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件旧事,月日记得清清楚楚,年份为1939抑1940,拿不准。人生,有些活动简直无理可讲,可是不如此就呆不住,此亦一谜也。于是我开书柜,找日记。幸而写《流年碎影》时用过,未费力就找到。比考证孔子生年容易多了,只是十几分钟吧,就定案,确知为1940年。用新语,是胜利完成了任务,可以飘飘然了。然而不然,所感反而是,原来自己比海淀成府街的某公并不高明,也是在暴力下为保小命,什么糊涂事都做得出来。
先说海淀成府街的某公。称为“某”,是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一位的尊姓大名,甚至为“某婆”也说不定。不能知,转为说能知的,是成府街路南有个家庭理发馆,主人姓萨,苗族,70年代中期可年六十,为人风雅,与不少前去理发的老朽谈得来。一次我去理发,他拿出一个瓷茶杯让我鉴定年代。我说不古,至早也不过是民国的。问他是什么时候买的,他说不是买的,是文化大革命初起时由胡同口垃圾堆上捡的,同样的四个。这是被暴力吓破了胆,竟至以为连喝茶也成为犯罪,我当时想,胆小一至于此,也太糊涂了。
同样的心情还有一次,是1967年吧,红色恐怖刚过去,老同事黄润坡来看我,问我的情况。我说幸而未抄家,损失一些,是自己烧的,自己砸的。他说他的一点点书,他儿妇胆小,都搬到院里,烧了,他背着他儿妇,把两三部旧小说扔到床底下,现在只剩下这一点。黄君非知识分子,是城市贫民,依其时的革风应该坦坦然,可是他儿妇说,万一惹了祸呢,不如都烧了,放心。就这样,一部《红楼梦》险些葬身火海,这不是胆小而至于糊涂了吗?
说别人糊涂有言外意,是自己不糊涂。且夫自信为不糊涂,乃糊涂人的一种高级享受,我得此享受,已经过多长时候说不清楚,总之必不只十年八年,可是不幸或幸,这一次翻检日记,竟片刻间化为空无。正面说是如禅和子之闻驴鸣而得顿悟,洞明自己的糊涂,其程度决不在海淀成府街某公或某婆以及黄君儿妇之下。何所据而云然?是找出日记,看到靠前的十几本都撕去封面。查某事年份是无事找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带想想撕去封面的原因。谢天,未费大力竟想出来,大致是文化大革命山雨欲来之时,想到旧物堆里还有日记,旧习惯,难免写自己的情意,也许有不合时宜的吧,不得了,为保身家,要处理。
上策当然是周公瑾的火攻之法,于是找出来,准备动手。可是面对,想到自己记忆力很坏,若干年的生活痕迹存于其中,一根火柴,化为灰烬,实在舍不得。可是不毁,万一抄去,一两句话上纲,关系身家性命,真就成为不得了。左右为难,愁得简直不敢正视这一摞本本。总得有个了结,决定暂且不火攻,可是封面上都写明是日记,怎么办?“撕去!”就这样,早期的若干本日记就成为没有包装的。现在是山雨过了,回想自己的撕封面妙计,就不能不脸红,试想,内容都是记某日做了什么,没有封面,看到的人就不知道是日记吗?如此愚蠢,如果也值得评价,那就要请七品芝麻官郑板桥大笔一挥,是“难得糊涂”。
人生一世,都会有些近人,近人有多种表现,其中之一是灶王老爷上天,好话多说。依照此常理,某近人说了:“撕日记封面确是糊涂事,但可以归入智者千虑一类,此外必都是明智的。”是这样吗?纵使我的个人迷信不少于大人先生,也要斩钉截铁地说“不然”,因为,如果有人愿意听,我自述糊涂,可以说个没完没了。或曰,都少闲情,还是点到为止吧。那就只说两件,都是山雨刚来时候我干的。第一件,是1966年8月,红色风暴来了,也是为保身家,我要自己查存书。清除的原则是:一、作者的人有问题;二、内容有问题。清出不少,其中有几十本是英文的。
如何使之化为空无?火攻,点不着;卖废品,无人收。孩子急中生智,用自行车驮出去,四面八方看看,无人,扔在路旁。又是一次胜利!可是时间流过若干年,身未死,家未破,有时想到多年,省吃俭用,逛书店、书摊,一本一本淘来,竟弃之路旁,也不免懊丧。是一次“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孩子听见,用评论的口气说:“我看也是吓糊涂了,红卫兵有几个认识英文的?”我听了,想想,心服口服。再说第二件,是同年的同月吧,做红卫兵光临的准备,在院里烧估计有违碍的,把个莫友芝为他的友人题宦游图的手卷烧了。认为有违碍,是因为文中两处提及“粤匪”。事过境迁,是自己评论,这些红卫英雄恐怕连“粤”字也不认识,况粤匪指太平天国乎?
如此糊涂糊涂再糊涂,应该愧对好话多说的近人了吧?曰又不然,是因为我自己觉得,糊涂是失,但也不是无所得,这所得是换来多种“明白”。为了与糊涂对称,也说三种。其一,孟子推崇舍生取义,也许竟是大话吧?多种糊涂证明,人总是为了保命而不惜一切。应该改造为“二不怕死”吗?我是宁信《中庸》的“率性之谓道”,认为限于修齐也好,扩大为治平也好,都应该想尽办法,让人能活,而不是滥用暴力,使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其二,人世间,有理想,有实际;有口说的或笔写的,有实事。前者冠冕,后者常常不冠冕。
我们处世,评价,选取,我以为应该重视后者,甚至不信前者。比如口说或笔写,依某种教义而行,人间地狱可以顷刻变为天堂,可是看实际或实事,而是有人在扔茶杯,有人想烧日记,理想又有何用!我们的饭碗里装的要是米饭或馒头,不当是口号。其三,记得前些年过旧新年,我用打油诗的形式说吉祥话,有“残年何所欲,不复见焚书”之句。现在是因见裸身日记本而有了新的所欲,是建造一个宽容的天地,在其中,日记可以毫无顾虑地写自己的情意,然后是成为本本,服装整齐,大模大样地坐在或躺在什么地方,不必担心有人来检查。所欲太寒俭了吗?海淀成府街的某公或某婆是不会这样看的。
明白的一些事说完了,末尾的所欲会带来一个大问题,是希望中的宽容的天地如何能够成为有保障的现实?问题大,说就难免走到题外,谢作文教程,行文不得走到题外,也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