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关,醉仙楼。
前几日接连下了几场冬雨,今日虽然放晴,然而天空还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
陈曦轻轻佛开眼前漂佛的发丝,看着远处的雾气说道:“这里几乎很难见到雪。”
一旁的俊秀少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想着漠北冬日的大雪,暗自感叹,不知不觉自己已经离开那里一年多了,向往地说道:“你有空真该去北边看看,那里冬季皑皑白雪当真壮阔的很。”
“漠北地广人稀,牧民以放牧为生,每年到了冬季都会饿死冻死很多人,你知道蒙古人为什么在秋季来掠夺吗?”
陈曦摇了摇头。
少年望向北方,平静地说道:“胜了,能抢到粮食,败了,能缩减人口,蒙古连战连败,连败连战,说白了还不是为了活着,要么饿死,要么战死,总要选一个。”
陈曦很清楚他说的是事实,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
“曾有个被贬谪到川南的江南文豪,客死他之异乡,临终时正坐敛手而逝,当时当地官员都前来赠赙哭祭,他曾在大门上写过一份对联,宁可忍受饥饿而死,不能贪利而活着,后人赞他:公之量可以容包天下,而天下不能容公之一身。他称‘吾身之心’为天下‘至宝’,因而人‘心中自有圣人’,不劳外慕,即便如此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个满门抄斩,客死他乡的结局。”
“我不想重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覆辙,所以我自己要变强。”少年坚定的说道。
陈曦愣愣地看着少年的侧面,微微有些出神。
少年突然笑道:“我这趟过来,是想跟你说一声,上次我不告而别,这件事理亏在我,我这人向来欠不得别人什么,觉得有必要回来说清楚,如果仅是这件小事情,我其实也懒得小题大做,这几日我翻来覆去的想,它口中的她是何人,想来想去想不到答案,今日重又路过此地,倒是突然想起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记得讲的是重生与转世的故事。”
陈曦俏眉微皱道:“公子无情,只记得转世之事,独独忘却了里面女子的一片深情。”
少年不知如何回答,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转移话题道:“我思来想去,除了你实在找不到旁人了,姑娘是如何识得那笑面佛的?”
陈曦嘻嘻笑道:“公子说什么,奴家不明白,笑面佛又是何人?公子可是吃了奴家的醋了么?奴家身子可是清白的很,一直为公子你留着呢。”
少年俏脸一红,显得有些羞涩,学着江湖中人的语气道:“大恩不言报,今后但凡有所差遣,上刀山下火海……”
陈曦拍了拍手道:“别说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也别说什么大恩不言报的,奴家要求也不多,你现在抱一抱就行了。”
少年愣了愣道:“姑娘要在下做些什么?”
陈曦笑道:“奴家不是说了吗,抱一抱。”
少年道:“姑娘要我如何报答?”
“不是说了吗?抱一抱。”陈曦双手比划了一个手势。
少年狼狈窜出的模样,与上次一般无二,门口又碎了一个花瓶。
武当山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十一洞、三潭、九泉、十池、九井、十石、九台等处,风景以太和宫为最,整个建筑处于孤峰峻岭之上,殿字楼堂依山傍岩,结构精巧,是武当山的最高胜境,无论是道士还是香客游人,只有登上顶峰,走进太和宫,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到了武当山。
入夜,后山的无为观挂起了一处灯笼,灯火以稀,老道士怀抱拂尘,背靠廊柱席地而坐,一旁的小道士眼观鼻,鼻观心,口中念念有词:“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形由乎无名……”
“咕噜……咕噜……”
两人肚内一阵此起彼伏声传来。
小道士停下念经,揉了揉肚皮,可怜巴巴地看着老道士道:“师父,要不你明天再去前山碰碰运气,万一再碰到富贵公子那样人傻钱多的主,咱们就不至于这么饿着肚子念经了。”
老道士遗憾道:“那种好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再去也捡不到便宜了,况且为师还想多活几年呢,泄露天机可是要折阳寿的。”
小道士叹息道:“那该如何是好?”
