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洋是第一个入职的,毕业后他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化妆品生产公司担任法务总监。
公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钟洋想:“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钟洋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他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钟洋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赌气,钟洋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钟洋趁着店铺未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头发剪掉,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他略加注意,觉得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钟洋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现在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累得很。
最主要的是,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公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钟洋现在晚上又不出去,玲子也忙着找工作,两人毕业后就难得在一起相处。
听人说歌舞厅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钟洋并不是受传统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女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卢明明说得对,他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这么成日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钟洋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葛子玙同钟洋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钟洋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葛子玙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钟洋说:“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葛子玙说:“唉,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钟洋说:“走到哪儿去?”
葛子玙说:“移民。”
哦,原来如此。
钟洋说:“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同事侯开俊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葛子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侯开俊又说。
钟洋心想,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侯开俊说:“你要振作点。”
钟洋说:“谢谢你们关注。”
葛子玙说:“情绪低落,会影响工作的。”
“是。”钟洋很温和。
过不到一会儿,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蔼可亲,办事落力,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
侯开俊跟钟洋说;“林小姐已结了婚。”
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钟洋闲聊。
“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
“现在流行这样。”
“哦。”钟洋说。
“卢先生是单身。”
钟洋微笑,他也察觉了,每当他走过,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都立刻表示关注,纷纷打招呼、起立、借荫头与他攀谈,女职员们都想高攀。
不过趁着乱纷纷,钟洋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
在骨节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卢先生传钟洋进去问话,叫他说一说他们法务部门的情况。
钟洋很警惕,为什么单叫他?还是每个人都叫?钟洋很中肯地解释一下,问到细节,他就不肯说了。
卢先生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谦厚,见钟洋不肯多说,就不再问。
象以前一样,钟洋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
大学毕业之后,钟洋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经过这事,更加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
钟洋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准时走。
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表示忙碌。
卢先生走过来,跟钟洋说:“有一件事,你比较在行,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
钟洋很讶异,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烦你今天超时工作。”
“没问题。”只要是公事,便没问题。
同事们立即投来艳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是好的,哗!
钟洋提着包跟随卢先生出去。
卢先生驾车,一套呢西装,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配条文静的领带,钟洋坐在他身边,有种和煦的感觉。
他们到一家厂去看样品,他觉得不错,钟洋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自己的意见。
办妥公事后卢先生邀请钟洋晚饭,钟洋说希望吃RB菜。
两人坐了下来,先叫一小瓶清酒。
钟洋仍旧很沉默。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钟洋没说话,卢先生倒说了,“我查过记录,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钟洋微笑。
卢先生点点头,“你好象不大喜欢争。”
钟洋洋还是微笑。怎么争呢?老板有电话来,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旁,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喝声“我来!”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怎么急呢?
钟洋说:“我是有点惰性,也相信命运,不过他们老说:性格控制命运,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卢先生问。
钟洋说:“哪里还有得改?三岁看八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卢先生说:“是没有必要,不是错就不必改,每个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有些人适宜干艺术。”
钟洋笑,“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而没有艺术的天分。”顺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卢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劳送来送去的。”
“但是……”
钟洋到门口,伸手招了部出租车,便坐上去,“再见。”
第二天在公司见到卢先生,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后来那些货的合同、交易,就交在钟洋手中,忽然获得信任,钟洋精神稍佳,他暗对自己说:仿佛有一丝阳光了。
同事们也对他发生了新的兴趣,不那么排挤,但到这个时候,钟洋对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然,也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事要处之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