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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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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从夏末滑入秋季,有结束,有开始。可在嘉斯汀·卡麦可尔的生活里,一切都很平常,早上起床到星刊去上班,傍晚回家睡觉。无论她多少次查看手机,多么期待来电铃声响起,尼克·乔丹都没有打过电话来。

对嘉斯汀而言,家就是伊夫林塔顶层十二楼的一间公寓,那是亚历山大公园的一栋公寓大楼,有传统的结婚蛋糕式波纹花边和薄荷绿装饰,有原装彩色玻璃花窗,客厅里铺着拼花地板。能住得起这么热门的地段,可以说全靠嘉斯汀的祖母。在得知位于伊登河谷的家族农场将由大儿子继承之后,弗勒·卡麦可尔便费尽心力,只为确保自己过世之后,两个小的也多少有点东西可以继承。落实到嘉斯汀的父亲德鲁身上,这点东西便是一套位于市区外圈优雅简洁的房产。

德鲁和曼蒂将这套公寓提供给嘉斯汀住,只象征性地收取一点租金。不过,这个安排也有坏处,主要来自家族成员过于频繁的造访。他们多半都不提前打招呼,总是突然出现,刚好进城来听戏啦,看橄榄球比赛啦,看网球赛啦,到一家好餐厅吃饭啦,看牙医啦。亲戚们的突然袭击往往叫人恼火,可在这个特别的星期三傍晚,嘉斯汀真心期盼能有一个人陪在身边。

她用力拉动窗帘,遮住阳台的法式玻璃对开门,尽量不朝外看。玻璃门外是一个半圆形阳台,过去,伊夫林塔三面通透的窗户和阳台都能俯瞰近旁的公园。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栋灰砖公寓大楼硬生生挤进了伊夫林塔和旁边双子楼之间的狭窄空隙里。就这样,嘉斯汀的窗外景观成了隔壁楼的丑陋墙面,她的阳台距离对面那座微型阳台生锈的栏杆甚至不过咫尺。小阳台后面的起居室一眼就能看个通透,更叫人不自在的是,浴室也一样清楚。眼下,住在对面的是个中年男人,半边屁股上有块巨大的AC/DC[5]文身,屋里没装浴帘。

嘉斯汀把包往厨房台子上一扔,顺便摸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人期待她的关注,也没有人发短信来打个岔,把她从无所事事的境地里拯救出来。

最要好的姐妹塔拉已经离开两个月了,她放弃了城里一家新闻时事电台的工作,转投澳大利亚广播公司,成了某个偏远乡村记者站唯一的全职记者。经过这几个月,嘉斯汀才发现,自己的社交生活是多么依赖塔拉那开朗外向的无穷活力。从前,塔拉会在下班时出现在星刊编辑部的办公室,把她拽去酒吧,或在去派对的半路上突袭伊夫林塔,逼得她别无选择,只能一起出门。没了这些,嘉斯汀越来越习惯于加更多的班,到书里或DVD盒子里寻找打发空闲时间的伙伴。

嘉斯汀和塔拉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就是朋友了。除了同为新闻专业的学生,两人可以说毫无共同之处。嘉斯汀更愿意钻研功课,塔拉则把大部分精力投入校园广播站的志愿活动中,而且绝不错过任何免费提供啤酒的活动。然而,这毫不妨碍她每门功课都拿优。

大学那几年,城市近郊长大的塔拉成了嘉斯汀在这座大城市的向导,嘉斯汀则是塔拉体验童年梦幻乡村生活的引路人。她们有时待在城里过周末,有时开车出城去伊登维尔,在那里,塔拉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嘉斯汀伯父的农场上,学开各种农业机械,恨不得把她的布朗斯通工装靴的鞋底磨穿。

嘉斯汀始终坚守着她那渐渐显得过时的志向,一心要进出版业;塔拉不一样,她从一开始热衷的就是数字媒体。这几年,塔拉有过不少令人艳羡的工作机会,首都电视台新闻时事频道,各种五花八门的驻外站点,涉猎面广得惊人,可她统统放弃了,最终选中的是一个多媒体平台的乡间记者职位。如今,每次嘉斯汀在电视或电台里听到朋友的声音,谈的不是水力压裂技术、活畜出口,就是区域因特网速度或没完没了的干旱。

嘉斯汀拨通了塔拉的电话号码,铃响了又响。说不定,嘉斯汀心想,塔拉采访某个农民时把手机落在了小货车落满灰尘的座位上,也可能是在当地某家俱乐部里,下舞池钓帅哥去了,手机留在了吧台上。

“如果你实在不方便发短信,”最后,塔拉的声音响了起来,“请留口信。”

语气并不冒犯,只是很生硬。这就是塔拉。这么多年了,她和嘉斯汀相互都非常了解,嘉斯汀从不多心去琢磨塔拉究竟有什么言外之意。

看来,只能过一个孤单之夜了。嘉斯汀接受了现实,开始对付早餐留下的盘子,洗了一大堆东西,刮干净蔬菜咸酱罐子做了份晚餐。然后洗完澡,早早上了床,拿起一本雅顿版[6]《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本书最近一直躺在她的床头柜上。她轻轻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开始读起来。

朱丽叶在抱怨。

“我派奶妈去的时候,时钟刚指到九点。”嘉斯汀读道,“她答应了,半个小时就赶回来。或许她刚巧没遇上他。不会的。噢,她腿脚不灵便!爱的信使应当是思绪啊,它跑起来比太阳光还要快上十倍。”

真是太糟糕了,嘉斯汀想,得靠仆人带回爱人的消息。要是朱丽叶能有部智能手机该多好啊!

嘉斯汀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它正竖靠在床头柜的书堆边上。它纵然是有千般好,可即便有了这么一部能将爱意传达得比阳光还快的设备,没人肯费心借用这科技的便利,又有什么用呢?

理智说:十天了。

好像她不知道似的。

嘉斯汀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文字上,这可是莎士比亚的文字。“你带回的消息是好,还是坏?回答我;无论哪个答案,我都会接受命运的安排,就请告诉我吧,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理智:再跟我说一次,咱们为什么没带着他的电话号码回家?

嘉斯汀:因为,你明明知道,我很冲动。要是有他的号码,我现在肯定已经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了。

理智:那又怎样?

