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得片刻之闲,仍是书呆子习气,面前无书像是缺点什么,于是奔往书橱,顺手抽出一种,一看是《苏米志林》。何以单抽这一种?也可以说没有理由。人生的许多活动,大到成家立业,小到行路哼“今宵酒醒何处”,问理由,都是颇难说的。但这样囫囵吞枣过去,有些迷宋学的人会不满意,那就找找理由。而一找,居然就找到,而且不只一个。其一是,此乃毛晋绿君亭刻本,比时风的学习书早三百多年,可以换换口味。其二是字大,可以让眼睛休息休息。其三最重大,是其中记苏(东坡)记米(元章),都只取趣闻而不讲大道理,心也可以借此休息休息。且说就翻开看,得眉开眼笑若干次,语云,人生难得开口笑,用今语说,可谓收获很大。只是有一处,笑之后却随来思,思之后还有,有什么呢?或者名为感慨吧。感慨,比单是笑笑的意义深了,也许无妨说说吧?那就说说。
事见上中下的下册,记米元章(名芾)的一则,题目是“放笔两拜”,文云:
元章为人亲旧书,有密于窗隙窥其写,至芾再拜,即放笔于案,整襟,端下两拜。
先说说关于“拜”的一个小问题。拜有广狭二义,广是凡行礼都可以称拜,狭则指跪拜,米这里取广义还是取狭义呢?很可能是取狭义,因为同书还有“拜石”一则,记他“取袍笏(即着官服)拜之”,有人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吾何尝拜,乃揖之耳。”这样,写信写完“再拜”,放下笔,恭恭敬敬跪拜两次就成为大举动了。举动大,意义也大,是说了就做,即使身旁无人也是这样,所谓“不愧于屋漏”。
记再拜的写了就照办,原意是证明他“颠”,我为什么有了感慨呢?是想到同样情况,自己未能这样。我写信不少,有相识的,有不相识的,下款经常写“拜”,总是写了就完事大吉。这用的是心到神知法,虽然人人如此,想到米氏的不折不扣的高风,终归不免于惭愧,至少是自视缺然。而且不只此也,这或者要怨自己的眼睛,旧习不改,睁开就东张西望。而所见呢,为数不少,是说得很好听,而实际是并不做;也为数不少,是说得很好听,而所行则恰好相反。怎样对待呢?我的经验是殊少办法,因为说之时不能知其底蕴,行之后知其底蕴也只能徒唤奈何了。一种理论上可能的路是希冀,求善于说的人都成为再拜派,可惜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于是剩下的唯一的路就成为,读完米再拜的记载,长吟陈子昂“前不见古人”的名句,然后是“躬自厚”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