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连城的心仪,是在读过项小米的长篇小说《英雄无语》之后。那些一眼望不尽的铁红色大山及充斥在山野间的桐子花的清香;那些笃实、文气而又诘屈难懂的客家方言及醇厚的风土习俗;那些发生在这块贫瘠土地上“像埋在地下的根纠纠葛葛一辈子”的情感故事,长久萦回脑际,挥之不去。以至一旦身临其境,一切都显得既陌生,又亲近,恍惚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或许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文学的魔力”吧。
弥漫在山野间的书卷气
到达连城的次日,主人便亮出他们的“精彩名片”:游冠豸山。
这座项小米小说中一再提及的大山,距县城不到3华里,最高海拔600米,属武夷山余脉。离城这么近的地方,一峰突兀,气象巍然,这在旅游业愈来愈热的当今,自然便成为连城乃至整个闽西一份得天独厚的资源,现已辟为风景名胜区。景区内,林木蓊郁,峰峦叠翠,步移景换间,不外碧水丹崖,云栈石级,与别处没有太大区别。让人流连驻足,心神追慕的,倒是那些化石般蕴含在各处景观中久远的文化沉淀,那种与清新空气一起盎然散发的浓浓的书卷气。
冠豸山元代以前曾叫东田石、莲花峰,后因山形像古代法官所戴的“獬豸冠”而被重新命名。余学也浅,不知道中国众多名山大川中哪一处有过如此古奥生僻又寓意深邃的命名。只此一点,便能觉出连城人非同一般的学养见地与追求世道公正的人文憧憬。冠豸山的由来,据记者黄和泉采访,民间有一种流传,说有一位仙家擅长“赶山”之术,听说福建地面历来出不了皇上,是因闽江上游的九龙江河道过直,水流一泻而下,走漏了风水,便挥舞神鞭,驱赶武夷山的一列巨石,试图堵拦江水使其迂回弯流,不意走到连城时因迷恋当地景色的宜人、地瓜的甘甜、米酒的清香与村姑的多情好客,一夜沉醉,便忘其所以,把这山石丢给了连城,雄踞东田。这故事颇具文化品位,虽属口头文学,但与那些穿凿附会、生编硬造的说辞截然不同。
连城人一向以崇文重教的传统引为自豪。而冠豸山众多的书院遗迹,无疑为这自古已然的风尚提供了充分的佐证。山间书院最早开坛于宋代淳化年间,由文亨镇的罗氏家族兴建,著名理学家罗从彦曾到此课徒讲学,现在尚存署额为“仰止亭”的八角形书斋。南宋,邑人丘鳞、丘方叔侄结庐五老峰下,受业于朱熹的高足杨澹轩,后联翩登第,是为“二丘书院”。受其影响,当地名门望族纷纷效法,冠豸山中于是馆舍棋布,文风大炽。著名的有元代沈姓的“樵唱山房”,明代李姓的“修竹书院”,谢姓的“东山草堂”,以及清代改建后面向全县子弟开门办学的“五贤书院”等,均为连城培育了不少俊杰人才。在东山草堂,我们见到林则徐于清道光甲申初夏为谢氏后裔撰写的一块匾额,上书“江左风流”四个大字,右上方题识为“小田年弟偕子侄读书弦诵于东山草堂,风雅名流,不愧为乌衣之族,因题赠曰”。此外,主持改建五贤书院的知县秦士望在书院落成后曾撰有一联:“渡大海而来,舟车所至,耳目所经,到此林泉,殊觉标新领异;登东山之上,风月为朋,烟霞为友,入斯佳境,俨然脱俗超凡”。当年莘莘学子的勤奋与冠豸环境的优美,于兹可见。
正因为这里是一处文风盛鼎而又风光旖旎的绝佳名胜,历代高人韵士或卜居潜研,或慕名登临,情兴所至,留有许多诗文书画作品,亦为连城人宝贵的文化财富。纪晓岚的题匾“追步东山”,林则徐的“谢邦基墓志铭”,童能灵的《冠豸山堂文集》等,均是其中足垂后世的珍品。摩崖石刻中,以滴珠岩上方的“冠廌”(“廌”为“豸”之异体)最为醒目,为明代名儒黄公甫所书,字为隶体,气势沉雄,力若千钧,是冠豸景区的点睛之笔。此外,今人赵朴初的“造化钟神秀”、项南的“万峰朝斗”亦各有千秋,前者儒雅,后者豪迈,皆为上乘之作。特别是项南的题字,凿刻于莲峰最高处的一面峭壁上,岸然超拔,雄视万古,在公路上老远就可眺望得见。位置如此突出,我想无非是为了表达老百姓对这位政绩卓著、刚直不阿的共产党人由衷的爱戴和敬重吧。