嘉斯汀:那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我现在知道的事情了。那就是,他根本没打算给我打电话。

“亲爱的!”第二天,杰瑞米·伯恩一大早就招呼她。

时间还早,为了方便,嘉斯汀穿的是黑色七分裤配T恤,T恤上印着跳跃的野兔。她一只脚才刚踏进星刊编辑部的门厅,主编大人就突然从他的办公室里冒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同样吓人的还有他的语调,非同寻常地低沉,似乎还藏着几分阴谋味道。

“有时间吗?”他问。

“当然。”嘉斯汀跟在杰瑞米身后,在走进那间堆满纸的小房间的短短几分钟内,飞快地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给自己惹了麻烦。工作疏忽?人际矛盾?行为不得体?没有,都没有。那他要跟她谈什么?

“亲爱的,”杰瑞米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坐进办公桌后的椅子里,然后倾身向前,十指相对支成塔尖,再把下巴搁上去,“能有你作为候补初级记者,我们很高兴,也很荣幸。虽说我希望能在今天给你带来一些更好的消息,可看起来……”

嘉斯汀的心脏被一大股肾上腺素狠狠撞了一下。什么?是坏消息?她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杰瑞米兴高采烈地说了下去。

“……我考虑得还不够周全,或者,应该说是,不够完美。如果你能接受这个想法,我们就可以——就像我说的,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称呼你为我们的编务经理了,这个,当然,不完全是我们真正想要提供给你的职位。就长期规划而言,不是最终目标。但至少,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步进阶,事实上,我们希望,等到合适的时候,在不远的将来,能看到……”

杰瑞米的语速忽快忽慢,使得个别字眼,比如“编务经理”,从嘉斯汀耳边一闪而过,而另一些字眼,比如“等到合适的时候”,来得又那么慢,反倒显得格外重要。

“对不起,”嘉斯汀打断他,“我没听明白。”

“噢,”杰瑞米停顿一下,换了个说法,“啊,这么说吧。夏绘要离开我们了。去欧洲,和她的,呃,家人,一起生活。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接替她,担任编务经理的职务。当然,这不是候补记者常规的职业发展道路,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放弃这个机会,继续等待真正进入采编部的机会。相信我,再没有比现在就提拔你为初级记者更能叫我高兴的事了。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希望你为《星刊》写稿,不过,这个职务有很多机会让你在杂志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为编辑筛选读者来信,校对我的社论,嗯?删减德莫特的专栏,控制版面字数,以及在电话里跟我们那位相当聒噪的美食家通通话。对了,你可以去跟夏绘取取经,学学看怎么处理最好。”

嘉斯汀努力保持镇定,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却早已在胸腔里激荡起来。

“夏绘要走了?”她说着搭配一个难过的蹙眉。

他要给我升职啦。她心里发出无声的欢喜尖叫。

“是啊,是啊。夏绘一直都是我们宁静的绿洲,我们会非常想念她的。可她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事实上,就是下个星期五。她很愿意多留一段时间,不过我告诉她,如果她的心已经到了瑞典,那她的人当然也必须马上过去。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嗯?”

“我想……我做好了准备,充分的准备,迎接新的挑战。”嘉斯汀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想也是这样。”杰瑞米容光焕发。

“我还是初级记者的第一顺位候补吗?”

“毫无疑问。”杰瑞米说。

“那么,好的!”嘉斯汀说,“好的,谢谢!”

“好,好,非常好。”杰瑞米说着往后一仰,靠进椅子里。嘉斯汀努力掩饰早已雀跃的内心,只是并不太成功。

杰瑞米接着说:“那么,我今天就要寻找你的接班人了,但愿能找到一个能及得上你七八分出色的人。所有那些跑腿打杂的事情,我都知道,可以算作是一种锻炼吧。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自己在《纽约时报》当助理的事,那时候……”

嘉斯汀连一半心思都没放在听他说话上。八分之一,最多了。尼克从里奥的专栏里读给她听的是什么来着?“事业方面,三月末有望更进一步。”嘉斯汀记得,里奥还说,“工作岗位的变动很可能是贯穿未来数月的主题”。也许,她期待已久的初级记者职位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也许她很快就能为《星刊》写稿了。她想象着自己的第一篇署名文章,第一个封面故事,第一次获得沃克雷新闻奖……冷静,冷静,冷静。停一停,她提醒自己,现在还只是被提升为亚历山大公园星刊的编务经理而已。在这个新岗位上,她一定要体现出专业、能力和条理性。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这可不等于她从此就要开始相信星座了。

接下来的一周,直到星期五下午之前,嘉斯汀一直在记录新工作的要点,已经记满了笔记本的四分之三。即便如此,夏绘还在继续补充一些重要的小细节。

“别忘了,每期新刊都要给德莫特留五本。”夏绘说,“因为他喜欢把自己的专栏文章展示在他所有的店里:丰饶角、奶酪工厂的咖啡店,还有样板厨房。”

说话时,她的双手始终在键盘上飞舞,忙着抄写一张钉在屏幕旁边文件架上的纸质信。

“这也对不上啊。”嘉斯汀说着,皱起了眉头。

“第四本,”夏绘说,丝毫没有中断手上正在敲打的快板小调,“是给德莫特个人留存的,还有第五本,一定要送到德莫特的母亲手上,这一点非常重要,嘉斯汀,除非你愿意面对焦躁的连环电话轰炸。她住在利德伍德的圣玫瑰堂疗养院。”

嘉斯汀还是不敢相信,这间方方正正还带着天窗的小办公室就要是自己的了。只要等到星期一。她喜欢它的简洁紧凑,喜欢夏绘布置办公桌的方式,都是些相当常见的东西,电脑、文件筐、文件架、文件叉、一台小巧的传真机、一筒削好的铅笔、一盆蕨类植物,不过如此。可不知怎么的,偏偏被夏绘营造出一种愉快轻松的氛围。

“你知道星刊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投诉是什么引发的吗?”夏绘问。

嘉斯汀不知道。

“是一次填字游戏出的错,提示信息不小心对错了格子。”夏绘说,“天下大乱!”

