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城(一两)
第一章 无界之玉
下午五点半,高三补课的学生下课了,值日生也已经回家,教学楼里空空荡荡,值班老师照例检查一遍教学楼,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看手表,一面想着什么时候在开会的时候提议取消这项检查算了。可就在这个时候,走廊尽头传来水声,刘老师去敲了敲门,“同学?”
里面的水声一停,又哗哗响起来。门打开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身材纤长的女生不太自在地站在那儿,叫了一声“刘老师”。
秋天的傍晚,光线已经略微黯淡了,不过女生清亮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好辨认,何况她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即使没有担任她的任课老师,也听过她无数次在全校师生面前的得奖感言。
刘老师的声音顿时和缓了:“舒夏啊,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刘老师,对不起,我做题不小心忘记了时间。”女生解释,“下次再也不会了。”
“没关系没关系,”刘老师连忙道,“做题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身体啊,你可是我们学校未来的高考状元,要注意劳逸结合啊。”
“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多好。真乖。刘老师点点头,上四楼去检查。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的身影转上楼梯的同一时间,女生抬起头,在确定他的脚步已经从楼上传来后,立刻冲回卫生间,对着洗手池的镜子迅速涂上浓重的眼影和口彩,校服已经换下来了,穿的虽然是白T恤和牛仔裤,却披了一条五彩斑爛的大披肩,再从包里掏出一顶大蓬卷的假发,套在头上。
现在,即使刘老师下来面对面地看着她,也绝对认不出她是七中NO.1舒夏了。
大门很好出去,张大爷热爱电视,如果不主动跟他打招呼,哪怕一头熊从学校里出来,他的视线都不会从屏幕上挪开。
女生的身影很快汇入下班高峰的车流,拐过两个街角之后,进了一间小酒吧。这个时候客人还不多,疏疏落落坐着一两个人。调酒的是老板兼收银员,江度。他很年轻,看上去仿佛二十出头,戴着黑框的平光眼镜,在吧台奇异的光线下向舒夏招招手,调好的酒倒入杯子,推到她面前。
舒夏微微一愣,“我不会喝酒。”
“十八生日,成年啦,可以喝一杯。”江度微微笑,“生日快乐。”
“还以为有礼物呢。”舒夏叹了口气,“原来只是一杯酒。”
“呵呵……”江度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放心吧,礼物下班后给你。”
“这还差不多。”舒夏微笑了,不过酒还是推回去。吧台的台面是玻璃的,底下有紫色的灯光照上来,把那杯酒映得紫光莹莹,异常美丽,“万一喝醉了怎么干活?还是给我水吧。”
“度数很低,放心。”
“会比水更让人放心吗?”
江度没奈何地摇摇头,自己喝了那杯酒,然后给舒夏倒了一杯水,“金叔给你准备了菠萝饭。”
“谢谢。”
舒夏说着,正准备去惯坐的位置,却被江度唤住:“阿夏……”他看着她,目光与平时似乎有些异样,“晚上可能有人来找你。”
“你的熟人?”舒夏端着水杯叹了口气,“江哥,我只是骗饭吃,你不要让我给人算他的病严不严重会不会好啊,会死人的。”
“你不是把别人安慰得很好吗?”江度再一次笑起来,“好了,去吃饭吧。”
舒夏向店里最角落的位置走去,背后是一株有两米高的富贵竹。阿金已经把她的晚饭端出来了。她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长发,只可惜烫得比舒夏的假发还要卷,让金叔看一次头疼一次。阿金是金叔的女儿,也是酒吧唯一的侍者。在舒夏吃饭的功夫,阿金苦恼地替舒夏把桌上的小台灯打开,然后伸出手掌,“阿夏啊,快看看我的感情线有什么变化没有?”