老道士突然抬头望向那高处灯笼,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小道士咧了咧嘴道:“就怕车在半路抛了锚,没到桥头船漏水。”
老道士吹胡子瞪眼道:“圣人典故,祖师爷的道法倒是没学到皮毛,歪理邪说倒是学的一套一套,本指望你将来有些出息,光大咱们道教门庭,重振咱们龙虎雄风,如今看来是万万不能了,为师这么多年的心血,看来是要毁于一旦了。”
小道士翻了翻眼皮,不去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嗡的一声震响。
一支羽箭击碎道观的木门,带着破空声朝老道士疾射而至。
老道士右手轻轻一挥,两指手指轻轻一合,生生地把羽箭定在面门三寸之处,说不出的云淡风轻。
一只雪白的靴子跨过正殿门槛,靴子之后,是雪白的长裙,肆意飘洒的青丝,薄薄的唇,眉色如远山。
从观外如闲庭信步走来的,竟是一名很有书卷气,腰肢格外动人的秀丽女子。
她迈入殿内,脚步轻盈,然后对着老道士盈盈一礼,柔柔地说道:“十三娘见过道长。”
老道士没有还礼,只是微微一笑,随手把羽箭放在地上,说道:“贫道这座小观,除了我们师徒三人,难得有外人前来,更没想到的是,来的还是一位美人,你就是那千手观音十三娘?”
见那女子点头,老道士又道:
“这个年龄有这个修为的,在当今江湖你也算是少见的才俊了。”
白裙女子一笑,脸上露出两个淡淡的酒窝,“道长说的不错。”
老道士瞪了一眼停下功课的小道士,似是责怪他的偷懒,没等他开始张口,偏殿走来一位少女,扎着两个朝天的羊角辫,少女盯着被击碎的正殿大门,皱了皱眉头。
白衣女子温和说道:“道长难道便是如此待客?”
老道士捋了一下手里的拂尘,偷瞄一眼少女的表情,淡淡说道:“天寒地冻的,一来先毁了贫道的观门,你让贫道如何待你?”
“若我没有损坏观门,道长会如何待我?”白裙女子继续问道,“难道道长就不想知道我的来意吗?”
老道士看了一眼身旁的羽箭,平静地说道:“这一箭不就说明你的来意了吗。”
少女转头对白裙女子问道:“十三娘是吧?自你射出这一箭之后,从院子走到正殿这点距离,你已经是第三次动杀机了,为何次次都不出手?”
白裙少女呵呵道:“杀机确实是真,杀心不敢有,怕被道长当成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再怎么说,这座道观是建在武当,隶属家大业大的道藏阁,真要是动起真来,随便一口唾沫就能钉死我,我可是见识过你们道教的心性了,说是出家之人,杀起人来比谁都狠,当今十二王侯中有三个出身你们道藏阁,哪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更别提高高在上的那位帝圣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老道士轻声感叹道:“你说的这几人,算不得真正的道家弟子,本就是尘世中人,也怪不得他们放不下尘世俗念,就拿贫道来说,这些年也总是经常守不住本心,自把道观搬入这武当以后,没能想通许多事情,想来想去没有答案,龙虎山千年传承,怎么就毁于贫道手里了,有了执念,便求执着,本身执着,也就着相,如何能解,万事皆有因果,贫道放不下因,下山打了一架,带回一个徒弟,这不引来你这个果。”
小道士好奇问道:“师父,你与那无花和尚打架关她何事?”
老道士眉头微蹙。
白裙女子含笑不语。
少女没好气地瞪了小道士一眼,说道:“当然是因为某人在天罡榜上的排名往下递减了一位。”
小道士欲言又止。
十三娘笑面如花,“好个聪明的丫头!”
少女转头看向老道士,说道:“看她这样子,不打一架是不行了,既然避不了,就打一架吧,另外这修观门的银子总要有人出吧。”
老道士像是领了圣旨,从地上一跃而起,对白裙女子伸手道:“要打可以,修门费用先出,纹银三十两,概不赊账!”
十三娘女子嘴角抽搐,无言以对,伸手入怀,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说道:“剩下的不用找了,当是你们今日受冻的补偿了。”
小道士慌忙起身上前,接过银票放入袖口,然后又伸手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白裙女子。
十三娘一愣,“不是给过你银票了?”
“那是修门的钱。”
“那你还伸手干嘛?”
“你还没给打架的钱。”
“打架也要钱?”
“那是自然。”
“什么道理?”
“哎!”小道士叹了口气,“我师父的第二名从哪里赢来的?”
“无花和尚。”
“无花和尚有个规矩你听说没?谁要和他打架,需缴三十两比试费用,我师父缴钱才赢来的第二,凭什么你就能白白比试?”