这本杂志历史上第二严重的事件是纵、横两部分提示恰好弄反了。夏绘指出,尽管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可对于负责编排填字游戏的多克·米拉尔来说,教训依然清晰而持久。

“所以,一定要把填字游戏的最终校样发给多克签字确认。”夏绘说,“要是他冲进办公室来亲自检查,也不要惊讶,他就是为了保险起见。他喝很浓的黑咖啡,加三块糖。”

夏绘一直谈到星刊财经作者的小毛病和问答专栏知心姐姐的偏执妄想狂,嘉斯汀不停地做笔记。

“只有两位撰稿人,”夏绘接着说,“还没有加入电子邮件的浪潮。”

“园艺作者莱斯利安·斯通,还有占星师里奥·索恩伯里。”夏绘继续道,“莱斯利安是一位反氟派活动人士,古老水仙品种的种植者,每月交来的稿子都节俭地用钝头铅笔写在用过的信封背后,要不就是撕开的种子包装袋内侧,经常还附赠一点有机认证的泥土。”

“对于莱斯利安和里奥,我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文本录入。”夏绘告诉嘉斯汀,“他们都不欢迎额外的交道,也不需要样刊。莱斯利安认为印刷是对地球资源的浪费,里奥则对任何世俗事务都不感兴趣。看起来,他多半不用电话,但至少还有一台传真机。”

夏绘从文件筐里抽出一张传真纸递给嘉斯汀。那是一篇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文章,看起来像是在一台老式打字机上打出来的。

“里奥的星座稿就是这么送过来的?”嘉斯汀难以置信,“用传真?”

夏绘点点头,“通常都是半夜发过来的。”

嘉斯汀递回传真,夏绘把它夹到文件架上。就在她开始以惊人的打字速度录入这篇文章时,前厅响起香槟瓶塞弹开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阵欢呼。杰瑞米出现在夏绘的门口,手里的香槟正汩汩流进玻璃杯里。

“小林桑,”他鞠了个躬说,“特此告知,你被召唤前往茶室参加酒会。立刻!”

夏绘抬眼扫了扫电脑上的时间,显示为下午四点零五分。

“可是,星座专栏……”她说,“再给我五分钟,拜托。”

“绝对不行。”杰瑞米说着举起香槟杯往前一送,表示邀请。

“我来处理星座专栏,夏绘。”嘉斯汀提议,“没问题的,你去吧。”

嘉斯汀能看出夏绘的紧张和左右摇摆的心思。

“真的,去吧。”嘉斯汀催促道,“这对我有好处,熟悉一下状况。”

“你确定?”夏绘说。

“绝对确定。”

就这样,夏绘从她的办公椅上站起来,这是她最后一次从这里站起来。嘉斯汀稍待了片刻,便幸福地闪身滑进了她的新座位。

“白羊座。”她开始阅读稿件。照里奥的说法,白羊座很容易在两性关系中受到莉莉丝[7]的影响。真见鬼,莉莉丝是什么?显然,多亏金星行进至十五度,天晓得什么意思,金牛座有望迎来一大波浪漫的际遇。嘉斯汀暗暗记下,要告诉塔拉,她就是个自豪的金牛。不过这消息大概算不了什么新闻,毕竟塔拉从来都生活在接连不断的浪漫际遇中。

双子座,根据里奥的意思,即将走出一系列麻烦的阴影,体会到清新的空气和解脱。嘉斯汀暗自冷笑,还真是那种放诸四海皆准的废话,妈妈就是双子座,看到这话肯定高兴死了。“清新的空气和解脱”,曼蒂·卡麦可尔要是看到这句,准得体会上一两天,深呼吸的感觉有多好,多自由!

啊,轮到射手座了:受困于焦躁不安的思绪,射手座可能急于寻求改变,不过,接下来的一个月,金星基本处于逆行,并非改换造型的良机。请将更换发色或更新衣橱的冲动留给五月。直觉敏锐的你或许已经感觉到,星座在主隐秘与欲望的第十二宫运行所产生的影响。

没说到工作岗位变化,唉,也没提到旧情复燃、重续前缘之类的话。她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看水瓶座:本月进入收获季,回报你近期做出的艰难抉择。水瓶座,请下定决心,踏上新的道路吧。切记,金星逆行会放大回头的诱惑,进而引发依恋与怀旧之情。对于正在寻觅新居所、考虑对生活做出重大改变的水瓶座,本月下旬的星际条件将有利于做出明智的选择。

尼克会怎么看这段话?她很好奇。或许在他眼里,这或许刚好说出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念头:其实他该演的是《哈姆雷特》,或者《亨利四世》。想到尼克对星座的迷信,她摇了摇头。不过她还有个想法,一个有趣的想法。

如果说,还有谁能让尼克拿起电话打给她,大概就是里奥·索恩伯里了。

耶稣受难日前的那个星期三是《星刊》的截稿日,也是嘉斯汀作为编务经理的第一个截稿日。新刊的封面是一张醒目的特写,塔里克·拉法叶困惑的脸。这位年轻导演刚刚凭借一部强硬有力的难民主题纪录片获得了一项大奖。

社论谈了拉法叶的作品,并且采访了若干民族领袖以占据道德高地。这篇文章不是杰瑞米写的,而是出自星刊驻堪培拉的记者丹尼尔·格里芬之手。为编校它,嘉斯汀很是头疼。此外,她在最后几页也花费了好几个小时,努力把德莫特·汉普希尔关于享受秋季美食的专栏文章删减到合适的篇幅,好为他的羊排配甜菜根莎莎酱菜谱腾出版面。在漫长的商讨过程中,德莫特只挂了她一次电话,大概算是个好兆头。

这天上午,嘉斯汀先花了几个小时来一一核对她所负责版块的排版尺寸。她希望它们在交到杰瑞米手里时是完美的,然后他就会将它们送出付印。接近中午时,她有了一名访客。正如夏绘事先提醒过的,是那位填字游戏的设计者多克·米拉尔。他就那么站在嘉斯汀的侧后方,水汪汪的阴郁双眼牢牢锁定她的电脑屏幕,检查,复查,再三检查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其间一直端着咖啡杯,凑在他硬毛刷般的灰色胡髭间,小口小口喝个没完。

多克刚走(当然,阴沉沉地宣布填字游戏没有问题),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噢不,又来了。嘉斯汀心想,认定是德莫特·汉普希尔又打电话过来了,一定是来跟她争论,抱怨她的编辑工作。嘉斯汀伸手拎起听筒,做好再次投入战斗的准备——要冷静、专业地斗争。

“您好。”她努力在一开始就显得很坚定。

“嘉斯汀?”

