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内,大红喜字贴在朝南的墙上,厅内高挂着贴着金色双喜字的红灯。八仙条案上点燃着一对巨大的龙凤喜烛,红红的火苗跳着欢快的舞蹈,映红了洞房内低垂的纱幔。喜床上大红的绸缎被褥在烛光下更加耀眼,三支喜箭插在喜床中央,布木布泰盖着红盖头,静静地端坐在喜床边,在伴娘和亲友们送新娘子入洞房后,苏茉尔寸步不离陪伴着她。
有生以来,布木布泰第一次享受到这么大的场面。花轿进城的时候,她从喜轿的窗帘缝偷偷地向外看,华盖彩幢遮挡住她的视线,她看不见都市的天空,只看见街道两边旌旗招展,那样多的人群,簇拥着迎亲队伍。科尔沁大草原人烟稀少,就是每年的那达慕大会,也没有这样多的人,更没有这样的花花绿绿,缤纷缭乱。婚礼开始时鼓乐齐鸣,她从盖头后面感受到乐手们的倾注,悠扬好听的满族乐曲充满喜庆欢乐,别有韵味,她陶醉其中。几天前科尔沁的小妞还闻着草原的乡土气,今天就成了后金的主角儿,体会到了嫁入豪门众人瞩目的幸福。她听着司仪的指令,被人牵着,按着满族的规矩,行礼、叩拜,做着各种规定动作。她拜天、拜地,拜神、拜祖,跪下起来又跪下起来;她记得给汗王努尔哈赤和大福晋跪拜时,她说了感激的话,她感谢父汗为她举办了这样盛大的婚礼仪式,深深地向老汗王行礼,努尔哈赤惊讶她的懂事,满意地笑了。她对脚下的新花盆鞋很不习惯,不像在草原上她穿着马靴,可以尽情地跳呀跑呀的,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扭捏,笨拙起来,反更增添了她的美丽,她骨子里的贵族气质让她更显高贵。其实,她知道要是没有苏茉尔搀扶着她,要是没有皇太极牵着她的手,恐怕她就会不止一次地摔倒。
还有,刚刚在婚礼上,她见到了多尔衮。她看到多尔衮面色发白,沉着脸坐在阿哥席中,那双曾经打动她心的眼睛更显忧郁。她的心轻轻掀起了一阵波澜,很快,理智告诉她,如今她已为人妇,必须忘掉这个人,女人对丈夫的忠贞是金子,要珍惜。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看他。
暂时地离开繁杂和喧闹,兴奋、开心和激动渐渐平息下来,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她在等待着。一丝乡愁涌上来,布木布泰在远离家乡的东京,想起了阿爸阿妈,还有护送她来的吴克善哥哥,亲人们,你们在哪里?我想你们。
“苏茉尔,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布木布泰蒙着盖头,看不见外面已经渐渐暗下来,她轻轻地问。
“格格,快到戌时了。”苏茉尔回答道。
夜幕已经降临。
脚下的火盆发着热气,烘得她的双脚暖暖的,炭火在噼噼啪啪发出醉人的声音,屋内温暖如春。苏茉尔点燃了室内的熏香炉,一股茉莉花香飘了出来,香气淡雅宜人,给洞房内增添了温情,布木布泰想着那一刻即将到来,心中忐忑不安。
一阵喧哗涌进洞房,门开了,有人进来了。
“格格,四贝勒爷来了!”苏茉尔对布木布泰小声说,她用香火点起床头的长明灯,与侍女们急急退下。
洞房的门被关上,喧闹声被阻隔在外面,洞房安静下来。
脚步声,一阵稳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过来。透过低垂的盖头,一双男人的大脚停在她身前,莫名的紧张涌上来,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皇太极在她身旁轻轻坐下,并没有急着掀她的盖头,一只大手轻轻拉起她的小手,另一只手压在她的手上,紧紧地压着,攥着。
“本布泰,我来了。”皇太极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呼唤。
除了姐姐,没有人叫她本布泰,如今,他叫她本布泰,这个人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的一生将托付给他。他的大手温暖地握着她的手,一股热流传遍她的全身,布木布泰感到了幸福。
布木布泰靠身过去,皇太极抬起手,用一支包金的秤杆挑下新娘的盖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布木布泰知道,秤杆掀盖头是“称心如意”的意思,抚摸头发,象征着白头偕老。皇太极拉起她,她站了起来,腿有点儿坐得麻了。她抬起头,皇太极的眼里满是柔情,那个威严盛气的姑父不见了,这是一个多情的男儿。
“本布泰,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福晋了!”