据考文献,豸,即獬豸,荒漠中的异兽,形似羊而一角,能触邪佞,“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楚王以其形而制衣冠,秦而后用作御史冠饰。明人张应珍题冠豸山诗云:“天设巍峨獬豸冠,俨如柱史立朝端;月明山下豺狼过,远望威如胆自寒。”
由此,我忽发奇想:在强调廉政建设的今天,倘能分批组织各级“官吏”都能到此一游,以人为镜,以史为鉴,做一番感悟反思,这对扶正祛邪激浊扬清或许会起到某种意想不到的警示作用;对连城,无疑也是一笔不菲的旅游收入。寓教于乐,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语涉谵诳,聊博一笑。
逝去的岁月与活着的歌谣
连城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中央根据地的重点县之一。“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毛泽东在这阕著名词作中描写的,便是当年包括连城在内的闽西地区如火如荼、轰轰烈烈的景象。
“这是一个盛产烈士的地方。”项小米在她的小说中一往深情地写道。“然而,人们只知道江西,不知道闽西,只知道中央红军长征牺牲了5万人,不知道同一时期这块小小的土地上就付出了整整20万精壮汉子的生命。”
而新泉,无论是连城还是整个闽西,无论是红色文献还是口口相传的野史中,都是一个被屡屡提到的地名。
我们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去的。这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古镇,地处闽、粤、赣三省交通要冲,距瑞金、连城、龙岩、上杭大约都只100来公里,以温泉洗浴和客家美食闻名远近。旧迹斑驳的瓦房鳞次栉比,清澈的连南河回环而过。老街,小巷,拱桥。翠竹,古榕,沃野。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气韵氤氲地渲染着上千家居民祥和安宁的光景。
而在当年,这里曾是连城县第一个红色政权所在地。连南十三乡工农暴动声震闽西,更因中央红军的“新泉整训”留下许多佳话。
1929年冬,正是“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的紧急关头,毛泽东、朱德、陈毅率领红四军从长汀来到新泉。为了纠正党内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和错误倾向,总结建军两年来的经验教训,毛泽东多次召开士兵座谈会、农民座谈会、干部座谈会,调查研究,听取意见,为拟议召开的红四军第九次党代会(史称“古田会议”)作思想和工作的准备。毛泽东等领导人食宿和办公的地方,是清代咸丰年间建造的一处书院,为一厅四室砖木结构的平房。毛、朱、陈的房间只一墙之隔,声息相闻,面积都不到10平方米。院子的外观倒是相当典雅,翘角门楼,条石门框,横额刻有“望云草堂”四字,两旁竖联为“座中香气循花出,天外泥书遣鹤来”。伫望之际,会油然联想到作为诗人和政治家的毛泽东,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能保有的那种浪漫气质和从容风度。