“我昨天才给你看过。”
“但今天那位帅哥都没有接我电话……”
“阿金啊,我只是混饭吃,不是真半仙。”
“可是你每次都算得好准哎!我觉得啊,要不是有你,江哥这店恐怕早就关了。”
“江哥听到会生气的哦。”
“他才不会生气呢。”对于这点阿金倒是很有信心。
江度确实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永远都是微笑地看着你,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是温润的棕色,许多温和的动物,眼睛就是那样的颜色。不过江哥的生意头脑显然不怎么样,酒吧这样的营业场所,不说开在最热闹的街区,至少也得有大量的年轻人出没才行,可这里附近都是居民区,边上就是公园。老头老太太,练练拳,跳跳舞,晒晒太阳,带着孙子散散步。偶尔会进来的客人多半是路过,其中的大半还是被店外挂着的“供应便餐”四个字吸引进来的。
好在三年前舒夏来到这里。舒夏的工作是给人算命,可以看手相,可以算卦,也可以用塔罗牌和水晶球,可谓是中西合璧。那个时候舒夏十五岁的生日还没有过,只是一个初三学生,但爷爷精于此道,虽然没有特意教她,也耳渲目染看会了一点皮毛。并且,在爷爷过世之后,竟然靠着这点皮毛养活了自己。
“算命很灵的占卜师”是这间小酒吧的特色,有不少人闻风而来。对于命运这回事,大多数人也只是好玩听一听,舒夏并不用为他们的人生负责。每天放学后先在学校做完功课,再到这里吃晚饭,到十点下班。大多数酒吧的都是通宵营业,不过这一间由于先天的地理条件,午夜过后店外几乎悄无人迹,所以基本也是十二点关门。舒夏原本坚持十二点下班,但江哥说聘用童工已经是违法了,他不能再让童工上这么久的夜班。不过舒夏也是个很坚持的人,她的坚持很有道理——后面两个小时的收入对她很重要。
“再怎么说你都是个学生啊,学习还是第一位。”那个时候的江度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一定要休息好,然后学习好,然后才是赚钱。”
“我睡六个小时就够了。至于学习,”当时只有十五岁的舒夏,在学习上的优势已经十分明显,她轻轻地挑了挑眉毛,“我从来没有从第一名上滑下来过。”
“但是……”江度有些无奈,“但是你还是个女孩子啊,睡不好觉,会老得很快的。我可不会为你的皱纹负责的。”
“那些当然不用你负责。”舒夏看着他,“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皱纹远没有生活重要,不是吗?”
江哥默然地看着她,终于不再说话。舒夏松了一口气,以为他已经妥协。可是,当天晚上十点钟,江度便关门歇业。
舒夏找他理论,江度问道:“阿夏,我年纪不小了,万一睡眠不足老得快,你会为我的皱纹负责吗?”
这次轮到舒夏默然,只好问:“你十点钟关门,真的交得起房租吗?”
“那个不用你担心。”江度道。
有时候,阿金也会向舒夏表达她的怀疑:“江哥开酒吧是玩票吧?我好担心下个月就没有工资了。”
也许江度有着不错的家境,并不用为生计发愁。这家生意惨淡的店,竟然开了三年都没有关门。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她已经从初三到了高三,在这家连店名都没有取一个的酒吧,做着一份不怎么靠谱的兼职,已经三年了。
阿金是一年后来才来的,让舒夏看过一次手相后,立刻认为舒夏是半仙再世,并且是店里的招财猫。反正现在店里没什么客人,她坐在舒夏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门口挂着感应玩偶发出“哈哈”一声笑,接着说:“欢迎光临。”一位客人进来了。
确切地说,是两位客人。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推着轮椅走进来。男孩子非常清秀,是放出去要被怀疑是艺人的长相。但任何人看到他们,目光却一定会首先落在轮椅上的男子身上。他穿着妥帖的西服,戴着眼镜,明明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动,整个酒吧的空气却仿佛都先静了静。
“欢、欢迎光临。”不知道为什么,每天要说无数遍的四个字,阿金忽然说不太顺口了,呆了一下之后,才想起应该问:“要点什么吗?”
“阿金,去忙吧。”声音来自身后,江度离开吧台,走了过来,“这位客人我来招呼。”江度英俊的面孔上显出少有的恭敬,“尹先生。”
“好久不见,阿度。”男子说着,打量周围环境,“在这里辛苦你了。”
江度微微一笑,“这里很舒服,每天可以睡到中午。”
“那真是让人羡慕,难怪我调了你几次都不肯离开。”男子说着,问:“今天舒小姐在吗?”