不是德莫特。

“是的。您是?”

“嗨,我是丹尼尔,丹尼尔·格里芬,在堪培拉的。”

“噢。”嘉斯汀徒劳地应了一声,与此同时,大脑已经颇有效率地扒拉出这位星刊首席政治记者的画像,放在了脑海正中头排的位置。那是由丹尼尔那张文质彬彬的署名照片和嘉斯汀在最近两年圣诞晚宴上见到他的印象拼凑成的。虽说也曾被介绍给他,可嘉斯汀并不觉得自己真的认识他。在嘉斯汀的印象中,他就是那种总在交谈时越过你的肩头望向远处的人,仿佛随时都在留意屋子那头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人物出现。

他打电话来做什么?说不定也是来抱怨的。也许她删改他的文章时太强硬了,她把那些带有自命不凡意味的句子都删掉了,改成简单的陈述。是不是改得太多,冒犯了他?

她绷紧了弦。

“你瞧,这就是个问候电话。”丹尼尔开口打破长长的沉默,“我只是想道谢,谢谢你对我的社论做的工作。非常周全,关注到了细节……真是画龙点睛。”

“噢,”嘉斯汀彻底乱了阵脚,“谢谢你。”

“另外,我打电话来,还有一件事。恭喜升职。我在星刊也当过很多年的助理,实话说,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在那个位置上干到老了。我知道编务经理不算是真正的记者,不过,至少是朝正确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是的,当然,朝正确的方向迈进了一步。”嘉斯汀努力回应。上帝啊,她听起来就像一只鹦鹉。

“下次我回来时咱们再见,好吗?”

“好。”

嘉斯汀放下电话,往椅背上一靠。她揉了揉因为盯着屏幕太久而干涩的眼睛,整理了一下刚才的事。丹尼尔·格里芬打电话来向她道谢,他欣赏她的工作,居然特地打个电话给她来说这件事。

理智:也许他其实没那么自以为是。

嘉斯汀:你都不动脑子想一想的吗?

理智:我想不了,没吃东西想不了。

嘉斯汀抓起咖啡杯,从包里摸出午餐,朝茶水间走去。当杰瑞米披着他的西服外套出现时,嘉斯汀还在因丹尼尔的称赞而容光焕发,正要把奶酪三明治放进烤面包机里。

“你在这儿!你在这儿!太好了。”杰瑞米一只手冲着她的三明治直晃,“老天!把那个放下,我们被传召了。”

“传召?”嘉斯汀说。

“去吃午餐,在丰饶角。德莫特想见你。”杰瑞米解释,“看来你在电话里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他为我们准备了一顿午餐。他请客。”

嘉斯汀和杰瑞米抵达杜弗伦街时还是大白天,可餐厅幽暗的光线却生生营造出了夜晚的私密氛围。巨大的球形灯一个个悬在深色的木头天花板下,橘色灯丝幽幽亮着,宛如小仙子的秋千。

“伯恩先生?卡麦可尔小姐?”女服务生招呼道。她松松扎着一把微卷的长马尾,两边耳骨上的耳洞很显眼。女服务生引着他们穿过迷宫般的桌椅,来到餐厅深处的一个隔间。

这间餐厅的装潢完全采用未加修饰的原木,风格硬朗。可当嘉斯汀侧身滑进她的隔间座位里时,却发现椅面上蒙着柔软的羊皮。

“德莫特说不必操心点单的事,”女服务生一边说,一边拿起水壶为杰瑞米和嘉斯汀的玻璃杯里倒上冰水,“全都安排好了。”

等她离开后,杰瑞米问:“那么,你是怎么对付他的,德莫特?嗯?”

“我想我们达成了谅解。”嘉斯汀说,“尽管费了点周折。”

“啊,”杰瑞米抱歉地点点头,“我恐怕得说,天赋从来不排斥傲慢。事实上,依照我的经验看,这两者之间倒像是存在某种紧密的关联。”

毫无疑问,德莫特·汉普希尔是位有天赋的厨师,他以精湛的技艺为嘉斯汀和杰瑞米上演了一出大师级的表演,一道道小菜与餐点行云流水般从厨房里送出来。浓郁的辣味肉汤因珍珠麦的加入而越发浓稠,裹上了面包糠的羔羊肉片搭配火候恰到好处的绿叶蔬菜,各种肉、蔬菜和烤物一一登场,无不精巧迷人。

服务生接连不断地从暗影里冒出来,上菜,收盘子,添水斟酒。丰饶角自酿的皮诺葡萄酒滋味醇厚,水准一流,很快,嘉斯汀就感受到了它的威力。双颊开始发热,她能感觉到自己正慢慢放下戒心,松弛下来,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或做出不恰当的事,她决定这顿午餐接下来都只喝水。

嘉斯汀举起葡萄酒杯送到唇边,最后一口,就一口,她告诉自己。就在这时,德莫特·汉普希尔本人现身了。他端着一大盘奶酪,外加一瓶陈年波尔图葡萄酒。奶酪微微泛着蜡质光泽,嵌在无花果酱和梨子片之间。德莫特不但是丰饶角餐厅的所有者,还创办了“飞羊优品”奶酪工厂,就在离伊登维尔不远的一个小乡镇上。

“杰萨,”德莫特对着杰瑞米大声招呼道,“见到你太好了,伙计。”

杰萨,嘉斯汀暗暗重复,杰萨?

“啊,我的好兄弟。”杰瑞米说,“卓越的一餐,毋庸置疑地卓越。”

德莫特嘲讽地歪了歪头假作谦逊,同时熟练地在桌面上清出一块地方放奶酪盘。随后,他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安置在长条座椅上,逼得嘉斯汀不得不往旁边闪了闪。

“你喜欢这些石头吗?”他问她。

她不明白,“抱歉,什么?”

“石头。”他重复道,拿起餐刀,用刃口轻轻一敲如今只剩下面包糠的空盘子。

这盘菜很美味,应该是某种小肉块,有一点韧,但并不难嚼。

“很美味。”嘉斯汀说。

“那是羊睾丸。”德莫特宣布答案,显然自娱自乐得很高兴。

嘉斯汀的脸一下子白了。下一秒钟,血液回流,开始涌上她的面颊。

德莫特咯咯笑了起来。“既然你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再来点儿呢?”他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多莉!嘿,多儿!再来点石头!”

