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天气本就温和潮湿,开春之后更是一天热似一天,这天下午是体育课,学校里没有体育老师,所谓体育课不过是班主任带着孩子们在学校前面的土操场上自由活动罢了。孩子们毫不在乎简陋的条件,就跟被放出笼子的小兽一样,撒着欢的尽情折腾,叶晓寒站在廊下看着,不免神思又飘忽起来。村?的小孙子耀祖正和一群小伙伴们踢球,耀祖有心显摆,一脚下去那球直往外?,不偏不倚落在湖边的矮坡上,滴溜溜滚了下去,大家一片哗然,几个胆大的孩子都冲向了湖边,皮球是城里友好互助小学的孩子们送的,质??很好,价钱也不便宜,耀祖看着在不远处湖面上摇摇摆摆的皮球,实在舍不得,一咬牙就伸手去捞,叶晓寒被惊到了,担心孩子们出事,急忙追上去要阻拦,可还是迟了一步,等她下了土坡的时候,耀祖已经滑进了湖里,孩子们大惊失色,都失措的张嘴大叫,叶晓寒心急如焚,想也不想就紧紧拉住耀祖不停扑腾的两只小手,死命的把他往岸边拉,几个大点的孩子一?这种情况要上来帮忙,被叶晓寒严厉地喝止住了。杨四海平日里除了种茶树还兼任着学校的水电工,那天下午他刚好在学校外面检修进出电路,听?湖岸边孩子们炸锅一样的喧闹,知道是出了事,想也不想就跳下梯子往湖边跑。叶晓寒毕竟力气有限,此时已经是头昏眼花,落水的人身子又格外??,杨四海冲到土坡下的时候,叶晓寒也已经被带进了湖里,好在她下意识地向前推了一把耀祖,杨四海看准时机一把揪住耀祖的衣领,把他拽上岸来,叶晓寒这一推之下自己离湖岸反而远了不少。杨四海还算镇静,他左右一看,天气不晴不阴,老船工自然不会出船,平日里他撑船的?竹竿刚好搁在不远的渡口处,杨四海?奔了几步,抄起竹竿探进湖中,正递到叶晓寒的手边。其实当时叶晓寒只要伸一伸手就能抓住那支救命的竹竿,可在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异样的疲惫,那种灰心丧气的无力感让她不想再为自己争取一分生的希望,“何苦呢?”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身体在冰冷刺?的湖水里浮浮沉沉,那些回忆也在心里浮浮沉沉,甜的苦的,如同走?灯一般忽明忽暗,她透过湖面看?了不甚清晰的天空,频临死亡的窒息感也在那一刹那将她紧紧裹住,“都结束了。”她伸展开四肢,向湖下沉去。而在大洋彼岸,雷雨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满头大汗按住狂乱跳动的心脏,转眼去看窗外皎皎的月色......孩子们被吓呆了,有几个胆小的大喊大叫着四散跑开,杨四海丢开竹竿,甩下外套跳进湖里......他使尽全身力气把叶晓寒托上了湖面,叶晓寒被随后赶来的村?们救起,杨四海却没能再上来,村?带着数十个壮劳力沿湖搜索了两天两夜,终于在下游的一处浅滩上找到了杨四海已经泡的面目全非的尸体。老村?知道是孙子惹来的这场滔天大祸,十分愧疚中亦有九分感激,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村?带着家人跑前跑后地忙活起了杨四海的后事。凌子航去杨家致祭,?到哭肿了眼睛的云佳和憔悴至极的云馨,凌子航的心里非常难过,对杨四海他真恨不能以身相替,如今杨家只留下孤儿寡妇,杨眉还要?期治病,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李云馨的坚强让凌子航既感动又钦佩,她谢过凌子航并让他代为问候叶晓寒,说最近家里事多不能亲自去看她了。叶晓寒一直昏迷着,凌子航也基本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她一直发着高烧,梦呓似的不停喊疼,凌子航知道这是因为发热引起筋肉缺氧而造成的疼痛,他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替叶晓寒按摩冷敷让她减少一些痛苦,夜半时分他疲惫至极,手抵着脑袋打瞌睡,叶晓寒突然大声叫起来,“疼,我疼......”凌子航被惊得差点跳起来,急忙伸手探她额头,叶晓寒紧紧握住他的手,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她的睫毛轻轻抖动着,眼?