十三娘笑道:“说的有理!”
“岂止有理!本就是天经地义。”
“是三十两吗?”十三娘伸手入怀问。
“对!”
“我刚才多给了二十两,这次给你十两行了吧。”
“刚才多的那二十两是我们受冻的补偿,怎么能算。”
十三娘呵呵笑道:“果然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好吧,我再给你三十两。”
小道士笑眯眯地接过银票,讨好的说道:“这位姐姐,你要是能出三百两的话,我让师父输给你如何?”
“死田福,你给我死回来。”身后的少女咬牙切齿的喊道。
老道士满脸尴尬。
十三娘笑面如花。
黑夜里,天上开始飘落一片雪花。
白裙女子低身弯腰,双手将裙子打了个结,起身轻捋发丝,动作轻柔顺势激起那片雪花。
雪花分为三瓣在院中迸射荡开,如同莲花绽放,随即消失在黑夜之中。
只见老道士在空中连弹三指,‘噗、噗、噗’三声响起,雪瓣化为空气,终于消散于天地间。
十三娘微微一笑,身子原地轻转,双手翩飞。
六只羽箭分上中下三路射出,紧接着双手一错,二十四只飞刀紧随其后。
院中老道士,不退反进,手中佛尘被天罡真元气机拧丝如实质,右手一轮,刹那间在身前形成一伞状盾牌,羽箭与佛尘相撞,竟无一丝声音传出,恰似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两人相距百步变七十步。
“铮”的一身,飞刀未至,十三娘紧接着一招天女散花手法打出,七十二枚银针暴击而出。
嗤拉一声,佛尘与那飞刀终于相接,其中一枚飞刀划过道袍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随后而来的雪花终于落下,如鹅毛一般铺天盖地,银针穿梭其间,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银针。
老道士脚步不停,一挥袖口,两股磅礴入龙蛇游水的浩大气机席卷着银针而出,趁势往前,七十步变五十步。
老道士身形所至,雪花随之倾斜向那白裙女子。
只差五十步。
十三娘刻意拉开的百步距离已去过半,先机也同样如此,只要老道士走入她十步之内,自己就再无取胜的机会。
十三娘神情如常,两手做观音合掌之势,一反先前的轻柔平和,天罡真元磅礴迸发,激荡惊雷。
满天花雨般的银针从她身上泄出,比起漫天雪花不知密集了多少倍,千手观音,名不虚传。
老道士双腿微屈,双手虚抱,在空中划一阴阳太极图势,四周雪花聚拢,形成一面雪白的镜面。
银针刺雪镜。
眨眼过后,‘轰’声响起,银针与雪镜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反射出去的真元在四周墙壁上炸出无数细微坑洼。
响声足足持续了半柱香功夫,两人相距三十步。
十三娘脸上终于动容,“道家神通,果然厉害!再接我一招。”
说完闭上双眼,双掌合十盘膝而坐,似是老僧入定,无形无机,无数道隐隐约约的银线将天空中的雪花切豆腐般切过,无形暗器连成巨网,网丝绵绵,丝丝杀人。
老道士微皱眉头,大喝一声弓身前奔,脚踏雪花,脚尖与那雪花相触,似是蜻蜓点水一划而过,双袖在身前一摆,天罡真元如两道飓风滚壁,硬生生地碾碎了二十步的网丝。
两人相距恰好十步。
十三娘睁开眼睛,苦笑道:“想不到你已成道家金刚法体,我输了。”缓缓起身离去。
小道士来到师父身后,望着老道士的后背,惊呼道:“师父,你后面的道袍怎么都被割破了?哎呀!往外冒血了。”
老道士打了一个冷颤,自言自语道:“这娘们,真她娘的厉害,不亏是天罡榜第四。”
少女瞥了他的后背一眼,翻了翻眼皮道:“死要面子活受罪,好好的手段不用,偏偏生抗,活该!”
“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上策!”老道士小声嘀咕道。
“哎呦!好徒弟,你不能下手轻点!”
昏暗的灯光下,老道士冲小道士喊道。
“师父,上个药不至于喊这么大声吧,别吵到师姐休息。”
“哦!也对,不对,你这是上药,还是刮肉啊?”
“师父,这腐肉刮掉才能好的快。”
“是吗?”
“那当然,你徒弟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村里的族长就是这么给猪治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