“谢谢你,德莫特,请不必——”

“我坚持。还有,听着,在这儿别玩那些客套花样。要是有人给你什么,你该接就接着。那话怎么说来着?少就是多?什么狗屁!在我的字典里就一条,越多越好。就拿我的专栏来说吧,我觉得配得上两页。可那位主编,啊,就是这位,非得管头管脚,把我压在一页里。你来告诉他,嘉斯汀,告诉他我需要更多版面,更多版面来发挥。”

嘉斯汀等待杰瑞米开口,可他只是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

一声瓷盘轻轻敲在木头桌面的声响传来,“石头”送到了她的胳膊肘边。可这次上菜的不是那位浅色鬈发的女服务生,是个小伙子,黑头发,蓝眼睛,脸上的笑容永远有一点点歪。

“尼克!”嘉斯汀喊道。噢,上帝啊,她想,这一声会不会像在尖叫?她的脸越发红了,赶紧接着说下去,“你在这儿上班?鱼那边怎么了?”

“他们让我脱钩了。”他说。嘉斯汀大笑起来,也许稍微夸张了点儿,超过了这个笑话的可笑程度。

德莫特往后一靠,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手刚好落在嘉斯汀的脖子后面。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是个“大”男人,这样张扬的姿势看来就像是为了让他显得更“大”而设计的。

“你们认识吗?”他问。

“的确认识。”尼克说着收拾起桌上的空杯子,摞在臂弯里。

德莫特使劲又往后靠了靠,“那么,你也认识杰瑞米吗?”

尼克露出职业的微笑,“不,我——”

德莫特比画出一个帝王般的手势。“杰瑞米·伯恩,亚历山大公园星刊的主编。这位是尼克,我的一名新员工。”

“幸会。”杰瑞米说。

“我也是。”尼克回答,“而且我还想恭喜你,这么有眼光聘请了嘉斯汀。她从小就注定要当作家,早在拼写大赛之前,就已经有了端倪。”

“拼写大赛?”杰瑞米问。

“你是说你不知道?”尼克戏谑地说,脸上却完全不动声色,“她居然一直对自己的真本事保密?”

德莫特冲嘉斯汀挑了挑眉。尼克继续说:“你们面前这位,曾经是电视拼写大赛十岁以下组别的全国总冠军。”

“是这样吗?”德莫特拖长了声音说。

“我得说,我毫不意外。”杰瑞米说。

“她一直都是那种聪明得吓人的姑娘,学校里的男孩没有不害怕她的。”

我?嘉斯汀在心里嘀咕,他们怕我?

她观察到尼克的举止略微有些刻意,在德莫特面前,恰到好处地踩在奉承与自信的中线上。

“尼克是一名演员。”嘉斯汀希望转开话题,可立刻又怀疑是不是做得太突兀了,于是加了一句,“当然,也是个好服务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就要饰演罗密欧了。”

“乐意为您效劳。”他后退半步,微微躬了躬身。

德莫特斟酌了一会儿。“噢,嘉斯汀刚刚升职,这位幸运女孩现在的工作就是管着我不许超线。”

尼克一边收拾杰瑞米用过的餐巾和一个空了的小食餐盘,一边小心地保持中立的微笑。

“升职。”尼克点点头,表示印象深刻。不过,等到他直起身子,转身朝向厨房时,嘉斯汀看见他的一条眉毛挑了挑,那是在无声地表示“我跟你说过的”。“那么,我们回头再见?”

感觉到德莫特和杰瑞米都看着自己,嘉斯汀尽可能轻松地耸了耸肩,说:“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理智:噢,还真是兜头一盆冷水啊。

嘉斯汀:滚。

包厢里安静下来。过了会儿,德莫特叉起一片裹着面包糠的“石头”,冲嘉斯汀咧开嘴:“我没弄错吧,这空气里是不是有种,该怎么说,暗潮涌动?”

嘉斯汀脸红了。

“你眼光不错,嘉斯汀。这一点我得夸奖你,他是个帅小子。不过,我的服务生全都是帅小子。所以说,你和小尼克,你们……你懂的噢?”德莫特扬起眉毛。

嘉斯汀复杂地看向杰瑞米,可后者只管一心一意地为自己再倒上一杯波尔图。“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许该——”嘉斯汀开口说。

“啊——所以你希望那样,可是并没有,暂时还没有。”德莫特说。

“杰瑞米?”嘉斯汀求助道。

德莫特凑近她说:“你该给他打电话。”

“我不认为——”

“制定个计划,小羊羔!打给他,打给他。”

嘉斯汀稳住呼吸,露出一个尽可能自信的微笑。“你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近乎完美。”

“你说‘近乎’,什么意思?”他问。

嘉斯汀拿起一份菜单,摊开在德莫特面前,手指轻轻点了点一份豪华意面的介绍。

“意大利宽面条应该是‘意思’的‘意’,不是‘义务’的‘义’。我想你会愿意知道这个。”

德莫特死死盯着菜单,不肯相信。

嘉斯汀接着说:“而且,仅供参考,我们女人有自己的计划,只是不会拿出来,挂在人人都看得到的地方罢了。”

杰瑞米发出愉快的轻笑。德莫特仔细端详了嘉斯汀一会儿,也大笑起来,狂笑,整排闪亮的白牙都露了出来。

“我喜欢你,嘉斯汀,我喜欢你。”他说。

好极了。嘉斯汀心想,看着德莫特大方地往她面前的干净玻璃杯里斟满波尔图。她抛开先前的决心,喝了一大口。

嘉斯汀和杰瑞米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四点多了。两个人都红着脸,彼此的界限也模糊了些。冲好一杯浓咖啡,嘉斯汀回到自己办公室。因为德莫特的好客,她已经耽搁了好几个小时,现在离截稿只剩不到四十五分钟了。这点时间用来做什么好呢?