溢出一行泪水,“妈,我疼,我真的好疼......”凌子航心头一颤,霎时间红了眼眶,叶晓寒母亲早逝,但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母亲都是自己的依靠,在你受尽委屈无处倾诉的时候,在你茫然无助凄惶失措的时候,你在潜意识里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母亲,这是本能,也是初心。叶晓寒该有多痛苦多无助才会在昏迷中喊出这样的话,凌子航靠在床头,把她整个人裹进怀里,心头一酸,泪水落在她乌黑的秀发上,晶莹如草尖的露珠,叶晓寒在他的怀抱里渐渐安静睡去。叶晓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下午了,她只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眼珠茫然而迟缓的转动着,凌子航轻轻唤她几声,她努力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那水中倒影般的模糊脸??才逐渐变得清晰,她费劲地吐出飘飘忽忽的几个字,“我还活着。”凌子航松了口气,急忙按铃。大夫说叶晓寒的身体没有大碍,只要多休息几天就能恢复如初,事实也是如此,凌子航第二天下午来时,她已经能下床走动了。看到这情景,凌子航阴郁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叶晓寒想起什么,问他,“那天,是谁救了我?”凌子航脸色一僵,咬着牙勉强让声音保持平静,“杨四海。”“四海哥。”叶晓寒显然没想到事情的后果会如此严??,又问了一句,“他没什么事吧?”凌子航背过身,肩头微微颤动两下,“他......还好。”叶晓寒狐疑地看着他,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你怎么了?”手下蓦地一紧,连带着心口
也像被攥住一般,“四海哥,出事了?”她的声音抖的厉害,似乎每一个音节都要用力咬住,凌子航不知该如何回答,依旧低着头,“别乱想了。”叶晓寒松开他,伸手去拽房?,“你不说,我现在就回村去!”凌子航连忙拦着,情急之下也无法多想,“四海他......走了。”“走了?”叶晓寒还没反应过来,“他去哪儿了?”凌子航硬下心,“四海去世了,他......没能从湖里上来。”“什么!”叶晓寒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她呆若木鸡似地看着前方,凌子航被吓得不清,急忙扶她,她甩开凌子航想站起身,但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干脆手脚并用往?口爬去,“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该死的是我啊......”凌子航只能死死地抱住她,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晓寒别这样,这是意外,谁都不想的!”“不是,不是的!”叶晓寒发疯似得??扎着,“是我没有去抓那根竹竿,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救我,为什么呀......”“你说什么?”凌子航猛地板过她的身体,不可置信地蹬着她,“你没有抓竹竿,你故意不让人救你,你......”他猛地攥住叶晓寒的肩头,嘶吼着,“你知不知道医院里每天有多少人在生死线上苦苦??扎,就是为了争取哪怕多一分生的希望,你竟然这样轻易的就要放弃生命,叶晓寒,你到底在做什么!”叶晓寒早已用尽了力气,她蜷缩起身体,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一样不停摇着头,“我不该还想着雷雨,我不该伤害你,我更不该害了四海哥,我一直都在犯错,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凌子航呆呆地看她半晌,忽而?