布木布泰娇羞地点点头,笑而不语。
“跟我来。”皇太极牵起她的手,布木布泰跟随着。
他带她来到洞房右面的跨间,这是一间小书房,左边靠山墙处有一台大大的紫檀木书桌,书桌后面垂着一面大大的粉色绸幔。皇太极一把拉开绸幔,一排闪亮的紫檀木书橱显露出来,八个书橱整整一面墙,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布木布泰惊讶了,她看着眼前的书橱,里面有许多精美书籍,满文的、汉文的,藏文的,数也数不过来。
“本布泰,早就听说你喜欢读书,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喜欢吗?”皇太极看着她,期待着。
布木布泰眼睛湿润了,使劲地点点头,哽咽着说:“喜欢,我喜欢!”
“这个礼物就是送给你的,这是独一无二的礼物,本布泰,你明白吗?”皇太极深情而又凝重地看着她说,“你年纪还小,我们爱新觉罗家不同于别人家,这个你以后慢慢体会。我看出来你和别的福晋不一样,我希望你把这里的书好好读一遍,以后会用得到。记住要恪守家规,谨思慎行,王者之家没有小事,凡事要多用心!懂吗?”
布木布泰认真地听着,这个伟岸的男人竟有如此之深刻的眼力和细腻的感情,她懂得了夫君对自己寄予的重望,心底陡然喷薄出浓情爱意,郑重地说:“夫君,谢谢你,我懂了!你的话我会牢记一生!”
皇太极点点头,小姑娘善解人意,极具可塑性,秀美的脸庄重而又羞涩。皇太极爱意涌起,一把抱起布木布泰,走回洞房,把新娘轻轻放在喜床上。
喜床前烟罗色纱帐上透进来的烛光柔和,令人心醉迷离。
皇太极把喜床上的三只花箭拔下,放在枕头下面,一把将她拢入怀中,手轻轻抚摩着她乌黑的刘海儿、她秀丽的眉尖、她清明透彻的眼,她光洁的脖子,慢慢地向下滑去,布木布泰身子酥软了,她是他的女人;此刻,他也不是贝勒爷,他是她的男人。他雄壮的身躯向她压过来,有一刻,布木布泰感觉喘不上气来,她恐惧紧张,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样,她顺着他,任由他摆布。皇太极看着身下的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妩媚的秀目半开,长长的睫毛颤抖,红红的双唇微张,本布泰是那般的清纯,此刻,他爱极了她。
“别怕,抱紧我!”他贴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抱紧了他。
他进入的时候,布木布泰感到了一阵刺心的痛,她不由自主“啊”地叫了一声,皇太极那一刻停了下来,爱抚地吻着她的脸。一滴鲜血流淌下来,布木布泰身下洁白的绢帕上开出了一朵鲜艳的牡丹花,她完成了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蜕变。她明白了姐姐为什么说女人只有出嫁了,才能够成为女人,现在她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按照爱新觉罗家族的规矩,新娘布木布泰穿上满族媳妇的日装,到大福晋哲哲那里请安,大福晋哲哲让元福晋钮祜禄氏代她陪伴新人拜祖归宗行家族礼。在祖圣殿,高高的神台上供奉着爱新觉罗家族的祖宗先人,布木布泰跟在皇太极身后,接过皇太极递过来的香火,小心地将神灯一一点燃,夫妇两个心怀崇敬深深跪下,叩拜爱新觉罗列祖列宗的牌位。拜礼毕,他们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父汗的大政殿。大政殿宏伟庄严,殿内金碧辉煌,令人敬畏,她小心翼翼地牵着夫君的手,一步一步走在通往至高无上权利的通道上。甬道的尽头是汗王的宝座,父汗和大福晋阿巴亥高高地坐在上面,族中尊长及各位兄嫂分列两边,在座的贝勒们个个是那样的威风,众福晋们是那样的美丽多姿,还有衣着华丽的小孩子们。家族礼让她体会到嫁到满洲帝王家的不凡,见识了这个伟大家族的成员,她风光无限,感叹万分。现在她还不知道、也想不到这个家族的背后,有多少政治风云将要磨砺她,又有多少刀光剑影在等着她。