“最坏的情形是什么?”她自言自语地点开多克·米拉尔的填字游戏那一页。

这么单调普通的页面,没有任何亮眼的色彩,上面是星座解析,下面是两个填字游戏,一个复杂,一个简单,很难相信就是它们能在读者中引发那么大的麻烦。可是,正如夏绘警告的,这个枯燥的黑白页面下暗藏着引发山呼海啸的能量。

嘉斯汀顺着检查了一遍多克的提示,又倒过来读了一遍。没发现问题。她再顺着通读一遍,就再一遍,只求好运眷顾。最后一遍检查完,她很满意自己的小心谨慎。就在准备关掉页面的刹那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应该把星座专栏也再检查一下。里奥·索恩伯里在屏幕上那指甲盖大小的图框里注视着嘉斯汀,眼睛掩藏在他银色头巾的阴影里,充满神秘。

理智:这个尼克……

嘉斯汀:怎么?

理智:我还是觉得你喜欢他,很喜欢。

这大概是真的,但也不是胡乱窜改里奥稿子的理由。

理智:有谁会知道?

嘉斯汀思索起来。里奥的传真原件插在桌上的文件叉上,是嘉斯汀放上去的,就像夏绘教给她的那样。不过现在被牢牢盖住了,上面叠着莱斯利安的园艺专栏稿件和各种读者来信。甚至里奥自己都从来不看《星刊》。编辑部里没人见过里奥这个月的稿件传真,除了嘉斯汀和夏绘。可这会儿,夏绘已经在瑞典了。就算真有人给她寄去一本《星刊》四月刊,她会费心去看星座解析吗?再说,就算她看了,还会记得水瓶座原来的内容吗?逐字逐句,就凭她在嘉斯汀接手前瞥的那一眼?

不过,要是里奥看到了杂志怎么办?刚巧就在这一次?

理智:不会的。

嘉斯汀:你怎么知道?

理智:不管怎么说吧,星座这回事就不像……真的。本来就全都是些废话。这一句跟那一句有什么区别?能有什么害处呢?

嘉斯汀的办公室上空似乎正渐渐聚起一种全新的可能。她久久地注视着屏幕上的页面版式,久到它们在她眼前变成了一个个像素点,亮晃晃的。

理智:来吧……

嘉斯汀:不。我要把这页关掉,现在就关。

理智:明天这些文件就要被送走了,那可就来不及了。如果想做,现在就得动手。

不知道究竟是想做什么,也并没有下定任何采取行动的决心,嘉斯汀挪动鼠标,选中了水瓶座部分的文字。一百二十二个字。只要她改好的篇幅不要少太多,或者多太多,就不会影响整个页面的布局。

她可以写,“水瓶座,本月,来自过去的某个人或某件事将对你的生活产生重大影响……”

不,太明显了。嘉斯汀回想尼克读星座解析的方式,深入字里行间,寻找暗藏的信息。她得引导他想起自己,但不能太直接。提一提拼写比赛?不行,太有指向性了。再说,你要怎么把这种内容塞进一段星座解析里?

就在这时,一个主意从嘉斯汀的脑海深处蹦了出来。

琼尼·米切尔的《黄色大出租》。嘉斯汀想起了她的小美人鱼卡拉OK机。尼克应该还记得他们那场著名的客厅摇滚音乐会,肯定。

她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在水瓶座最初的岁月里,我们难道不曾被歌姬琼尼·米切尔感动,愿我们的苹果亲近尘土,愿我们的天堂未曾铺就?本月,水瓶座将经历怀旧之情的强有力冲击,它是对过往的怀想,也是指引未来的直觉。”

嘉斯汀笑了。胡说八道真是出乎意料地有趣啊。才八十一个字,太少了。她回想了一下里奥的版本,多少保留一点原版的内容应该是聪明的做法。于是,她补充道:“此外,水的承载者可能面临居所的变化,至少有望获得适度改善。”

这就有一百多个字了,完美。嘉斯汀从头读了一遍,轻轻晃动鼠标,点击保存。

“亲爱的。”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是杰瑞米,因为午餐的放纵,脸还红着。但愿她看起来不会像个手还插在饼干桶里就被当场抓包的孩子。嘉斯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关闭了电脑屏幕上的页面。

“都没问题吧?”杰瑞米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啊,没有,都很好。只是希望我的第一版能够,嗯,完美无缺。”嘉斯汀说。

“很好,谨慎一点好。”杰瑞米说着套上他的外套,将衬衫领子翻出来,“不过,我的告诫是,不要把完美当作目标。就像意大利人说的:期望完美的伙伴,必定没有伙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希望,啊,不如现在就把文件发过来?”

“噢,杰瑞米,真是抱歉。我只是最后又检查了一遍多克的填字游戏。”

“是的,没错,非常明智,的确非常明智。”杰瑞米点点头,“检查完了吗?”

“噢,是的,全部完成了,时间刚刚好。”

“好极了。”杰瑞米退后一步回到走道上,“那我这就能把我们的新刊发出去了。接下来,封面与封底之间的部分,就交给伟大的特艺彩印了。”

她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吗?还是她以为自己做了?她做了。

当杰瑞米转身朝大厅的方向走去时,嘉斯汀听到他的华美声线歌唱般地大声说:“这,就是印刷的魔力!”

交界日

一切都是因为洋葱。应该怎样切该死的洋葱。

加里的做法是,先把每个洋葱对半切开,然后切面朝下放在菜板上,挨个直切,这样,喏,从侧面看,洋葱片全都一样大小。平心而论,这显然是切洋葱的最佳方式,可诺拉却始终坚持把洋葱拦腰切成大大小小的圈,然后堆在一起,随意剁碎。这样一来,切出的洋葱块自然就有大有小。

“承认吧,”五个星期前,他在厨房里说,“我的做法更好。”

“我这样也完全没有问题啊。”她是这么说的。每一刀剁下去,她胳膊上的肉都漾起一阵小小的涟漪。

“但不是最好的做法。”

“只不过是洋葱而已。”她说。

“是啊,但你这种做法,真是太……太罗克韦尔[8]了。”

他只是说笑一下,可她却停了手。“你说什么?”

“我说,这真是非常罗克韦尔。”

他俩都是罗克韦尔人。

刀仍然拎在她手里,细小的洋葱粒还沾在刀刃上。

“你是说我切洋葱的方式像个下等人?”

“嘿……”

“你这该死的势利小人。”她说着,刀刃剁进了厨房台板里,离他的食指只有一毫米。

“耶稣啊!你差点把我的手指切掉!”