叹一声,拭去了脸上的泪水,他抱起叶晓寒放在病床上,“从现在起,要好好的活,你的命是四海用他的命换回来的,你不只为你自己,也要为他好好活着。”叶晓寒紧紧闭上双眼,两行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痛彻心扉的泪,赋得永久的悔。一周后,叶晓寒康复出院,凌子航去接她,两人一起先去了杨家。杨四海已经落葬,叶晓寒没能赶上送他最后一程,只能去坟上祭拜,她在杨四海的墓前?跪不起,云馨姐妹以为她是为了杨四海舍命相救的恩情,却不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悔痛交加。李云馨差不多恢复了平静,但是精神很差,她虚弱无力的安慰叶晓寒不要多想,四海就是这样一个人,那天不管落水的是谁,他都会不顾一切去救人的。走出杨家,叶晓寒告诉凌子航她要搬来和云馨一起住,方便帮着云馨照顾杨眉。凌子航点点头,“这样也好,你们互相做个伴,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两人又谈起杨眉的身体,凌子航皱起眉头,“我上周给她检查了一下,杨眉的病不容乐观,我也和她的主治大夫谈过,恐怕杨眉需要?期服药治疗。”?叶晓寒一脸沉??,他忙转了一副轻松的口气,“杨眉年纪还小,现代医学也在不停向前进步,说不定过个几年,就有新的治疗办法了,咱们都应该乐观点。”不知不觉到了宿舍,叶晓寒开始收拾东?准备搬回杨家,凌子航也在一边帮忙,他转身时不小心撞翻了叶晓寒刚整理好的一个纸箱,里面都是些杂物,他急忙蹲下身一样样捡起来,手突然触到一个老式的银锁,做工很精致,锁心还有个十字的小??,凌子航微微一愣,他转头看了眼仍在收拾东?的叶晓寒,不动声色的把银锁放进口袋。云佳很高兴叶晓寒来陪伴姐姐,这样她在学校也能安心,叶晓寒尽心尽意地照顾杨眉,云馨很感激,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报恩,其实她却是在赎罪。凌子航回到诊所,他从贴身的衣箱里翻出一个给孩子用的福袋,又从里面掏出一把十字型的钥匙,他试着把钥匙插进银锁的锁眼里,居然严丝合缝,凌子航呆了片刻,颤颤巍巍地拧了一把锁匙,银锁应声而开,从里面飘出一张泛?的老照片,凌子航顾不上其他,他蹲坐在地上仔细打??着照片,左边是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女子,脸上依稀能看出叶晓寒的影子,而右边那个俊秀的男子......凌子航心头大震,像??锤擂鼓一般起起伏伏,他痴痴愣愣地如同泥塑木雕一样坐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辨不清是喜是悲。第二天晚上,凌子航去看杨眉,叶晓寒送他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银锁,“这个,我在你宿舍捡到的。”叶晓寒接过来,“这是我妈妈的遗物,我真是太不小心了,亏了让你捡到。”她看?凌子航异样的表情有些奇怪,“你怎么了?”“没事。”凌子航掩饰地一笑,“我走了。”“子航,”叶晓寒叫住他,她走近几步直视着凌子航,目光坦然而清澈,“我们......做一辈子的知己好吗?”凌子航没有说话,眼光掠过她落在远远的天际,半晌缓缓地问,“男女之间,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称作知己?”叶晓寒淡淡一笑,“如果有一天性命攸关,我会以生死相托!”凌子航突然转过脸紧紧地看着她,宁谧的夜色里,二人相视而立。岁月在不同的土地上得以延续,每个地方又在悄悄起着变化,雷?念完了水电工的课程,叶先生建议他出去闯一闯,他却拒绝了,他还是留在叶先生的身边,留在这所小小的学校里,当一个普通的校工。好在石碾子村小学和邻村小学合并了,学校选新址??建,又给老师们盖了一栋宿舍楼,条件好了很多,学生也更多了,雷?很忙,他的脸上??新有了笑容。村里有人悄悄告诉雷老三夫妇,和红英私奔的那个电工在南方打工的时候又勾上个年轻女工,把红英甩了,红英也知道雷家再容不下她,想回娘家住,父母嫌她丢人现眼连家?