“奉汗王旨,封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为四贝勒皇太极府庄福晋!”礼官洪亮的颂唱声在大政殿回响,布木布泰沉醉其中,全然没有看到女眷群中皇太极继福晋乌拉纳喇氏在恶毒地撇着嘴。
从这一天起,新娘布木布泰被封为皇太极的庄福晋,成为了爱新觉罗家族中的重要一员。
四贝勒府庭院春意盎然。继福晋乌拉纳喇氏微闭双眼,半躺在躺椅上想着心事,侍女青莲在轻轻地给她捶腿。她看见庄福晋容光焕发地去了大福晋哲哲那里,继福晋心里嫉恨,皇太极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到她这里来了,她冷清寂寥,而这一切,全是因为这个科尔沁来的庄福晋!同样是侧福晋,你看她的婚礼,父汗亲迎十里,婚礼规模就和娶正福晋那样宏大,又是摆家宴,又是请戏班,举城庆贺轰轰烈烈。当年自己娶进这个家门时,就因为娘家是败落的乌拉纳喇氏,一台小轿,从侧门静悄悄就进来了。还有那个得势的大福晋哲哲,不就是因为她们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吗!我给四贝勒爷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格格,豪格还是长子,按常理,先进门资格老,又生子功劳高,地位也应该高,可现在这样被冷落!继福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愤愤不平。大福晋哲哲刚刚怀孕时,她认为加强自己势力的时候到了,曾把表妹献给四贝勒爷,结果是表妹白白陪了爷一宿,天刚一亮就给打发了!现在,哲哲的亲侄女儿风风光光地嫁进来,这四贝勒府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了!继福晋恨得牙齿嘎嘎响!
门“吱扭”响了,有人进来。继福晋睁开眼,大福晋的侍女婉儿来了。
“哟,是婉儿来啦?”继福晋的笑容来得快,婉儿向继福晋请安,说:“大福晋叫您过她那里一趟。”
“好吧,我这就到!”继福晋让侍女青莲扶她起身,十足的奶奶范儿。
王府庭院响起一阵嘈杂声,布木布泰推窗向外看去,府里大大小小的仆人在管家哈济的带领下,齐齐地站在庭院中。继福晋站在正房的高台阶上,趾高气扬地训话:“大家听清楚了,大福晋委派我代她行事儿。这两天大家要各尽其职,把府里的一应物件儿收拾好,特别是马匹要饲喂好,轿车要保养好,这是出远门儿,大意不得!”
三月初三就要迁都了,各房都在收拾准备。人和人是有眼缘儿的,有的人一见面就想接近,有的人一见面就不喜欢,特别是女人,具有比男人更细腻的直觉,直觉来自于敏感,而女人的敏感是天赋的。王府里,元福晋老实本分,是属于没心计的人;而继福晋拿腔作势,眼神里透着凶气,看得出很干练,不是个善主儿!怪不得姑姑对府里的事情很担忧,身边有这样的人,是不让人省心。正想着,只听继福晋又在大声地呵斥一个小丫头,大概是嫌她多嘴多舌,多问了一句什么。布木布泰觉得闹心,关上窗户,耳不闻心静,让那个继福晋耍自己的威风去吧。
布木布泰想不到,一个阴谋正在悄悄地降到她的头上,危险在等着她。
哲哲让继福晋主持府里搬家的事,领命回来,继福晋心里好高兴。这下用着我了吧,我要让你们看看我乌拉纳喇氏的能耐!她故意把仆人们召集在庭院中,让各房的姐妹看看她理家的本领,一通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下面的仆人对她弓腰俯首,好不痛快!