“见鬼去吧。”她说。

接下来,就真的吵起来了。现在可好,这位加里·迪瑞恩——水瓶座,公共服务部中层经理,《厨艺大师》第一轮惨遭淘汰者,年满五十二岁却从不怯于穿橙红色衬衫的男人,一直后悔年轻时把大幅写实照“AC/DC”(大概是一九八〇年一月的事)文在左边屁股上的人——只能孤身一人住在亚历山大公园区最丑陋公寓的十二楼“狗窝”里。整套房子只有一间卧室,几乎没有家具。而与他同居四年的情人诺拉,正住在城外一套小巧整洁的双层公寓套房里,那是他们从期房开始就一起买下来的。

同大多数人际关系一样,加里和诺拉也有他们自己的潘多拉魔盒,得客客气气地藏起一些真相,不得宣之于口。洋葱之战一把掀掉了魔盒盖子。诺拉说加里在《厨艺大师》个人介绍里那段可怜兮兮的表演足以让半数澳大利亚人作呕,什么跟着单亲妈妈长大,什么她除了炸鱼条之外什么都不会做。压根儿连悲剧的边都沾不上,她说,那副德行就像个怨天尤人的小屁孩儿。于是呢,加里便回击诺拉,每年情人节为她买礼物时,自己都得偷偷把内衣标牌剪掉,免得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穿十八号内裤的残酷现实。这可把诺拉彻底激怒了,她立刻向加里宣称,要想在跟他做爱时达到高潮,唯一的办法就是脑子里想着利亚姆·海姆斯沃斯[9]。

就这样,狂怒之下的加里一个冲动,收拾起包裹就住进了一家汽车旅馆。他一直坚持着这份狂怒,搜罗出一堆租金低廉的出租屋,签下其中看起来最老实的一份租约,在慈善商店买下一张看着还算干净的单人床垫,再从姐姐的野营物品箱里搜罗出一个塑料盘子、一个塑料碗、一个塑料杯子、几把卷了刃的刀叉和一口平底深铝锅。

直到从房产中介手中接过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小“狗窝”的钥匙时,他的怒火才稍稍消退下去一丁点儿。在这间公寓醒来的第一个早晨,他发现从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慈善商店买来的床垫很不舒服,廉价的化纤被子太薄了,冷得不行。

“洋葱。”他咕哝着,摇了摇头。

五个星期过去了,一个寒冷阴沉的四月清晨,加里站在桌边,一边往麦片里倒牛奶,一边想着诺拉,她现在肯定开着空调,坐在家里的早餐椅中享受茶和吐司。她脸上一定还有睡痕,整个人暖融融的,穿着她的白色棉睡袍,像平常一样拦腰系着,在她丰硕的胸部勾勒出柔和的曲线。

不,千万别想诺拉的好处,你还在生气呢。他提醒自己,必须保持生气的状态,直到诺拉打电话给他,央求他回家。

这间公寓的浴室里古怪地铺了张地毯,散发着一股潮湿发霉的长筒袜般的味道。喷头里出来的水一阵烫一阵冰。不过,加里还是咬牙走了进去,提醒自己抽时间买块浴帘回来。

靠着回忆从前吵架的情形,加里设法将适度的愤怒坚持到了午餐时间。他独自坐在茶室里,面前放着一份食堂自助餐水准的咖喱鸡蛋三明治,检查了一下手机短信,什么都没有。再检查一下电子邮箱,依然什么也没有。不过,至少诺拉还没有在社交网站上删除他,也没有更改个人状态,甚至都没有像类似情况下的许多女人那样,开始分享励志的名人名言,或是发布诸如放在《吉尔莫女孩》DVD盒子旁的冰淇淋桶之类的照片。可同样地,她也没有发表任何有关孤单或悲伤的暗示。

加里咬了口三明治,翻开一本《亚历山大公园星刊》,那是之前某个人留在桌子上的。他瞥了眼封面,是个年轻男人的特写,黑皮肤,前额上有道吓人的疤。接着,他飞快扫完一篇大惊小怪地评论澳大利亚板球队傲慢态度的文章。

“至少他们赢了。”加里嘀咕了一句,不指望有人听到。

发现没什么特别想看的内容之后,他翻开了星座专栏。并不是说他有多信星座,但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星座是个人化的。而这一天,加里·迪瑞恩需要的,也不过是一点只对他一个人说的话,至少感觉上是。

水瓶座,他找到了:在水瓶座最初的岁月里,我们难道不曾被歌姬琼尼·米切尔感动,愿我们的苹果亲近尘土,愿我们的天堂未曾铺就?本月,水瓶座将经历怀旧之情的强有力冲击,它是对过往的……

如果说,加里·迪瑞恩的身体里藏着一只沙漏,曾经被愤怒的沙粒填满,那么此刻,最后一粒酸溜溜的沙穿过瓶颈,落在了表示“已消耗”的沙堆上。这一刻,他心里涌动的,唯有懊恼、尴尬和急盼一切回归正轨的强烈渴望。他深入记忆中的声音博物馆,听到了琼尼·米切尔吟唱的《黄色大出租》。看来,非要等到失去的时候,加里·迪瑞恩才明白自己拥有过什么。

诺拉爱琼尼·米切尔,加里爱诺拉,真正的爱。他爱她。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低语道。

两秒钟后,茶室里空无一人,只剩半个咖喱鸡蛋三明治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玛吉·麦琪,水瓶座,俳句诗人,观鸟者,野生动物环保斗士,AB型阴性定期献血者,绿党长期顾问。近几个月来,她始终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就好像脑子里的主屏幕朝右移动了一点点,在左边冒出一个窄条状的新窗口,里面的内容上下跳动着,不是别的,正是一列列滚动不休的数字。预测、增值、复利计算、最好和最坏的情况,所有这一切,无不依托于股票市场行情、利率和消费物价指数。可不管怎么努力寻找,玛吉也找不到那个小小的叉,可以点击关闭这个窗口。看来,在退休前她都没办法换换脑子,摆脱这些复杂的算式了。还有多少年?五年,十年,十五年?