连城有丰富的地热资源,而以连南河畔的新泉温泉最负盛名。温度高达90度的泉水从岸边汩汩涌流,使河流变成一条半边热水、半边凉水的“阴阳河”,是当地群众浣洗和沐浴的绝好场地。部队整训期间,红军干部战士们便常于开会、学习、操练之余,成群结伙到河里去洗衣泡澡,消除连续征战与紧张操练的疲劳。由于驻扎的队伍多,前去洗浴的战士整天不断,便与当地群众的清洁习惯形成矛盾,特别是妇女,尤感不便,无论何时去,总会撞上几个赤条条躺在水里的士兵,羞臊窘迫之状不难想来,街谈巷议间也啧有烦言。消息传开,引起毛泽东和其他首长的高度重视,经研究,特地在井冈山时期制定的红军“六大注意”之外增加了一条“洗澡避女人”,号令各级严格遵守。这“七大注意”便是后来闻名中外、在军队建设史上起到极大作用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雏形。文字虽嫌粗砺,却通俗易懂,比现在一些机关套话连篇、大而不当的文本管用得多。
在新泉,毛泽东还亲自组织创办了党的历史上第一所妇女干部学校,即“工农妇女夜校”。那些过去成天围着锅头转的劳动妇女,通过学文化、学军事、学生产知识,觉悟有了很大提高,她们带头放天足,剪长发,实行婚姻自由,争取男女平等,并踊跃参加打土豪、分田地斗争,担负起慰劳红军和巡逻放哨的任务。当时,连南地区各乡各村陆续开办的妇女夜校多达18所,学员700多人,其中不少人后来参加了红军,为革命做出了突出贡献。据老乡介绍,最早的学员中有一位叫张素娥的,模样俊俏,性格活泼,举止大方热情,出于对毛泽东的崇敬,经常为他端茶倒水,洗衣送饭,生活照顾无微不至。红军离开新泉时,张素娥依依不舍,期待革命成功时队伍再回镇上,与他们相聚。张当时只有18岁,此后终身未嫁,孤老而终,想来让人叹息。但她在世时,地方民政部门确实也按照上级指示对她有过优抚关照,闻之稍感释然。
意外的是,在夜校旧址,我们竟然遇到了张素娥的侄女,一位身材修长富态的老妈妈。出于种种顾虑,我们不便过分打听她家的前尘往事。而她,反倒是非常地亲切随和。在介绍到夜校开办情况时,还应我们的请求,为大家唱了一支当年流传的《妇女解放歌》:
清早起来,做到日落后,
风吹雨打苦难谁人知。
真正痛苦啊,真正可怜啊,
劝我们妇女快快觉悟起。
字也不会写,书也不会读,
拿起算盘也不会算。
一生受人来欺,永世不自由,
劝我们妇女快快来上学。
地主恶霸剥削我穷人,
挑拨离间破坏我团结。
我们要热心加进工农会,
打破旧封建,实行新民主。
多么明快的旋律。多么朴实的歌词。我在想,比之当下那些时尚化娱乐化作品,这首歌既不“先锋”,也不“朦胧”,与“意识流”毫不靠谱,但它确曾以其特有的魅力,动员成千上万的劳动妇女翻然奋起,义无反顾地加入革命洪流。这样的作品,这样的社会效果,又岂是我们某些自视高明而鄙薄革命文艺传统的文艺家能够做到的!这样想着,在众人动情的掌声中,我不由得弯下腰来,深鞠一躬,向老妈妈,也向这首歌的不知名的创作者。
四堡辉煌的记忆
不到四堡,你绝不会想象到这个在崇山峻岭间偏处一隅的山乡,这个在夕阳下偶尔传出一两声鸡鸣犬吠的宁静村镇,历史上曾有过那样的辉煌,曾对中华文明的传承弘扬起到过那么重要的作用,产生过那么巨大的影响。
四堡,原名一说为四保,因其地处长汀、连城、清流、宁化四县交界,各县均有保护之责。一说为四宝,因其曾为闻名遐迩的文化市场,如北京的琉璃厂,笔墨纸砚,字画古董,图书典籍,应有尽有,因以简称。一说还是应叫四堡,因其繁华热闹,富贾云集,为平安计,四处筑有堡墙。而不论作何解读,都与它当年发达昌盛的出版印刷业有关。
据《连城风物》记载,四堡的雕版印刷早在宋代就已发轫,至清乾隆时进入全盛。当时,由四堡街南北延伸,十里官道两边,印场栉比,书肆棋布,招贴高悬,市声不息。书坊中,规模宏大者有40余家,著名的有林兰堂、万竹楼、五美轩、敬业堂、文海楼、素俭堂等,中小者多不胜数。出版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诗词小说、幼学启蒙、卜筮星算、医药养生等,卷帙浩繁,汗牛充栋,除部分当地销售外,更多的则是通过北线、西线、南线三个通道运往湖广、川陕、山东等十三省份百余州县,以及东南亚各国。各地前来订货者更是络绎不绝。小小的四堡,一时誉声鹊起,名扬四方,成为垄断南部中国的出版基地和文化中心。