回房后,她对侍女青莲挥挥手,“你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此刻继福晋不是累了,而是她心里有了盘算。她对自己说,出气的时候到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对大福晋哲哲,她不敢,闹不好就要丢了自己的性命!她想要下手的是那个刚刚来的庄福晋,她恨她,趁着她还没有站稳脚跟,出了事情好收场。院中仆人们来来回回地搬运着东西,一个马夫牵着马穿过。这个马夫继福晋认得,叫乌仑嘎,是自己出嫁时跟进四贝勒府的陪送仆人,这么多年了,继福晋差点就忘了他,这个人是自己人。远远地看到,车马房前高大豪华的轿车停了一大排,这是福晋们的专用轿车,轿夫们在精心地擦拭着车子,继福晋心中一动,一条毒计涌上心头,“有了,就这么办!”继福晋咬着牙恶狠狠地心里说“庄福晋,我让你出了辽阳四贝勒府门,进不了沈阳的家门!”
吃过晚饭,继福晋对青莲说:“你去到车马房,把马夫乌仑嘎叫到我这里来。”
“乌仑嘎?那个马夫?主子叫他?”
“让你叫,你就叫,别问了,快去。”继福晋不耐烦地挥挥手。
马夫乌仑嘎来了,土灰的脸,塌鼻子,一双小眼透着狡猾。在四贝勒府多年,继福晋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今天是为了什么呢?乌仑嘎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不敢往里面走。
继福晋招招手说:“过来,坐下。”
“奴才不敢。”乌仑嘎不敢相信,继福晋要他近前坐下,只往前蹭了几步,就又站住了。
“没听见那,奶奶让你过去坐呢。”青莲在一旁推了一下他。
乌仑嘎颤颤巍巍地坐下,屁股半欠着凳子。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继福晋透着关心地问他。
“回主子,家里人全没有了,还是在古勒山之战时父母就双亡了,奴才从小做奴仆,跟了奶奶以后才有了吃饱饭的日子。奴才感恩主子!”乌仑嘎给继福晋跪下。
继福晋摆摆手说:“起来吧,我们乌拉纳喇氏几经战乱,好在我们跟了四贝勒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几年你在府里我也是关照着呢,自己人嘛。”
主子竟然和自己聊起了同族之事,乌仑嘎诚惶诚恐不知如何答话。
继福晋把手中的茶杯放下,皱着眉说:“今儿个叫你来,是和你通个信儿,早上我到大福晋那里去,正听见庄福晋对大福晋说什么想从科尔沁带几个年轻马夫来,庄福晋说科尔沁的小伙子个个都是驯马的好手,车驾娴熟,他们来了就把府里几个旧马夫替换下来,赶出府!”
继福晋故意停了一下,“大福晋说现在正在搬家,迁都是大事,等到沈阳安顿好了,再向四贝勒爷说!”
她抹搭着眼接着说:“庄福晋说替换的马夫里就有你乌仑嘎,这是要夺你的饭碗!”继福晋把茶杯往桌上重重地一砸,愤愤地说:“乌仑嘎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为四贝勒府做事,如今要被这个庄福晋小妖精赶出府去!”
乌仑嘎一听傻了眼:“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真要这样自己就没有活路了。他扑腾一下又跪在继福晋脚下,苦苦哀求:“奶奶,求求您,救奴才一命吧!”