四月末一个大风的周五上午,玛吉开车载参议员戴夫·格雷格森回他城里的办公室。这是一位以穿着打扮著称的可再生能源倡导者。他们刚刚完成一场有关全球变暖主题的新闻秀。找个远离城市的乡村风力发电厂举办这场活动,是戴夫的主意。他希望站在那里,背景是疯狂旋转的风车和随风狂舞的枝条。这本该是神来之笔。当他发出关于未来灾害性气候的警告时,视觉的冲击将大大加强这一近乎《圣经》警示言论的说服力。

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视觉冲击,因为电视网压根没有人出席。为了一个小政党的参议员发表一场可想而知的高谈阔论,并不值得出城跑一趟乡下。唯一到场的记者,是一个来自当地免费小报的姑娘,还没带摄影记者。

玛吉的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上面的指甲都被她啃秃了。与此同时,后排的戴夫腿上垫着一叠还没看过的预算委员会文件,文件顶上摊着一本《亚历山大公园星刊》。

透过后视镜,她看到戴夫竭力抚平了被风吹乱的头发,松开了领带。为了这条领带,他们花了整整四十五分钟来争论,最终达成一致用亮粉色,这是一个姿态,表示对乳腺癌患者家庭的支持。然而这些家庭没有人会看到或解读到这条以丝绸编码的信息。想到这里,玛吉感到一阵挫败的痛苦袭来。

她胡乱拨动收音机的调频钮,掠过一个又一个电台,好奇他们是不是全都在放同一首歌。

“你什么星座,玛吉?”戴夫问。

她不得不花了一分钟想了想,才回答:“水瓶座。”

戴夫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怎么?”

“很说得通。”

“这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就是你那种伍德斯托克做派。”戴夫说,“想听听你的星座怎么说吗?”

“说说看吧。”玛吉说。

戴夫开始朗读:在水瓶座最初的岁月里,我们难道不曾被歌姬琼尼·米切尔感动,愿我们的苹果亲近尘土,愿我们的天堂未曾铺就?

读完星座解析,他突然磕磕巴巴哼起歌来,哼的正是《黄色大出租》。到最后的合唱部分时,玛吉加入进来。他们的歌声回荡在车里,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地。

接下来是简短的沉默。玛吉的视线从公路上挪开,转向戴夫的粉红领带,转到脑海中左边那个狭窄的数字窗口。那窗口简直要疯了,一列列数字狂奔竞速一般,出现、消失、反转、崩散……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想让它停下,竭尽全力忽视它。

“《黄色大出租》,哈,这首歌。”玛吉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戴夫又接着哼了一会儿。玛吉想起琼尼站在某个烧烤派对的后院里,抱着木吉他拨弄旋律的画面,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些身穿喇叭裤的青春时光。噢,琼尼,琼尼。

玛吉抬头看了眼后视镜里这张刻满皱纹的脸,脑海中闪过那个年轻版的自己,脸颊和头上都沾了灰,像个凌乱的天使,双手从不离开推土机的前格栅,双腿总是站在泥土里。是的,曾经的她是那样的。几乎和琼尼本人一样美,一样神经兮兮。

那么,那位真诚直率的森林保护者玛吉·麦琪,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只能靠研读股票市场报告做出人生重要抉择的女人的?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工作变成了操心绿党人士在新闻发布会上要打什么领带?说到这一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绿党要打领带了?是时候抽身了。是时候离开办公室,把双手重新放回推土机上了,在树屋露宿,回归真实。如果她的超级基金不够用,还有养老金。万一那意味着得吃狗食,行,那就吃狗食,直到她再也受不了,到那时候,就找颗小药丸吞下去,结束这一切。她及时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大脑,眼看着左边那个窗口自动最小化,失去了存在感。她决心已定。

“戴夫?”

“嗯,玛吉。”

“我不干了。”

“你什么?”

她透过后视镜冲他咧嘴微笑,“我不干了!彻底退出,再也不干了。”

不是明年,不是五年或十年后,是现在,此刻。

镜子里,戴夫目瞪口呆。

玛吉哼着《黄色大出租》最后一小段轻快的副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年轻。

尼克·乔丹面对大街,坐在拉斐罗的玻璃窗前,徒劳地试图从他一刻钟前就已经喝光的杯子里再吸上一口卡布其诺。窗外的大街上,周六下午的行人深深地缩在外套里,要不就藏在伞下奋力向前,似乎都很清楚自己该往哪儿去。

尼克面前摊着好几份报纸,全都翻开在招租版面,还有一本卷了边的《亚历山大公园星刊》,沾了水皱巴巴的。这个星期,尼克一直随身带着它,试图理解里奥的话,虽然读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不得要领。

水瓶座:在水瓶座最初的岁月里,我们难道不曾被歌姬琼尼·米切尔感动,愿我们的苹果亲近尘土,愿我们的天堂未曾铺就?本月,水瓶座将经历怀旧之情的强有力冲击,它是对过往的怀想,也是指引未来的直觉。此外,水的承载者可能面临居所的变化,至少有望获得适度改善。

至少,最后一句话很明确。还有一个多星期,看守房子的任务就结束了,他就要没地方住了。所以,没错,将面临居所的变化。可是,其他那些话呢?完全说不通。他注视着里奥深陷的双眼。“真的吗?”他默默地问,“你真的要我回到那里去吗?”

的确,没有劳拉的日子,尼克常常觉得孤单又沮丧。可再也不必劳心费力地跟上《服饰与美容》的时尚标准,也让他很是享受。他甚至翻出一条运动裤,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样的衣服,更别说还能尽情去吃血糖健康食品表里最不推荐的红灯食物。

尼克注视着里奥,“可是你现在要我回头,回去找劳拉?”

像这样根据星座指南来做决定,是不是疯了?

嘉斯汀一定会说是。嘉斯汀,他想了想。这些话指的是她吗?十多年没见,如今一个月就遇到两次。有没有可能,里奥所说的“怀旧之情”指的是嘉斯汀,而不是劳拉?

不,不会的,尼克知道。因为里奥特意把情绪的重点落在了“琼尼·米切尔”上。这怎么看都像是在告诉他,即便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他还是应该打电话给劳拉·米切尔,再给彼此一次机会。

尼克垂下头,前额贴着咖啡桌,在木头桌面上敲了三次。相当用力。第三下时,他的额头碰到了杂志。一个女人坐在长条桌的另一头看着他,半是关心,半是警惕。

“我没事。”尼克没有抬头,只是偏过脸对她笑了笑,“什么事都没有。”

他在心里对里奥说:你知道吗,老伙计?我敬重你,并不是说我不相信你。只是,在给劳拉打电话之前,我想我可以再等一等,看看下个月你怎么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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