“我带你去见她。”江度接过清秀男孩的工作,推着轮椅走向舒夏。
舒夏已经注意到他们。江度虽然脾气不错,却也很少有对人这样亲近的时候,看来是很熟的人。
江度为两人做了个简单的介绍:“舒夏。尹先生。你们慢慢聊。”他说罢,回到吧台,不一时泡了一杯绿茶让阿金送过来。而坐在舒夏对面的尹先生,则向舒夏伸向了手,“尹士修。舒夏小姐,你好。”
这是舒夏第一次进行这种成年人的社交行为,伸手与他互握的时候有些不习惯,不过还算坦然。她问:“想算什么?尹先生。”
“不如就看看手相吧。”
于是他打开掌心,送到灯下。这是一只完美得无可挑剔的手,手指修长,骨骼匀称,但是掌纹很奇特,命运线、事业线、爱情线,三条主线异常清晰,没有一丝杂纹,甚至也一星星羽毛纹也没有。舒夏的眼睛不由自由睁大,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手相。
“怎么样?”他问。
“不知道。”良久,舒夏据实以答,“你的命运非常特别,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受别人一丝影响。”皱了皱眉,她补充:“或者,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自己没有一丝决定力。”
“哦?”
舒夏眉头深锁,最终放弃,“对不起,我看不懂你的手相。”
尹士修收回了手,“你已经算得不错了。四十年前,你爷爷也是这么为我算的命。”
舒夏微微愣住。他说什么?四十年前?他现在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岁吧?
“你认识我爷爷?”
“嗯,算同事吧。”
舒夏再一次愣住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爷爷十年前就退休了。
“这三年来,你辛苦了。”尹士修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沉静如同深水,“从今天开始,你有新的选择。”他轻轻举起了右手,身边的清秀男孩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到舒夏面前。
灯光下,封面上的黑体字非常清晰:第六文化研究所员工合同。
“请看看。”尹士修道,“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可以找江度。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打我电话。”
一张名片放在合同上面,只有简单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希望能够尽快收到你的答复。”
“再见。”
这位尹先生,从到来到离开,没有超过五分钟。舒夏坐在位置上,看着空荡荡的对面。如果不是留在桌上的文件与茶,她会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江度来到桌前,在舒夏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舒夏的视线落在他脸上,问:“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看看合同?”
“我看了……不过,他是什么意思?准备聘用我吗?为什么?做什么?第六文化研究所是什么地方?”
“在远安市,离这里并不远。”江度看着她,拿起了那份合同,望向她的眼睛深处,道:“这确实是一份用工合同,尹先生今天来,是因为当年和你爷爷的一个承诺。”
吧台后面有扇门,打开后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二楼是三室一厅。三个房间,两个当作仓库,一个是江度的卧房。客厅布置得很简单,整个房子的色调是灰,深灰,浅灰,接近于白的灰,用零星的白色和黑色的装饰品来点缀。这也是江度穿衣的风格,有一种接近于素描的简洁。
江度让舒夏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然后道:“我现在说的话,你要仔细听,不要怀疑。”
舒夏点点头。杯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水很热,袅袅地冒着热气。江度沉吟一下,似在想怎样开口,舒夏忽然问道:“你认识我爷爷吗?”