由于出版的书目种类繁多,据统计达9大类900余种,为协调各方利益,防止无序竞争,行业内制定有严格的生产经营规则。每年正月初一,各书坊都须将一年来各自刻印书目及其封面张榜公布,以便各书坊相互了解,不再刊刻同类书籍。偶有重复,则由族长或权威人士出面协调,避免纠纷。各家的雕版都刻有“藏版所有,翻刻必究”字样,可以相互租借,但租印时务须采用原书坊的堂号、封面、装订样式等,不得另有标志。看来选题管理和版权保护自古已然,非自今日始。而“买卖书号”,则无疑是国家垄断出版以来业界人士的创新发明。
说到出版业的兴起,四堡人不能不提起他们的光荣先辈马训和邹学圣这两个人物。马训,字德良,号乐邱,明永乐十九年生,官至二品,做过户部主事,都察院右都御史,四川右布政使,湖广巡抚,66岁时因思念母亲“所烹粥味甚美”,遂挂冠去职。据说正是因他在告老还乡时为修族谱,刊诗文,将汉口等地的印刷技术也带了回来,四堡的雕版印刷才由此发端。其七世孙马襄,为清代著名画家,与“扬州八怪”之一的“瘿瓢山人”黄慎过从甚密,绘有《扶风十二景》,极赞四堡景致之优美。邹学圣,明万历年间人,曾在浙江任职,辞官归里时,因其夫人留恋故乡杭州的风习,又担心子女的教育,遂购置了杭州元宵灯艺和全套雕版印刷设备,在雾阁村首开书坊,“镌经史以利故人”,四堡书业由此逐步崛起。这也只能是聊备一说,未加详考。但邹氏瓜瓞绵延,代有鸿儒政要,却是事实。几百年来蒙学必读的《幼学琼林》,即是由其后人邹圣脉于乾隆时增补完缮的。至于著名出版家和报人邹韬奋,更是蜚声中外,有大功于国家民族。在四堡,我们看到了邹家华同志的一帧题词,益发勾起了大家对这位新中国新闻事业先驱的深切缅怀。
沧海桑田,世道陵夷,四堡的雕版印刷究竟经历几世几劫,何时走向衰落,已漫漶无考。现在遗存的,尚有古书坊一百余处,均高墙大院,建构宏阔,门楼上飞檐翘角及书写工稳的堂号、楹联,厅堂里祖牒神龛与制作敦厚的案几、墨缸,都让人联想起往昔宏富的气派与员工们选本、誊写、雕刻、印刷、装订、运送等紧张劳作的繁忙情景。因一直有人居住,故保留完好。此外,村中的“中国四堡雕版印刷展览馆”里,还收集有大量原始的雕版、样书、印制工具等,也都极为珍贵。我正奇怪这些东西何以能保存至今,便听工作人员解释说,在四堡,雕版曾是各家各户最重要的吃饭赚钱资本,故被视为珍贵的家产悉心保护。直到“文化大革命”,人们觉得从此再无用处,便拿来当引灶的劈柴烧,有一户人家整整烧了一年,还没烧尽。这无可挽回的损失,真让人痛心疾首。
顺带一笔。四堡雕版印刷遗址能引起各方重视,还确实与中国作家协会有关。1999年,应当时的连城县长谢小健邀请,作协曾派出作家代表团前去采风,并为冠豸山“文学创作基地”揭牌。工作之余,县上安排来四堡参观。作家们看到这么多的无价之宝,赞不绝口,又深为担忧,纷纷建议要妥加保护,开发利用。随后,县政府便出面筹建了现在的这所展览馆,并逐级申报,于当年被批准为省级历史文化名乡。4年前,又被批准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听罢讲解员的介绍,同行的一位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说:“谁说过要解散作家协会,不纯粹瞎掰乎么?依我看,别的不算,单凭这个功德,就有存在的理由!”
我知道,这话半是揶揄,半是真诚。
2005年9月
原载《福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