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看报刊,常常碰到一些书呆子的牢骚,单说与贫富无关的,是费九牛二虎之力写了一本书,揽卖书大权的新华书店只要二三百本;听说自己想看的某书出版了,赶紧跑书店,跑一处撞一个钉子,跑十处撞十个钉子,只得回家,擦擦汗叹气。这类牢骚使人皱眉。皱眉的人也可分为三六九等,只说上下两种。上是大谈其文化危机,然后是理论加办法。对于这样的豪言壮语,我高山仰止,并希望能见效。可惜是很少能见效。所以我就甘居下游,只是出于同病相怜,陪着叹气。为了证明事出有因,先说说同病之病。病的一半是难卖。
我也曾不自量力,写些不三不四的,当然不愿意藏之名山,而碰巧,有好事者愿意印,到读者手里,接着是名利双全,有望了,而征订数的消息传来,360,一盆冷水自天而下,怎么办?只能叹气。病的另一半是难买。只举一种为例,是《浮世澡堂》和《浮世理发馆》的合印本,本市、外省市,都买不到,最后出奇兵,求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熟人,不久送来,说是由该书责任编辑的书架上抢来的。这使我一时过意不去,但终究如愿了,几分钟过去也就高高兴兴。不过这样的出奇兵,也不是每次都能获胜,例如失去多年的《我是猫》中译本,也是他们社印的,也托这位熟人去搜,就至今也未能如愿,其结果就只能也是叹气。
诌文有如流水,常常不知流到哪里。这篇就是如此,本来是想说些好听的,算做有意做翻案文章也好,目的却是正大的,是提起书呆子的雅兴,求变叹气为扬眉吐气。而一时不检点,竟说了那么多叹气。以下改为说如意的。先要说明,不是回天有术,只是如汉高帝之逃离鸿门,偶尔可以走小道,讨些便宜。卖书是大举,除去变内容的颜色以外,想多印多销,恐怕难于上青天。只好单说买。怎样变难为易?我的一位忘年交冯公有秘诀,是勤看消息,多费邮票,我学不了。不勤而仍想得兔,也有妙法,是常到卖降价书的处所转转;自然要附加个条件,即变有目的的求(如点名要《我是猫》)为无目的的求(如想买鲤鱼,碰到黄鱼,也不坏)。我认识的一个年轻人熊君顺这条路走得更远,能到出版单位的仓库里去选,据说已经买到很多既物美又价廉的书。
我足力差,不能走进仓库,只能走进街头大敞门的店铺。篇幅所限,只说一次的所遇。那是北京地安门外的燕京书店,不知由何时起专推销降价书。我是往邮局取什么经过那里,进去转转,有一搭无一搭,居然就看见,有不少可要的书立在架子上。我买了五六种。仍是为篇幅所限,只说一种,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新版,上下两册,定价2.40元,6折,合1.44元。这部书我有1957年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印本,标点错误不少,新印本作了订正,主要还是因为太便宜,买了两部,所费恰好等于买半斤酱牛肉。
要说说书的价值。书是人写的,先要说人。这很难,因为他生逢易代之际,经历复杂,必致人各有见。与王铎领衔,在南京投降多铎的清兵是事实;为乾隆皇帝所恨,人入贰臣传,书毁版,也是事实。说好,会与人以招降纳叛的口实;说不好,也许借了柳如是的光,陈寅恪先生必不同意。只好放过人,专说书。有公私两方面的优点:公是有多方面的价值;私是我有偏爱,看过不只一次还想看。
先说公,还是为篇幅所限,只能长话短说。一是有史料价值,所收约两千文人,其中不少是不见经传的。二是叙述简而得要。三是评论公允,有见识。如说前后七子的复古是“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字之间,如婴儿之学语”,“谬种流传,俗学沉锢”;说公安派“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涂泽之病,其功伟矣”,但失之“机锋侧出,矫枉过正”;说竟陵派“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评竟陵派谭元春的诗“贫也,非寒也,薄也,非瘦也,僻也,非幽也,凡也,非近也,昧也,非深也,断也,非掉也,乱也,非变也”,尤其可见识之高而语之当。四是笔下不干巴,充满情思。五是行文雅,可称为地道而上好的文言。
再说私的偏爱。文,表达的格调有高低。专就这一点说,我的私见,明清之际,当以钱谦益为第一。从这部《小传》中随便抽一篇短的为例:
风翼,字伯起,长洲人。与其弟献翼幼于、燕翼叔贻,并有才名,吴人语曰:“前有四皇,后有三张。”伯起、叔贻皆举乡荐,幼于困国学。叔贻蚤死,而伯起老于公车,年八十余乃终。伯起善书,晚年不事干请,鬻书以自给。好度曲,为新声,所著《红拂记》,梨园子弟皆歌之。伯起与余从祖春池府君同举嘉靖甲子。余弱冠,与二三少年冲酒阑入其家宴,酒阑烛灺,伯起具宾主,身行酒炙,执手问讯,其言蔼如,先进风流,至今犹可思也。(丁集中《张举人风翼》)
话不多,内容不少,并且都说到点子上。更引人入胜的是语句雅驯而富有感情,说百读不厌也许太过,念一次两次,觉得有滋味,所费不过一元四角多,总不会感到冤枉吧?
写到此,看看文题,真是扯得太远了。要转回来总说一句,是希望广大同病也照方试试,如果碰巧也能以低价买到几种合意的,就可以变叹气为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