“不认识。我进研究所的时候,你爷爷已经退休了。”江度说道,“我只在档案室见过你爷爷的履历。”
那份履历很简单。舒夏的爷爷舒子昂出身于书香门第,一生浸淫占卜之术,三十岁的时候来到第六研究所工作,六十岁的时候退休,回到老家,和唯一的孙女一起生活,直至三年前寿终正寝。
“阿夏,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我会开这个酒吧,全是因为你。你爷爷退休的时候,用四柱推命法推算出了自己的寿数,他决定剩余的时间和你在一起。你们没有别的亲人,他担心他去世之后,即使留下大笔钱给你,你也不能好好生活,当时你毕竟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女孩子身怀巨款,反而更容易招来横祸。研究所表示可以派人保护你,可是,你爷爷并不想你过早和研究所发生关系,希望我们等到你成年以后,再告诉你一切。”江度说完,微微吸了一口气,“阿夏,研究所的薪水和福利都非常之高,你爷爷在研究所工作了三十年,又没有别的花销,他留下了一笔很大数目的遗产给你,当你年满十八岁,就可以自由支配。在这之前,一直由尹先生的律师保管。明天就是周末,我带你去远安市,只要去签个字,你从此以后都不用再为生活辛苦了。”江度说完,站起身来,去卧室拿了一封信出来,“这是我接受这项任务时,尹先生给我的,是你爷爷的亲笔信。”
其实他不用说,那封信拿出来的第一时刻,舒夏就知道那是爷爷的。爷爷一直不习惯写硬笔字,从来都是用毛笔写字。信封上,熟悉的笔迹苍劲有力,写着她的名字——“阿夏启”。
舒夏顿了一下,才接过这封信。打开来是熟悉的墨香。曾经为爷爷磨过无数次墨,有三年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吧,再一次闻到,却像是昨天才闻过。
在信上,爷爷介绍了自己从前总是草草带过的工作,告诉她他为第六研究所工作,这家研究所与普通工作单位不同,充满奇异事物,常人难以理解。也许将来她会来这里工作,因为老板奉信人们的才华会在血脉里流传,也许会开出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当然,这一切将由她自己决定。信中写道:“我希望,当我的阿夏看到这封信时,已经是个懂事的、独立的好孩子,能够对自己的未来做出明智的决定,并懂得为自己的决定负责。阿夏,原谅爷爷,让你受了三年的苦。就像爷爷一直告诉你的那样,逆境才是人生最好的老师,能够让人最快地成长,并且,一生受益于此。另外,十八岁生日快乐。成年快乐。”
落款是:爱你,但无法陪伴你永远的爷爷。
手指有难以控制的轻颤,眼前微微模糊。但是,眼泪没有掉下来,舒夏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来,将眼泪倒回去。江度已经将纸巾放到了她面前,看见她这样,柔声道:“阿夏,哭出来没有关系,在我面前,没有关系。”
舒夏没有说话,靠在沙发上,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哭,为什么要哭?从今以后我就是富婆了,有什么好哭的?”
虽然这样说,还是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江度用纸巾轻轻将它拭去,看着她,没有说话。
舒夏停了一会儿,再一次笑了,“我就说呢,哪里有你这样一直赔钱也不关门的老板。”
“赔钱的是尹先生。当然,赔这点钱对他来说无关痛痒,他只希望你能够好一些。”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应该对他说声谢谢。”
“明天你自己去说吧。”江度说着,笑了,“怎样?老板很好吧?要不要考虑当我的同事?今天十二点一过,你就不再是童工了。”
合同放在茶几上,黑字白纸分明,舒夏问:“我凭什么拿那么高的工资?你老板或许不知道,可你是知道的我到底有多少斤两。”
“凭你是你爷爷的孙女。”江度说得笃定,“你身上流着的,是你爷爷的血。”
“血?”
“嗯,在这个世界上,吸血鬼是最崇拜血液的力量的,他们认为一个人的潜能全部隐含在血液里,同一血脉的人,身上也一定有着相同的能力,只不过有人表现出来,而有人在沉睡而已。你爷爷是相当少见的占卜师,你才十几岁,还没有受过专人训练,就有现在的水平,这已经是最好的说明。”
女孩子已经挑起一边眉毛,“吸血鬼的理论?”
“老实说,我不赞同你爷爷的观点,我曾经建议尹先生把一切都告诉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等到三年以后,再来让你重新开始接受这些。这会很困难。”江度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阿夏,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在普通人看来是传说,在我们看来却是真的存在。”
“比如吸血鬼?是真的有吗?”
“比如吸血鬼,比如有人可以听懂动物说的话,比如有人可以控制无形的蛊……这样的人,研究所都有。”
舒夏真的惊讶了,“吸血鬼……你同事?等等,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是人。”江度没好气,“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只不过身手好一些,我的家族从明代开始,便是当地的武术大家。显然,吸血鬼们的理论是对的,我从小的反应能力就比别的小孩要好一些。阿夏,相信你自己,你会和你爷爷一样,成为能够预见未来的人。”
舒夏没有回答,问:“这个研究所,到底是做什么的?”
