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八年秋末，时有阵雨，东北风，宁武关
这座位于大明帝国最北端的军事要塞，在朱棣第三次北征后，那一道土制城墙已经破破烂烂，在连续几天的阴雨的浸泡后，终于坍塌了。
今年的秋末阴湿寒冷，西北风夹杂着雨水从领口吹到身上，尤为刺骨。原本的遍地飞舞的黄沙变成漫无边际的泥泞，杂乱无章的马蹄印绵延数十里，好像整个世界都给人一种末日萧条的景象。
边军小旗长赖疤瘌今天一改平时大大咧咧，天王不放在眼里的作风，低眉顺眼，异常恭敬谦卑，弯着那本来挺直的熊腰，对圆顶帐篷旁穿着鞑靼服饰的老人行了个礼，低声请示道：“大人，公主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需要？我让人马上准备，另外孙百户刚刚派人传令，明天一早拨出五十个大明边军和一名总旗来护送公主。”
那位老人神态倨傲，态度冷漠，嘴里冷哼一声，大明只出五十个边军保护公主，这简直就是打鞑靼的脸面，正要出言呵斥，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冷冷的声音从帐里传出：“扎木合叔叔，跟他们说没有什么需要了，明天一早出发。”
赖疤瘌踮起着脚尖往前使劲瞅了瞅，他不敢抬头，只看到帐篷的一点底边，心想：蛮子就是蛮子，放着给她打扫好的驿站不住，偏偏在军营旁搭建个帐篷。
心里越是鄙夷，外表越是谦卑，因为他知道帐里是鞑靼的公主，阿鲁台的亲生女儿，等到了京城就是大明皇帝的妃子，其身份贵不可言，所以对于对方的冷漠态度没有任何意见，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即便对方连话都不跟他直接说，让一个仆人传达。
那位叫扎木合的老人是公主的近侍，从小看着公主长大，对她像自己的孩子一般，听到只有五十名边军护送，脸色一沉呵斥道：“区区五十名边军，我……”本来想要说几句狠话，突然想起阿鲁台的嘱咐，顿时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停了一会道：“给我们配一名女子，照顾公主的饮食起居，另外公主吃不惯你们的饮食，给我们一名会做鞑靼饭菜的厨师。”
赖疤瘌怔了怔，瞬间想起一对兄妹，笑着回应道：“有现成的人选。”
……
……
营房外几名边军相相面觑，对于旗长的做法甚是震惊。
“旗长，你真让那对兄妹跟鞑靼公主去京城？”一名边军双手举着锈迹斑斑的盔甲，遮挡着赖疤瘌头上的雨滴问道。
赖疤瘌快走几步，走进临时搭建的营房，脱去盔甲，拧了拧身上的湿衣服，看着营房四周坑洼洼的积水，环顾了自己的十几个兄弟，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还有更好的人选？在这个连年战乱的地方，连囫囵不残疾的人都难找，更何况这对兄妹还识几个文字。”
“可是，可是，万一那小子办砸了咋办？到时候我们都是死罪啊！”
“放一百个心，那小子在京城有个未婚妻，他不是答应了师妹去退婚吗？至少到达京城之前他是不敢的，至于到了京城更不可能了。”
扎木合显然对赖疤瘌的推荐不甚放心，思虑了一会还是来到营房，冷冷地说道：“带我看看你说的人选。”
赖疤瘌带着札木合，穿过一片泥泞地带，步行了一炷香之后，到了一个光光土丘的后面，这里靠近军营不远，三三两两地坐落着几户人家，都是夯土堆积和茅草盖顶的草房，正值晌午，那些茅草屋顶不时冒出一股股青烟，看样子是在准备午饭。
来到一户最靠边的茅草屋门前，札木合打量了一下这里最小的茅草屋，抽了抽鼻子，冷哼了一声，心里三分看不起。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郎朗的读书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札木合面露讶色，大明果然如传说一般，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如朱元璋时期的重武轻文，连这边关的愚民都知道读书，如此下去，不出数年，文风鼎盛压倒武风，大明军队少了一丝血性之气，到时候鞑靼的铁骑势定会势如破竹一举南下，天下终归还是我们蒙人的。
读书声郎朗不停，听不得其意的札木合掀起门帘一角，眼神极为不善向里望去。
那少年约摸十四五岁，身着一件破旧的长衫，衣服破旧，但洗得倒是干净，长衫上满是补丁，被长时间的洗涤之后，已经分不出原来的颜色，不过穿在那少年身上，显得那么合适，怎么形容呢，就是干净，衣服干净，人也干净，在这边关之地，竟无丝毫灰尘与泥巴，脸干净，一双英俊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瑕疵，手干净，洁白细长的手指握着一本发黄的书本，指甲里一丝污泥也没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
少年看着突然走进来的札木合，会说话的眼睛透露出一丝疑惑，看着这双眼睛仿佛就听到了少年的心声。
看到札木合身后跟进来的赖疤瘌，方才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极为开心的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显得既英俊又俏皮。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我饿了，你……”
从里屋探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穿着满是补丁的花棉袄，脑袋上扎着两个羊角辫，一张稚嫩的小脸蛋上沾满了灰尘，瞪着双眼看着走进来的两个人。
似是恼怒别人打搅自己的生活，少女的脸色很难看，于是一直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小旗赖疤瘌很是急促不安，偷偷打量了一眼那名少女，见少女没有赶人的意思，连连咳嗽两声，堆起笑脸谄媚地说道：“三月姑娘，那个，我找你兄长有点小事。”
