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班之后和蔡医生有个约见,失眠的状况现在完全依赖药物,凌晨看到药盒里还剩三分之一的药丸心情就会紧张起来。打电话约见总是在三五天或一礼拜之后,所以未雨绸缪。到了两点多,凌晨正准备清理办公桌,三点离开。正在这时,“热情”来个内线电话,要她过去一次。
她刚在热情对面坐定,一厚叠档案就摆到她面前,“热情”看着她说:“你对这份东西是否还有印象?”凌晨打开档案,看了几页,回想起来是那个被弃养的老妇人的,是她经手为这个被年薪十八万的女儿丢弃的老人申请到社会综合补助,其中包括免费的住房,医药,和每月八百多块钱的补助金。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热情”说老妇人一拿到社会综合补助,就申请她在中国的丈夫前来探亲,到了美国第二个礼拜就住进医院,检查下来这老头浑身上下简直没一处不是要修补的,气管有毛病,心脏要搭桥,要洗肾,要换髋关节。光是各种应急医疗费用就用去社安处四百多万美金,还得雇个专门的护士照料,每个礼拜去医院洗肾得专门司机接送,而且,这个账单看来远远没够,几项大手术还没开始呢。
凌晨困惑地翻阅宗卷,她当时就有点怀疑这家人设计好了来谋取社会福利,但看在同胞的情分上她还是努力为他们争取,但是,这家人的目的看来并不仅仅在于一份安稳日子。
抬起头来,正好碰上“热情”责怪的眼神,凌晨辩解道:“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情况,当时案子是有些不合程序,我也是同情她……”
“热情”发作了:“你同情她?但谁来同情加州纳税人?是有那种移民蛀虫,一旦进入美国,就削尖脑袋钻进福利系统大肆啃噬我们的福利乳酪。十五年前我进入社安署时,加州是世界上第七大的经济体,人民富裕,工作机会众多,州库充盈,预算顺利。可是看看现在,千疮百孔,大量从未交付一分钱税金的移民挤满在各个社会安全处办公室,他们吞噬了退休基金,使得议院的预算搁浅,社安系统负荷满载,捉襟见肘,使得我们照顾不了自己的纳税人,老年人本来就菲薄的养老金被分食,服务减少。为什么?因为社安处的职员一天八个小时听诉苦,还得配上翻译。学校资源被榨干,我儿子一个班上有三十二个学生,以前只有十九名。大小医院都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说是难民,对自己的健康却看得比什么都金贵,生场感冒就要求做昂贵的全身检查,一张CT片子就是几万块,反正有政府和纳税人来付六位数,甚至七位数的账单。你一有质疑,他们马上向各种机构申诉,光是对付这些机构的咨询就花掉大量的人力精力,到头来钱还是一个不少。你说加州这条沉船上的移民老鼠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凌晨觉得每一个字,每一句怨恨都是冲着她来的,“热情”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把所有的移民都包括进去就不公允了。她刚想申辩,“热情”一句话打断了她:“如果你想去申诉我,尽管去。我一个字都不会承认的。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上面正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来调查某些社安处内部不按规定条律,滥发福利的事情。”
凌晨昏头昏脑地从“热情”的办公室出来,她倒不是为热情话语中隐含的威胁而惧怕,这最多就是不干。这份工作对她说来好比鸡肋,每天强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和疲惫的身子过来,处理鸡毛蒜皮的事情。她只是想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一个看来使人同情的老妇人,一转身就伸出大巴掌,把该她的不该她的全部攫取过去。弱者并不是那么完美,同样表现出人性贪婪和欺诈丑陋的一面。美国人是大方的,也是轻信的,但这种轻信能维持多久?所有的欺诈会一点点腐蚀美国人的观感,轻信转为怀疑,大方转为苛刻,说到底,一件好事,一片善意,就被某些人的贪婪和自私一点点摧毁,正是所谓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下午去蔡医生的办公室,约定的时间过了很久,还不见蔡医生露面,接待小姐说蔡医生下午去出席法院的听证会,被耽搁了。好容易等到五点多,蔡医生满脸疲倦地推门进来,又等了好久才传唤凌晨进去。