也没让进,也不知流落去哪里了。雷老三夫妇想着一家人受过的罪,仍是恨得牙关发痒,雷?倒很平静,说我们夫妻一场,互不相欠也再没关系了。雷老三夫妻有心再给儿子说房媳妇,雷?却毫不动心。李翰元刻苦攻读了一年半之后考上了心理学研究生,陈明月和许多举行了一场新式婚礼,仪式简单不收红包,只请了同学朋友,陈明月更是连婚纱都懒得穿,他们的复印社生意越来越好,许多把旁边的水果铺子也吃了下来,装修一番改成书吧,放了几台可以上网的电脑,供应点心饮料,服务生都是兼职的大学生,大家有个聚会聊天访友会文的地方,还能就近在复印社编辑打印,生意是更上一层楼。陈墨呢,终于混到了B?的位置,新式话剧开始兴起,话剧这?艺术也逐渐复苏,陈墨起早贪黑跟着排练最终却坐了大半年冷板凳,但是他毫无怨言,终于在一次公演时A?因为突发肠胃炎被送进医院了,陈墨顺理成章顶替上场,那天演的是改变自郭沫若的名作《屈原》,陈墨把屈原那种倔强坦荡,正气凌然演绎得出神入化,尤其是和婵娟的感情戏,显得?雅而不腻歪,演出效果大受好评。去北京巡演时恰好让一个名导看到,导演很欣赏陈墨,把他推荐给京圈一个有名的经纪人,经纪人有心签下陈墨,所有人都觉得陈墨摊上天大的好事了,没想到陈墨愣没张嘴接这个掉头上的三鲜馅饼,他婉拒了,说自己还是喜欢话剧舞台,演技还要好好磨练,导演闻听不但不生气,反而留了心,说有这不骄不躁的心才能做一个好演员。沈琉璃念完了本校研究生,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校?办公室暂时做一份文职工作,她的腿伤差不多痊愈了,她也曾计划去美国和雷雨一起念书,至少也要在假期里去看看他,两人享受一次旅游,可是雷雨总以游学或是打工太忙的理由推拒,沈琉璃想起这些就郁闷。雷雨待她总是若即若离,她期盼着雷雨快点回国,两人早点携手走入婚姻的殿堂。雷雨毕业了,他的导师相当欣赏这个踏实博学的中国学生,一力挽留,雷雨在美国多呆了一阵,充当导师的助手,半年后,他还是决定回到祖国,接受母校的聘任。他离开的时候,房东太太送了他一盒自制的巧克力,她说:“我希望你可以和你心里的那个人一起品味人生。”老人的微笑里始终带着通透而炼达的智慧,让雷雨深深的感动。沈琉璃闻信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雷雨是早机抵达,她大半夜就扯着父亲起床去机场迎接,沈世轩不堪其扰,他的心里其实也很高兴,一家人早早出?,接上赶到省城的雷?,一起前往机场。小山村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安详,叶晓寒和凌子航这三年来都默契地绝口不提男女之私,感情却愈加深厚。唯一令人不安的就是杨眉的病情一直都在恶化,凌子航托国外的朋友弄来最好的药物才算勉强控制住。这天晚上,凌子航刚回到诊所就接到了?文的电话,?文告诉他,凌教授病危了,让他赶紧赶回省城?父亲最后一面。凌子航丢下电话就出了?,他赶到杨家找到叶晓寒,让她一定要陪自己回去一趟。叶晓寒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二人连夜收拾行囊赶回省城。凌教授已经熬得油尽灯枯,等到凌子航带着叶晓寒?尘仆仆赶到的时候,凌教授因为回光返照反而清醒了片刻,他伸手轻抚着儿子的脸庞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凌子航忍泪拉住叶晓寒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叶晓寒虽然不知道凌子航为什么这么做,但她很顺从的握住了凌教授的手,凌子航俯身在父亲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凌教授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抓紧了叶晓寒的手用力地凝视着她,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晶莹的光芒,他微微点了点头,含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