前的伙计倚着门框一个接着一个打着哈欠,抬起手背抿着眼睛的眼屎,坐堂带着老花镜的账本先生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抬起头就一眼看见伙计无精打采的样子,平素严肃的脸色一下拉了下来,掂着指关节“咚咚咚”,一阵急促敲木台的声音将伙计惊醒。
扯绸缎的、做食肆的、卖针头线脑百货的;糖葫芦、酥油茶、豆糕蔬菜,吃的,用的,穿的往来叫卖呼和从不间断、街角的几个老头们闲坐在石台子上,满地上的是碎头发,一边的炉子上漂着水瓢的水锅早就烧好的水冒着水汽,有说有笑地等着旁边上了年纪的剃头匠,剪剪刮刮蓄了一冬的胡子和头发;
不过,这些都与坐在院子前的林远无关,三个月的闭关时间里。左丘先生一人坐堂,来看病的人不见往常坐诊的林小大夫倒不怎么奇怪,毕竟不会有谁天天往药铺跑;三个月时间,总够对自己生活无关的闲人不经意间就容易遗忘了的,或许在过去多少日子后的某一天忽然记起了,这胡同里有间药堂,堂里有这么个林小大夫。
胡同拐角处的青石路,跟来时一样的遍布着深浅、大小不一的坑洼;有时候下雨天屋檐下、车辙压过下都容易积起水洼,人踩过一不小心就会溅湿了裤腿。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一到下雨天,林远趟过去的时候睹物思人,就会恍惚之间想起家乡的泥巷,想起搬到了泥巷的老毛叔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腿脚老毛病还好不好,平日里的农桑怎么样。
独自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感情,三年里,林远从没和谁提起过,乡音、故景总是缭绕在安静无人的夜晚的时候;以每天固定的节奏、特定的时期如约而至。
今天的清晨,林远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情感,一时间纷纷而至,叫人有些难以消受。过去三月对于尚还经历浅薄的林远或许还难以承受,也大概是林远还没有想象中以为的那样坚强;还显瘦削的林远记起了过去老毛叔跟他说过的:“人总要经过痛哭流涕与尝尽败北后的痛苦逃窜,才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啊。”
林远颤颤巍巍地抬起两手,两手还缠满着绷带,身子还传来阵阵的疲软;只有丹田、识海深处平静淌过的灵力、神识给此时带来深重的寄托感。控制着周身灵力微微催动起丹田炼化的灵火,顺诸窍百穴汇在右掌上,“轰”的一声青色火焰升腾在手上,平缓的输着灵力,火力渐渐平和;林远没有感觉到以为的炙热感,暖暖洋洋的、有种奇异的亲切感,好像火焰是身体器官的另一种延伸。
“细细体会一下,很难有修士在练气修为下可以掌握一种天地灵火,以后的无数时刻的你或许会庆幸今天你的努力的”左丘先生推开了后院的门,手里带来街上的红油拉面;拉面是林远早晨不做饭时候的常食,自从林远来到这儿也没有看到过先生做过饭,暗自里猜也许是先生年老体衰的缘故吧。
看着眼前的林远,绷带缠满两条胳膊,上身上下遍是烧伤。不由悠悠想起三年前的时候,那时见老毛头来药堂求医,见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想来自己一生的颠沛流离,晚年或可找一个小家伙,传下自己的衣钵;只是自己偶然间的想法,碰到了林远之后,自己曾经一度的以为这般天赋换了旁人许是都没有修行下去的勇气吧,谁能想到今天的林远小小年纪已经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
“他比我想象的优秀”左丘先生心里满是欣慰地暗自想到。阳光照在小院的拐角处,空气有些微凉,林远有些怔怔然地站起来。
挥挥手示意林园坐下,林远手指笨拙的捏着竹筷,哆哆嗦嗦像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夹起一口面筷头再顺着转两圈,小心递到嘴边,辛辣浓郁伴后是一口鲜香、有嚼劲的牛肉深深刺激着舌蕾,几月未沾荤腥的肠胃打心底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样的,感觉实在起来。
林远的今天是三年学徒来,过得极没有意义的一天,没有修行、没有练习法术、甚至没坐诊只有一天里的坐看日落月生。
但今天的一夜又与平常极不一样,青石桌上简单几个小菜,是左丘先生叫酒楼小二送来的,桌上的一壶酒在两人相对而坐之间显得特立独行;金陵江每晚准时准刻的浪潮呼呼的拍打声传来,送来拂遍满城的煦煦江风;江月年年照相似,金陵江岸边的水草一年的春天里又长出了,今年夏季之时,江岸一带想必又时水草丰盈,就像五六月份林远来时的一样。
今天的先生与平时也极不一样,几句话的欲言又止,嘴唇嗫嚅着,话到嘴前,一言不引,不由又是一杯斟满;心里有的话想说可是一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是林远对先生今晚的感觉。
“林远,到今天你来多久了?”
“差两个月就三年了”
“三年了,一晃就这样过去了,你三年来,可有学到什么道理和收获?”
“我还记得,刚刚蒙学时的先生有教过这样的短诗‘人生海海,山山而川。素履之往,且歌且行。’大概就是今天三年到头收获到的吧。”
“素履之往,且歌且行。哈哈哈哈~,好极好极。”先生嗫嚅重复着短诗,神情不知是喜还是悲,他仰天大笑,低头却又满是落寞。
“你或许一直以来都好奇我的来历,今天就跟你说说我前半生的过往,就只当是我这个老头子的平常里的啰嗦罢了。”
三年相处过来,林远切身走近到先生生活当中;时而高远不可攀近、时而愤懑阴郁,看见了会叫人心情顿时落下三分、又时而只是像个寻常人家里的孤寡老人落寞、孤苦。
“东南域有着渊远长久的修真历史,修真门派、家族以及散修是自久远年限以来就存在的;弱小依附强大而生存发展是主题。”
“而我就出自一个依附于玄一宗的修仙家族,祖上是玄一宗弟子离宗建立了左丘一脉。”左丘先生像回想起久远以前时,唏嘘地说道。
“家族矜矜业业一直想成为修真大族,但修仙界的争斗是无处不在的,梦想一朝的破灭;家族一日间跌进灭顶之灾,之后我便抱头鼠窜在修炼界中”
“不停的躲避仇家的追杀,数次现在围捕追杀中,几次难以囫囵的脱身,被击毁了丹田,经脉断裂,修为尽丧。辗转挣扎里,寻求可以医治丹田经脉的方法,但结果是令人沮丧的;最后走投无路的我,在胡同里凭着一手药理医术在此了却残生。”
“回望走来的一生,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没有出色外表,也没有出众的天分;有的只是积弱的家族和少小便想逃离的故乡;我没有坚韧的心,只是在无数日日夜夜挣扎里的悔恨;一生的闯荡收获了晚年里一意孤行的灰头土脸以及无法面对的家人,荒芜的坟茔”
“一生穷极,皓首而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当我再拿起酒杯的时候,什么也别问,请帮我倒满。”先生斜倚在桌面,扬起酒壶,壶口的酒水在空中流过一条弧线,挥挥洒洒进到了先生嘴角,“哈哈哈”狂狷的几声笑声,有几分凄凉、有几分迷惘和更多一生的惆怅。
今夜月色正好,树下独有两人影;一个到了路的尽头,一个正走过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