心不在焉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照旧药方给她开了药。凌晨随口问了一句:“蔡医生你还好吗?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哪知蔡医生听了这话把脸埋在手里半天没抬起来,最后他抬起头来,很无奈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给你个建议,你也许需要另外找个心理医生为你咨询,我可以介绍几个口碑不错的同行给你……。”凌晨不解地问道:“蔡医生你要去度假吗?你脸色不好,是需要休息一阵。没关系,这些药够我一个月的量了,我等你回来好了。
”蔡医生眼镜后面的眼睛闪了一下,摇摇头:“不是的,你不明白……”看到凌晨惊愕的神色,蔡医生说:“事实不那么简单,不瞒你说,我自己,已经失眠多年了,一直在做心理咨询,但这几个月来有加重的倾向。今天我去法院出席听证会,是我一个病人,也是同行自杀的案子,我在证人席上突然想到,我病人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他也是个心理医生,也是被失眠的问题困惑好多年。如果我拖延下去,不向自己承认我本身就是个病人,不放下一切寻求治疗的话,有什么理由会是不同的结果?”两人都沉默,凌晨觉得非常震动,她的医生,依靠的对象,自身竟然也是失眠者。他如果自己的问题都对付不了,怎么能帮助她呢?正在出神之际,蔡医生又道:“我们这一行,失眠是个行业病,我那个同行,人聪明,正值壮年,名校毕业,事业也顺利,但还是逃不脱失眠之苦。他到我这里来求诊,专业上我们都是受同样的训练,我能说的他都知道,这种事情其实专家也没太好的办法,除了疏导,就是用药。我以为他是深谙其道的,知道怎么控制情绪和状况。可是上个月他竟选择了那条路,The point no return 。”
凌晨说:“我好像见过他。在外面的候诊室里。”
“他是个令人一见难忘的绅士。”
有些人苟延残喘,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如破布般的生命,有些人差不多拥有一切令人羡慕的东西,他却在一瞬间全部放下了。生命真是个谜,取舍就在一念之间。凌晨努力地回想当初在候诊室和那人简短的交谈,只记得他文雅的用词,话语背后的那种阅尽人性,以及嘴边一丝淡淡的嘲讽笑意。那人具体长得怎么样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蔡医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凌女士,你不要紧张,我介绍给你的医生,是很负责的。我会把你的病情向他做个通报,然后他会全盘估量你的情况,也许采取与我不同的治疗手段。说不定对你是好事……”
她回过神来,看到蔡医生把一张写了姓名电话的处方签推到她面前。
她没去接那张处方签,只是盯着蔡医生的脸孔:“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医生和她对视了好久,随即垂下视线:“我在法庭上作证时,一瞬间决定的。我知道这样会失去我全部的病人,我的行医记录会出现一长段空白,我会渐渐地落伍于专业的主流之外。但我没有选择,你如果没有健康就没有生命,或者是质量很差的生命,我必须要挽救自己的健康。”
凌晨喃喃问道:“没有健康就没有生命?”
“对。照古罗马人说来生命就是个质量的问题。”
“那你怎么看梵高,或者贝多芬?”
“尼采也问过这问题。他的结论他们是‘超人’。可惜,我们都不是超人。我等只是受过教育的普通人,向往一份正常的生活,当你的健康影响到你的生活质量之时,就要警惕了。”
凌晨眼前浮出一大片水域,她在这片水里扑腾了好久,总希望有人来救她,到头来却发觉谁也救不了谁。每个人都由于自身的重量而沉沦,《圣经》上总是用洪水来作为世界毁灭的警喻,她现在就看到这幅浩劫的景象。
她站起身来,突然又想起个问题:“他是如何自杀的?”
蔡医生狐疑地看着她。
“只是好奇而已。”她说。
蔡医生耸耸肩:“他采取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办法:吞食碎玻璃,作病理检查时发现他体内竟有三十多块大小不同的玻璃碎片。”
凌晨愣了一下,想说什么,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门,蔡医生给她的那张电话号码纸条,被关门带起的风吹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