“唉,我就是因为没有办法救你,才把你叫来的,只能跟你通个气儿,没有办法呀,现今儿四贝勒爷很少到我这里来,那姑侄儿俩就把爷给把持了,我说不进话呀!”继福晋显出一脸无奈。
“那可该怎么办好呢?”乌仑嘎眼巴巴看着继福晋。
“办法是有,不过……”
“有什么办法主子您快说!”
“除非让庄福晋说不了话,就没有人再提换马夫的事了!”继福晋眼中凶光一闪而过,她又换上怜悯的表情:“可是我不能让你这样做呀!”
乌仑嘎的眼珠转了几转说:“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此一招儿,这招儿也不是主子出的,是奴才自己想的,主子在上面为奴才撑着就行了!”
“你想要怎样?”继福晋急急地问。
“主子,我要叫庄福晋到不了沈阳!”乌仑嘎恶狠狠地说完,凑过身对继福晋小声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乌仑嘎,好聪明!不过,我不赞成你这样做,但是为了生存,你这也是被逼的,她不死,你就要流浪街头,对吧?”
继福晋把火拱满、气儿打足后,还假惺惺充好人。
乌仑嘎起身走时,继福晋拿出一大串天命通宝钱币,放在乌仑嘎手中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拿去置些衣物。要小心!”
乌仑嘎躬身道:“主子的好,奴才记着,这事儿绝不连累奶奶!”
乌仑嘎走了,继福晋长出了一口气,就等着瞧好吧!
三月初三,天不到四更。同屋的仆人们还在打着鼾,乌仑嘎无声地溜出来,掩上门,踩着漆黑的夜,悄悄来到车马房。他走到一排豪华的轿车前,主人的身份不同,轿车也不尽相同,那个最豪华、宽大的车是大福晋的,其他稍稍窄小些的是侧福晋们的。他找到了庄福晋的车。马房内外一片静悄悄,只有马儿沙沙地在咀嚼着夜草。他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府里的人们正酣睡,打更的人也不知蹲在哪里瞌睡去了。暗夜给乌仑嘎壮了胆儿,他迅速打开庄福晋乘坐的轿车轱辘的护盖儿,用力拔掉车轴轴头上的铁销,换上一根腐朽的细木棍插在轴孔上,完成了以后,又飞快地把护盖儿装好。贼人胆虚,乌仑嘎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他用手抹着汗向四处张望,见一切平安无事,便又悄悄潜回下人的住房。这一晚,天上没有星月,这一切,没有人看见。
乌仑嘎躺在床上想象着,天一亮,庄福晋坐在那辆被拔了铁销子的车上面。只等出了辽阳城,上了大道路途颠簸,用不了多一会儿,那个朽了的木棍儿就会被磨断,行进着的马车轱辘会脱离车轴飞出,那时人仰马翻,马儿受惊奔跑,车上的人,就是那个庄福晋,说不定会被甩出车外,被马踏死、被车压死……乌仑嘎兴奋得睡不着了。
布木布泰回头环顾四贝勒府,她有些恋恋不舍,在这里她变成为女人。温馨甜蜜的新房,幽香淡雅的书房,如今人未去楼已空,新的家在等待着她,新家一定会比这里华丽,但她将永远记住辽阳东京的家。
车门棉帘儿上的流苏在轻轻摆动,布木布泰的车是崭新的,婚礼后她只坐过一次,马车的轮毂上镶满铁钉,车轮足足有五尺高,车里面全新的软座软靠,脚下是绸锦棉垫儿,舒适可人。布木布泰打开车门帘儿,只见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八旗勇士个个威武,辽阳城旌旗招展,车马隆隆,尘烟滚滚,遮天蔽日,好不壮观!
