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依不成文法,应该休息。我老了,既不能从新,奔卡拉OK,又不能从旧,跑书摊书店,走投无路,只好拿笔。正涂抹间,传来震耳的电钻声。问老伴,知道是女儿的单位发善心,正安装防盗门。不一会儿就完工。我也喜新,尽快去试试,先出后入,都是变单为双,麻烦些事小,还引来乱七八糟的一堆感想。诌文,找个题材不易,干脆顺水推舟,就说说这感想。以先来后到为序。
门外撬锁,入门盗物,早已是旧闻。但只是闻,就天高皇帝远。这一下糟了,心情上变远为近,原来模模糊糊的不安全感成为清清楚楚。何以故?因为,比喻为作战,这是已经布了防,当然是准备动真格的了。而万一真就动,这新加的铁玩意儿能够顶用吗?
语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使我想到一个半新半旧的闻,是盗破了防他(或她)之门,入内搜索,竟没有值钱之物,告辞前留个条,大意是:室内无可盗之物,而安装防盗门,这是骗人,希望以后不要这样云云。如果此闻不假,这就使我想到一个成语,曰左右为难。左是大刀阔斧,撤防盗门,必行不通,单位的善意难推,一也;盗亦有道之“道”上并未明文规定,只撬设防之门,二也。右是温文尔雅,如留条所告诫,设法表明室内确是没有值钱之物,虽设防而无意骗人,可是,一、盗有道而无标志,欲通知而难于送达;二、不相识,至少是不相知,自报穷困,能够取信于人吗?
可行的还有一法,也来于闻,很新的。某书生孤身度日,室内除书以外几乎没有什么,而要外出一些日子,行前也留一条,下压大团结四张,条上写:我是穷读书人,只有这些书,承您光顾,对不起,希望不要乱翻书,谨奉上这一点钱,以略表敬意和谢意。说这办法可行,是因为所说推心置腹,而且使之不空手而返,合乎盗之道。只是如果安装了防盗门,这办法就不免于白璧微瑕,因为这等于明白表示,防盗门并无防盗之功,制门的厂家,发善心的单位,听到都会伤心的。
这就使我们不能不回到孟老夫子的主张:“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在这里,本是没有人盗。古人有这种理想,曰夜不闭户。说理想,因为实际是闭户。但没有说闭防盗户,可见撬锁之事,虽然古已有之,确是于今为烈。烈,有原因。任人皆知,想去果,先要去因。盗多的因是什么?依新风,先说唯物,是财富还没有希求的那样多。这论断也是古已有之,如《管子》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话有道理,但不全面,或说有例外。请逻辑学家来修润,两句前都要加上“有些人”。古事今事都可以为证,以贪污、敲诈一类事为例,实行者都未必是缺衣少食的。
唯物不保险,只好转向唯心,或仍依新风,说上层建筑。专由理论方面说,最有力量的是“德”,如果具备这个,那就出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入门,“不愧于屋漏”,像是心里安个派出所,嗟来之食尚且不张口,况盗乎?可惜这只是理论,或说理想,与安装防盗门尚且撬之的现实一对面,就逃之夭夭了。说逃之夭夭,不说灰飞烟灭,是因为丢掉德的并非全体,而是一部分。遗憾的是这一部分不只量不小,而且看来正在膨胀。胀,胀,也许有那么一天,德的力量真就小到殆等于灰飞烟灭吧?如果竟至这样,我们就只好都参加隔着防盗门的攻守之战了。
比德牌号新的还有什么什么觉悟,近年来像是也销声匿迹了。理由与德的逃之夭夭相同,经不住现实的一碰,无力,也就只好不用,另请高明。这新聘的高明是“法”。可惜的是,限定防盗门的范围,法的力量,与德相比,力量就太小了。原因不只一种。其一,法是马后炮,事发之后才能参与。其二,语云,虱子多不咬,账多不愁,以盗自行车为例,据说全国平均每天8000辆,哪里有这么大的法网去“疏而不漏”,何况还有许多更重大的案件要办?所以,比如撬锁、盗走金饰物、外币等等,只好认倒霉,物归原主的机会是不多的。而人,谁愿意倒霉呢?所以左思右想,还是只得寄希望于防盗门。而防盗门,如果真能像生产厂家宣传的那样,保证万无一失,那就可以预期,古人理想的夜不闭户,不久就变为户户防盗门,也可算是天地间一奇观了。
所以又不能不想到孟老夫子的话,“盍反其本”。这本是想办法,求人人,至少是绝大多数人,虽赏之不盗。什么办法呢?其实也是大家常喊的,于求富厚之外,同样来些或更多来些精神文明。这可以分为消极和积极两个方面。消极是破,破拜金主义加享乐主义的时风。此风不破,弄钱、享乐成为人生第一要义,其结果自然是为弄钱、为享乐,就无所不为了。破的力量来于另一面的立,所以更要致力于积极方面,是提高文化教养。只有人民普遍地提高了文化教养,他(或她)才会追求比金钱、享乐远为有价值的事物。这远为有价值的事物,至少我看,安贫乐道当是其中之一吧?人人能安贫,安装防盗门就成为多余。自然,人人能只是理想,所以仍须以法助之。还想附带说一下,求法真能助,就要像说的那样,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否则,如我们所习见,大大小小的权都在法之上,有法与无法就相差无几了。而如果真就无法,即使防盗门有防盗之用,有些人,袖子上加个什么箍,是仍旧可以闯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