说完之后静静站在那里，等待答复，那名叫三月的姑娘“哼”了一声，屁股一扭转身又进里屋去了。
札木合的目光从少年的身上移到书桌，书桌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籍，眉头一皱，这少年书桌上竟然有一本‘炼体决’，虽然是世面上随处可买的修行初级功法，但是出现在这边关的茅草屋里，出现这少年的书桌上，总感觉有些突兀。
赖疤瘌有些怵那少女三月，对待少年却很是随意，见少女一进里屋，心情顿时大放轻松，走过去胡乱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宋哥儿，哥哥给你寻了个好差事。”
……
……
鞑靼公主的帐篷外，小旗赖疤瘌恭敬地弯着腰，一边和札木合对话，一边不时地用眼瞟向帐篷。
“您对那名厨师不满意？”他疑惑问道：“为什么？”
帐内公主的声音极其不满，训斥道：“札木合叔叔，问问这位大明的将军，这点小事，还需本公主向大明皇帝请道旨意吗？”
赖疤瘌吓得一哆嗦，腰弯的更低了，连忙解释道：“启禀公主，在下只是边关的一名小旗，下属十名边军，实在称不上将军。”
“哦！原来本公主只配一名小旗来护送了吗？哼！”
赖疤瘌心里一阵发苦，直想骂娘，却又不能解释些什么，你堂堂的鞑靼公主，有什么火冲我们皇帝发去，难为我这边关小旗做什么，你们两口子之间的事，我能问得着吗，上面交代的事，本小旗如何能够改变。
……
沉默了一会之后，赖疤瘌轻轻咳了两声，柔声解释道：“据在下所知，宋哥儿虽然年龄不大，但这些年来一直生活在宁武关，为人不仅勤奋，也乐于好学，对贵族生活习性和饮食习惯还是有所涉猎的，再加上他本人读过一些书，是在下目前所能找到最合适的人选。”
赖疤瘌在这件事里还是有些私心的，那宋哥儿经常吹嘘在京城里有个做大官的未来泰山，刚开始听说他还有所不信，后来听得多了，又加上宋哥儿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慢慢也就将信将疑了。
宋哥儿要想从宁武关到京城，光路引这一关就过不去，更何况凭他穷成这副样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是偶尔替边军做些探子一类的事情，边军赏些粗粮剩饭，早就饿死了八百回了，何况又带个拖油瓶妹妹，去京城简直是天方夜谭做白日梦。
要万一那宋哥儿所说是真的，到了京城之后，那可是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一步登天了，到时候随便吹吹枕头风，他那未来的小媳妇跟他老岳父撒撒娇，老岳父发句话，自己就可以调回京城，不用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这鸟罪了。
帐篷后那道冰冷声音似乎好转了一些，问道：“会读书就一定是一个好厨子？”
赖疤瘌自然能从语气里分辨出公主的想法，知道事有缓和的余地，回答得更加谦卑：“宁武关三千边军和属地的八百多居民，只有宋哥儿读过一些书，这不是最主要的。”
接着他抬起头来，自信地说：“最主要的这小子天生就是一名好厨子，无论任何食材，只要经他的手一摆弄，就会变成难得的美味，在下绝不敢拿这事欺瞒公主。”
“哼！世上还有如此奇事，这小子从哪学来的厨艺？”札木合明显的不太相信。
赖疤瘌稍微等了一下，确定帐篷里默认了札木合的提问，回答道：“据那宋哥儿说，他也是从书上学来的，至于是不是，在下不识字，也无从分辨。”说完之后，心想：这样回答也算没有漏洞，万一这小子做的饭不合公主的口味，也怪不到自家身上。
听完赖疤瘌的解释，帐后忽然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札木合冷哼了一声，显然默许了这个人选。
赖疤瘌离开后，那位穿着草原服饰的公主叹了一口气，轻轻道：“札木合叔叔，在这座小小边关里，居然有个读书识字的好厨子，对于我来说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说完脸上露出了一副自嘲的笑容。
“公主殿下，属下无能，让公主受此大辱。”札木合顿时跪倒在公主身前，泪流满面。
“札木合叔叔，快快请起，你不必太过在意，我既然决定来大明和亲，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朱棣想用这种方法羞辱我，让我恼羞离去，成全他攻打我们的理由，我偏偏不如他所愿，为了草原的子民们，别说这等屈辱，就是再厉害百倍千倍，我也没有任何怨言。”
札木合站起身来，心虑公主的忧伤，故意岔开话题道：“先前我去看那少年，在他桌子上看到一本《炼体决》，我以为他也是修行之人，谁知我曾仔细观察了他的修为，却如常人一般，毫无气息波动，除非……他真的没有修行，或者境界高过于我。”
公主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地毯上道：“札木合叔叔过滤了，你不说那少年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吗？就算他从娘胎开始修行，不过才十几年，怎么能高过于你，你可是咱们草原的五境高手。”
札木合笑了笑道：“公主殿下说的也是，除非他是脱脱儿那样的天赋血脉。”
“天赋血脉？呵呵”公主笑了两声说道：“脱脱儿是我们‘长生天’赐予的，几百年才有这一个，你拿一个边关的穷小子去比，被人知道会笑掉大牙的，要是被脱脱儿知道，他会打断你三根肋骨的。”
札木合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也知道，这少年和脱脱儿双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怎能拿来相提并论，自己也不知怎么的，竟然会有这等荒唐的想法，摇了摇头，就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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