继福晋的车走在布木布泰的前边,她从车窗向后望,看见庄福晋只顾看着队伍,小脸儿兴奋得红红的。她想到底是小丫头,没见识,看什么都新鲜,全然不知一会儿就要完蛋了。这个乌仑嘎还真是用对了,招儿够高,手段够毒辣,待一会儿出了事,那个朽木销子早就掉了,谁会想到是偷换了车轴销子!当然不会怀疑到我这里。要怪就怪那个倒霉的车夫,最好赶车的也跟着庄福晋一起去死,那就死无对证了!她稳稳地就等着那一刻的到来,得意极了。
马车就要出辽阳内城了,襄平城门洞开,欢送的人群拥挤着,队伍缓慢下来,家眷马车停在路边,等待出城。就在这时,婉儿跑来气喘吁吁地向苏茉尔说:“姐姐,大福晋说前面路途太遥远,一个人闷得慌,要庄福晋与她同乘一车,两个好聊天儿。”她又拉着苏茉尔的手说:“姐姐,你也过来啊,主子在里面聊,我们在外边聊!”
苏茉尔也愿意和婉儿在一起聊天儿,这么远的路,有个伴儿在一起说笑解闷儿多好,可主子的车空着还是要有个人押车。她笑着说:“妹妹,你回吧,我就不过去了。”
哲哲的轿车宽大豪华,双人软靠像一张小床,侧面还有一个小沙发座位,布木布泰让姑姑舒服地半躺在靠椅上,自己坐在侧面。车窗外一架华丽的王后轿车快马驶过,哲哲赶忙对布木布泰说:“你看,这是大妃阿巴亥的轿车,多漂亮。”带着几分羡慕。
布木布泰忙往外看,她看见车里面坐着两个人,大妃妆容艳丽,春风满面,一只胳膊还搭在那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好像是大贝勒爷代善,一阵放荡的笑声从车里传出来。
“姑姑,你看,好像是大贝勒爷!”布木布泰好奇地说。
“哪里是好像,就是他!”哲哲摇摇头,“汗王安排大贝勒爷负责内宫搬迁,他不去督办,反而在这里和大妃同乘一辇,真是鬼迷了心窍!前程早晚毁在这个女人手里!”
“大妃阿巴亥和大贝勒真有事吗?”
“唉,庶妃代音察和阿济根没少在父汗那里告密揭发,他们也不避讳。父汗倒是好几次在公开场合说过,自己年事已高,将来百年之后要把阿巴亥的享用权转让给代善,可这只不过是父汗酒后之言,大贝勒还当真了。”
“姑姑,贝勒们是有势力的人,要是大妃阿巴亥仅仅是联络一下母子感情,总归是不能有错的,您说是吗?”
这个刚刚做了庄福晋的侄女儿,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竟然把事情看得这样简单,哲哲微微一笑说:“唉,事情可不像你想的,阿巴亥是算计着父汗身后的事呢,宫里面的事情很复杂,阴谋到处都有哇!”
“阴谋?”布木布泰不明白。
一道漫长的高坡出现在眼前,路面坑坑洼洼,再往上是一道高高的黄土堤坝,马车正在吃力地向上爬着。
“到辽河堤坝了,一会儿就要过辽河大桥了。”哲哲说。
布木布泰往后边自己的车看去,苏茉尔稳稳地坐在车夫旁边。
车速加快,下坡了,车开始更剧烈的颠簸,布木布泰急忙用双臂紧紧地护着姑姑,生怕姑姑身体吃不消。就在这时,就听后面“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大的破碎之声,又传来一阵马的悲惨嘶鸣声。布木布泰一把拉开车帘儿,探出身去往后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马车,那个崭新的庄福晋的马车,一只车轱辘飞出,远远地还在顺着陡直的堤坝往下跳跃着、滚着,轿车翻倒在地,厢体已经摔裂,马儿被翻倒的车辕压着、推着,发出绝望的嘶鸣。马儿的挣扎并没有阻止马车的下滑,眼瞧着,那个破碎的马车带着强大的惯力,连马带车翻进了滚滚的辽河!
布木布泰瞬间不知所措,可是,她马上想起了苏茉尔,苏茉尔还在车上!她急促地对婉儿说了一声“婉儿,你照顾好大福晋。”一下子跳下车,拼命向河边奔去,边跑边大声呼喊:“苏茉尔!苏茉尔!”