“为尹士修先生服务的个人组织。”江度简单地答,“最终的目标是为他寻找一个人。可惜没有任何线索,因为那个人随时都可能变幻身份面貌,尹先生找了很多年也没有找到他,同事们都认为他可能已经死了。但你爷爷的占卜表明,他还活着。你爷爷能够进入研究所工作,一方面是他的占卜能力,另一方面,还因为他有一块家传的宝玉。”江度看着她,白T恤的领口露出白皙的脖颈,上面有一条红绳,绳子上坠着一只玉雕的小鱼儿,道:“喏,就是这个,无界玉。据说这是上古的灵物,可以用它抵达另外的时空。”
玉鱼儿随身戴在她的左右,已经很多年了。十年前,爷爷从远安市退休回到本城,把她从保姆家里接出来时,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同时给了她这只玉鱼儿。
“好好戴着,这是爷爷的宝贝。”
爷爷说话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带笑的神情,每一根皱纹里都有笑意。
是不是宝贝她并不在乎,但,这是爷爷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所以也是她的宝贝。一块古玉,说它可以消灾祛邪已经有迷信的嫌疑,现在还说它能穿越时空……舒夏忍不住黑线,“江哥,你这是开玩笑?”
江度摘掉眼镜,揉揉鼻梁,“真是难办,不要偷笑,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世界其实有很多个世界,并不单单只有我们生活的一个,彼此之间有虫洞可以互通,有时候碰巧会遇上,有时候就要借助道具。你的玉就是这样的道具。尹先生怀疑他要找的人可能去了异世界,所以他需要这块玉,所以给你这份合同,明白了吗?”
“异世界?”舒夏吐出这三个字,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在她很快地克制住了,因为江度正脸黑黑地看着她,她咳了一声,“那个,不管你和我说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呃不,是真的,是真的——只是我一时难以接受而已,请给我时间。至于这份合同,我想我至少要等大学毕业才会考虑,所以还是先放在你这里吧。”
楼梯上响起了笃笃笃的脚步声,只有阿金的高跟鞋可以踩出这样的声响,而果然,阿金没有敲门,脑袋探进来,“阿夏歇够了没?有客人哎!”
十点钟,酒吧准时关门,江度照例要送舒夏到小区楼下,起初是说小女孩一个人不安全,后面则成了习惯。今天,两人走在小区昏黄安静的灯光下,很快就到了舒夏家楼下,江度叮嘱她早点睡,然后离开。舒夏忽然想起还没问他要礼物,然而声音到在嗓子眼,压了回去。
三年来江度对她很照顾,偶然生病,都是他发现,并强制她去医院。学校开家长会,他竟然也会去,并自称是表哥。他对她,真的像兄长一样。有时会觉得,人生的缘分如此奇妙,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却在冥冥之中相识,并且熟悉得像家人一样。
而到今天才知道,冥冥之中的,是爷爷与那位尹先生的安排。
原来照顾她只是一种任务。
忍不住有些微的失望,不过,这种情绪很快消散,舒夏对如此小气的自己自嘲地笑了笑。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照顾就是照顾,得到照顾就是得到照顾,她始终应该为此感激江度。
钥匙插进锁孔里,“嗒啦”一声,门打开,舒夏一面开灯,一面摘下假发,回身,便愣住。
不大的客厅里,数不清的粉色气球在飘荡,茶几上一束粉色玫瑰,卡片上写道:“生日快乐,终于等到你成年了,阿夏。”
这字迹她也同样熟悉,是江度。自从去年她生病晕倒在家里之后,他有了她家的钥匙。卡片上有淡淡的香气,是来自玫瑰吧。舒夏轻轻微笑起来,掏出手机,发送短信:“谢谢,谢谢你的生日礼物,也谢谢一直以来你为我做的一切。”
短信隔了一下才回道:“明天下午五点钟的飞机,我来接你。”
第二天下午江度到舒家的时候,舒夏正在看书,看到江度,微微一笑,“你真的来了?”
“这话怎么说?不真来还假来吗?”
“要是你不来,那么昨天就是一个玩笑。”舒夏把书放好,手机收进外套口袋,跟他出门,走出楼道。
三点二十分,即使是秋天,阳光也仍然盛烈,照得小区的植物叶片泛白,江度看得舒夏在阳光下几近透明的肌肤,道:“你觉得我会开这样的玩笑吗?”
“如果换一个人,就会是玩笑。”舒夏轻轻吸了一口气,“老实说,我还是有种做梦的感觉。”
江度笑着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让舒夏坐上去,关上车门之前,说道:“谢谢你的信任,舒夏小姐。”
两个人都没带行李,舒夏甚至也包也没有背,外套的口袋里分别放着钱包和手机。江度则背了一只黑色休闲包,在候机厅里,江度从包里拿出两本封面粉嫩的小说,“要不要看?”
“咦?”舒夏在他手里瞥了一眼,“你喜欢看这种?”
“给你准备的。”
“哦,我不看。”舒夏说着,靠在椅背上,侧面的轮廓看起来有一种很凛冽的感觉,比起正脸清秀少女的气息,舒夏的侧脸看起来强势些,当然,也许只是因为侧面显得鼻梁更挺,“阿金那儿拿的?”
“阿金推荐的。”江度不无失望,“看来白费了。”就要扔进垃圾桶。
舒夏“哎”了一声,拿过来,掏出笔,在封面写下“免费赠阅”四个字,然后放在报刊架上,向江度一笑,“不要浪费。”
她的皮肤白皙,眼神清冽,穿着普通的白T恤牛仔裤,外面罩了一件墨绿色连帽外套,长发束成马尾,丝丝分明,坐在这样窗明几净的所在,有一种格外洁净的气质,仿佛周身的空气都会被净化。江度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久到让她觉得有些意外,摘下听着手机收音频道的耳塞,“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江度别过头去,脸望着大厅里候机的人群,忽然道:“阿夏,你长大了。”
“是啊,我不是童工啦。”
这样的回答让江度回过头来笑了,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想习惯性地揉揉头发,不过手底下并不是往常卷卷的假发,而是丝丝分明的漆黑长发,手感分外不同,有着难以想象的丝滑。他终于克制住,只是拍了拍她的头顶,收回了手,“长大了就好。”
“嗯,我满十八岁了,你的任务就结束了,以后会在哪里?远安市?”舒夏问。
登机播音在这个时候响起,两人跟着人群走过通道,登机。这是舒夏第一次乘飞机远行,爷爷在的时候虽然也说过要带她出去玩,但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爷爷的身体状况,每一次说到坐飞机,她都说她恐高,而且万一飞机出故障,生还的几率等于零,风险太大了。
而今天的位置刚好靠窗口,可以看到地面越来越远,建筑物越来越小,渐渐模糊,然后云海涌入视线,云朵连绵,仿佛没有边际。舒夏靠着位置上出了一会儿神,渐渐有些犯困,江度问空姐要来薄毯,搭在她身上。刚搭上去,她便醒了。江度问:“昨晚没睡好?”
“是啊,做题做到四点钟。”舒夏苦笑了一下。
“真是的,一有事就睡不着觉,还是不能接受现实吗?”
“再给我一点时间。”舒夏看着窗外,天色已经黑了,目之所及,是黑茫茫一片,正飞过城市上空,底下灯火组成简单的交通图,黑暗之中更显得璀璨。舒夏靠近窗户,想多看一会儿,然而她看到的不是地面的万家灯火,而一张脸。
一张异常美丽的脸,有着漆黑的眼眸和雪白的肌肤以及玫瑰花瓣一般娇艳的双唇,如果不是因为眼中一丝冷傲的意味,也许可以直接当成白雪公主的真人版。然而无论是哪个童话故事的真的人版,都不可能出现在飞行中的机窗外。
舒夏受惊地往后一闪,然而再看时,又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了?”