望着波涛滚滚的辽河水,布木布泰哭了。自从在科尔沁草原遇到强盗的那一天起,和苏茉尔就再也没有分开过,苏茉尔忠心耿耿,无微不至,情同姐妹,想不到苏茉尔没有被强盗杀害,却死于自己的疏忽!布木布泰万分后悔刚刚没有坚持让苏茉尔一同到姑姑的车上来。落水的马儿在水中拼命地挣扎,马头在水面一起一伏,车辕压着它,让它无法摆脱,几个士兵跳下冰冷的水中,奋力地解救。
“苏茉尔!苏茉尔!”布木布泰哭喊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福晋的身份。
“主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身后远远地传来苏茉尔的呼声。
布木布泰猛然转身,看见苏茉尔抱着毛毯,正气喘吁吁地从高高的坝上往下跑。有片刻,布木布泰竟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喜过望,迎着苏茉尔跑过去。
主仆二人紧紧抱在一起,“苏茉尔,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没有事吗?”
“主子,是我,是我!我没有事儿!”苏茉尔哭了。
原来,苏茉尔怕主子受凉,转身从车厢里拿出毛毯,趁着车速慢下来的时候从车的一侧跳下,准备追上前面的车给布木布泰送过去。就在这时,马车突然一歪,一只车轮猛地飞出,甩向高空又砸向地面,车身一下子侧翻,马儿被车厢砸倒,紧接着车厢又一次向前翻滚,直至巨大的惯性带着马儿滚到河里!苏茉尔吓坏了,腿一软,瘫坐在坝上,半天起不来。惶恐间,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是主子!是主子焦急的呼喊声。苏茉尔急忙起身,只见主子一边喊,一边发疯似的往河边跑,患难见真情,苏茉尔感动了,此时此刻,主子为了她一个仆人,竟如此不顾安危!
车队停了下来,马儿凭借着水性被士兵们救出拉上岸,那架破碎的车厢,一点点儿地沉了下去。布木布泰拉着苏茉尔上了姑姑的马车。被救的马儿浑身水淋淋地发抖,布木布泰吩咐车夫把马儿身子擦干,再把自己的毛毯给马儿披上。哲哲捂着胸口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人畜平安是万幸啊!”
这场车祸没有出人命,大家松了一口气。但是继福晋立马儿紧张起来,庄福晋竟然躲过了一劫,她什么时候跑到大福晋的车上的呢?自己的一番苦心白费了,这事儿会如何处理!一路上,继福晋心中七上八下。
当天晚上,迁都的队伍在沈阳郊外虎皮驿扎营住宿。闻听白天辽河大桥发生了翻车事故,皇太极从前方赶回来探望,见家眷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同来的还有十四弟多尔衮,他跟在八阿哥身后,礼貌地给嫂嫂们一一问安,到了庄福晋面前比对别人多了一句“还好吗?”只这一句,布木布泰已领会到了他的苦心。她故作不知,淡淡地答道:“还好,叔叔不必挂记。”
第二天一早,努尔哈赤骑着高头大马率领着耀武扬威的八旗大军开进沈阳城,完成了后金史上自辽阳后再一次的重大迁都。清太祖努尔哈赤自以其父的十三副遗甲起兵至建立后金政权,曾先后四次迁都,从明万历十五年(1587)在费阿拉称王;到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也即后金天命元年开国建都赫图阿拉称汗;攻陷辽阳后,天命六年(1621)迁都辽阳建东京城;仅四年,天命十年(1625)三月又迁都沈阳。从此沈阳这块“凤落龙潜”的风水宝地,成为后金政权的统治中心。对布木布泰来说,未来盛京的生活,将是她经历夫君皇太极建立大清朝和对大清朝治理、发展的人生历程,在这里她将切身体会到奋斗的艰辛,成功的欣慰,挫折的苦涩,还有亲情的牵挂。盛京,是她成为杰出的女政治家必不可少的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