身边传来江度的询问声,舒夏摇摇头,“可惜是睡眠不足,看花眼了。”
机身在这个时候忽然猛烈地一颤。正在为一位乘客送上橙汁的空中小姐处变不惊,稳住身形,用甜美的声音道:“不用担心,各位乘客请扣好安全带,可能是遇到了乱流。”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错误,飞机突然下降,机身连平衡也无法保持,空姐手里的托盘再也端不住,上面的饮料洒了一地。机舱里尖叫声起。
舒夏的脸色也忍不住发白,难道,她以前把空难挂在嘴上太多次,以至于今天应验了?
“我去看看。”整个机舱唯一保持平静的人就是江度了,他解开安全扣,在飞机摇晃的时刻极轻巧地穿过走道,往前面去。几分钟后,一位空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化着精致妆容的面庞近乎扭曲,她在舒夏面前停下,“舒、夏小姐?”
第一次坐飞机便遇上事故的舒夏,脸色一点也不比空姐好看,强自镇定地点点头。空姐立刻示意她解开安全扣,跟她去洗手间。不会超过十米的距离,走过去却花了至少五分钟,不时就要撞上椅背,听到有人泪流满面地叫:“菩萨保佑,观世音保佑,如来佛保佑,上帝保佑,要是能活下来,我一定给你们塑金身——”
好在后面机身终于慢慢平稳下来,人们绝望惊恐的情绪也稍稍安定。舒夏被空姐带到了洗手间,空姐说:“把衣服脱下来,我们换衣服。”
声音仍是颤抖,舒夏忍不住确认了一遍,然后问:“为什么?”
“一位江先生要我这么做,我不知道为什么,外面,外面……”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空姐终于崩溃,恐惧令她扑在舒夏身上哭了出来,“外面有人!”
“什么?!”舒夏失声问出来,那张从窗外滑过的脸,难道不止她一个人看到?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刚才江先生过去时,是我给他开的门,我看到,看到有人停在飞机前面,那个人,长着翅膀——”她的声音已经在打颤,瞳孔放大的迹象。
舒夏扬起手,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空姐一愣,呆呆看着舒夏。
“跟我换衣服。”舒夏道,“你刚才看错了,什么也没有,看,我们不是好好的吗?那位江先生身份很特殊,他这么做一定有原因,并且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空姐怔怔地点点头,脱下自己的制服,换上舒夏的衣服。两人的身高差不多,不过空姐相对丰膄一些,舒夏更纤瘦一些,衣服勉强合适。刚从洗手间出来,就看到机长来到了客舱,向乘客们解释由于天气原因,继续飞行将会非常危险,必须马上迫降,由此带来的不便,恳请乘客们谅解。
刚刚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的乘客们绝对可以谅解。不少人已经发誓再也不坐飞机了,纷纷表示这架飞行停在空中的时间越少越好,随便把他们放到哪里大家都没有怨言,只要是陆地就好了。
大家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的惊险,陡然有共度患难的感觉,邻座的人甚至已经交换起名片来了。有几个人也许注意到了机长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整架飞机上,谁的脸没有被吓白呢?
飞机的迫降很顺利,带着重新踏上土地的安全与喜悦,乘客们依次下了飞机。舒夏穿着制服,和机组人员一起等所有乘客离开了飞机才下来,然而前面的乘客还没有走出二十米远,忽然有一个声音道:“都给我站住。”
这个声音非常好听,普通话并不标准,却因为声音的动听而变得有几分风情。声音来自高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身后的机舱门看了一眼,然而,门前空空如也,最后一名空姐也离开了那儿,所有人都在地面,包括机场的地面工作人员。
人们的视线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来处,然而那一刻,所有人都宁愿是自己眼花。舒夏旁边一位空姐喃喃道:“不、不可能……”
是的,不可能!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景象,就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在与飞机驾驶舱齐平的位置,有人立在半空,手臂环胸,目光冷冷从众人脸上扫过,如同巡视蝼蚁。那是个极美丽的女人,但凡有人看过她的脸,就绝对不应该忘记。而舒夏下意识后退半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张脸,她见过的。
就是飞机的窗外。那个时候,飞机还在数千米高空。
而现在,她立在半空,身后有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她向着地上的人们说完这句话之后,偏过头,道:“江先生,她在哪里?如果你去找她,也能够免去她不必要的痛苦。”
她面向的位置,是驾驶舱顶上,在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个年轻男人,穿普通的休闲服,戴着黑框眼镜。那是江度。但已经不是平时的江度了,平常那个在吧台后一面调酒一面说话的江度,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隔着并不算遥远的距离,舒夏看到他铮然地站着,身上有股冷峻气势。他沉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过,很抱歉,无界玉是尹先生想要的东西,你没有机会。”
“真的吗?”女人柔声问,“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吧,你把无界玉给我,我赐你不死的长生,好不好?”
她的声音,当真如同香浓丝滑的巧克力,光是听,便能让人醉死其中。
江度却冷笑一声,“不死的长生?谢谢你,但是,吸血鬼永远不能见天日的长生,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最后一个字出口,他蓦然动了。静静站立时身形有如山岳,一旦动作如有脱兔,一道黑色的鞭影袭向女人,女人双翅一震,身形猛然拔高。
江度一鞭落空,向下大喝:“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已经快要进入石化状态的人们,顿时或尖叫或死咬着牙地狂奔起来,开始向候机大厅方向逃亡。明亮的灯光从大厅透出来,如同温暖的食物诱惑着又冷又饿的人。舒夏眼望着江度,知道那句话是对着她喊的,也知道这场灾难是为她而来的,骨骼里有涌起深深的寒意,她扭头便跑。然而她还没有跑出五十步,耳边风声渐响,蓦然脖子一紧,衣领被人拎住,下一秒,整个人腾云驾雾,上了半空。
“晚上好,小姐。”
刚才那个动听的声音就响在耳边,黑翼女人指尖轻轻划过舒夏的脸,柔声向江度道:“江先生真是不够体贴,也不给人家找一身合适的衣服,她的个子虽然够高,可惜太不够丰满了,像这种完全靠剪裁线条出彩的衣服,一定要撑得起来才算好。而这位小妹妹,明显像是借人家的衣服穿嘛。”完全是一副做穿衣时尚点评的口吻。
舒夏尽量不做多余的挣扎,因为那只会让衣领勒得更紧,让呼吸更困难。然而即使是如此识相,来自喉咙的压力仍然大到难以抗拒,呼吸道所能得够到的氧气仅够让她翻白眼,肺部剧烈地提出要求,缺氧的大脑失去了对理智的约束力,她徒劳地挣扎起来。
江度的脸色终于变了,“你先放下她!”
“怎么可能?”女人微带笑意,手从舒夏的脸划到脖子,指间感觉到了衣服底下微微突起的硬度,脸上掠过一阵喜色,低声道:“杰德,要真是无界玉,那你可真算做了件好事——”
她的话没能说完,便猛然停止了动作,然后脸色在一瞬之间改变了。微茫的响动就在身边,很细微,很空茫,稍不留意,便不会察觉。她倏忽转身,身后是一片虚空,空气没有实质,然而,一片肉眼难以察觉的变化在这片虚空中展开。像是看到了什么最不想看见的事物,女人大叫了一声,扔下人质,“这里怎么会有虫洞?”
那是舒夏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身体机能受到这样的压制,已经到了极限,她整个人晕了过去。而这时,江度眼中的光芒暴涨,一直蓄势待发的力量瞬间暴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黑翼女人。
后来无数个日子里,江度都会想起这一击。
这一击完美无瑕——如果能够发出去的话。
如果能够。
而事实上,猎豹冲刺到了最高时速,空气中都带上了致命的危险气息,舒夏已经失去了意识,松脱之后向下坠去。这一击他已经得出了完美的角度,经过了完美的计算,在他的武器刺中对手的同时,他的左手能够拉住舒夏的衣角。
能够的。
只是,左手握住的是空气。
心脏陡然僵硬,回过头去,舒夏昏迷过去的面庞还在视线里,却陡然间变得遥不可及,空气有了肉眼难以察觉的扭动,如同云雾缭绕在舒夏周围。舒夏的双眼紧闭,脸上还残留着痛苦的神情,身体完全违反了地心引力,在那一片空气里,飘上,飘远。
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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