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那天下午和心理医生有个诊约。
自从陪伴产妇生产之后,凌晨的失眠症状加剧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她害怕黑夜,害怕床,害怕一切和睡眠有关的联想。每天望着太阳下山,夜色一点点加深,这时一种无助感深深地攫取住她,像一个小孩子被独自遗弃在深山野岭之中。可怕的是,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代替你睡眠,亲人不行,丈夫不行,父母也不行。你必须一个人在黑暗中数着分分秒秒像水一样流过,你必须凝神屏气,任由各种荒诞不经的幻想在脑中进进出出。你吞下安眠药,睡眠如约而来,但不是你熟悉的那种睡眠,像在水上漂浮,肢体也许睡着了,但所有的神经都醒着,对周围一丝一毫都全然明了,感觉反而更为活跃。时间被打乱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在睡眠里重新延续下去,连接了另一段不相干的事情,搅和成匪夷所思的错综和混乱。凌晨往往在服用了安眠药之后醒来,头昏目眩,浑身酸软,比没睡之前还要疲惫。崔雷西给她的大麻开始还有些作用,但能忘却一切的睡眠也越来越少,最后只能迷糊几分钟,一个激灵醒来。
白天也就恍惑,常常约了客户届时又全然忘了,又把该寄出去的邮件搞混,以致有些客户收到重复的文件,有些客户等了两三个月还没收到该收的文件。当然会抱怨。“热情”找她谈过话,关心地问你是否有什么生活的困扰?凌晨摇头。“热情”又说是否你有健康上的问题?凌晨踌躇了一下,她并没有器质上的病变,她只是睡不着觉,顶头上司“热情”或别的人能理解失眠给人带来的困扰?这种困扰是没有经受过的人难以想象的。“热情”盯住她的脸,言语闪烁地说:“你的脸色极其苍白,我觉得你需要一定的医药帮助。我并不反对偶尔High一下,但不能影响工作。还有,你知道,我们是政府机关,对这方面的政策很紧……”
事后凌晨才悟到热情以为她沉迷于可卡因之类的毒品了,再一照镜子,真是怪不得“热情”会有这方面的联想,镜中人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太阳穴皮肤底下的青筋清晰可见,两只空洞的眼睛如骷髅般的大睁,嘴唇灰白,耳轮却病态地鲜红透明。如果不是有衣服头发等陪衬,整幅映在镜中的面孔完全可以误认为是一具剥了皮的头骨。
凌晨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抽了两百西西的血送去作化验,一个礼拜之后收到报告,说所有的指标都在正常范围之内。医生提议她去神经专科求治,神经专科折腾一番之后又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
预约是在一个礼拜之前,听医生的口气是从排得满满的日程中硬挤出一个空档来,难道现在满世界的人都有心理上的疾病?但在日常世界里怎么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精明?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凌晨提前十五分钟到了,柜台里的接待小姐要她签了到,问了就诊的目的之后让她在病人等候区等着,一直等到差五分两点,凌晨才被接待小姐引入一间诊疗室,说医生马上就会过来。
凌晨在这间拉上窗帘的房间里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盯着墙上的电子钟指针“嚓嚓嚓”地移动。最后门突然开了,走进一个东方人,三十五六岁年纪,头顶已经谢了。穿了件棕色的运动上装,里面是件香槟色的高领毛衣。人显得很疲倦,伸出手来做自我介绍:Tsai博士。看到凌晨发不好这个音,换了很生硬的中文道:“姓蔡,我是马来西亚华侨,中文是在主日学校学的,小学五年级的水平。”看到凌晨试着用中文交谈,打断她道:“凌女士,你的英文显然胜过我的中文,我看我们还是用英文交谈好了,如果你有什么地方不明白,我再试着用中文解说。”
蔡博士很快地翻阅了一下差不多空白的病历表,然后让凌晨躺在一张长榻上,自己拿了本拍纸薄和一支铅笔,在角落里的一把圈手椅上坐下。
凌晨躺在长榻上,房间里一片静谥,听得到外面接待室传来的电话铃声,接待小姐翻动预约本的声音,还有诊所的门被很轻的“嗒”一声碰上。
蔡博士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哦,凌女士,你失眠?”
凌晨转过头去:“这就是为什么我到你这儿来的原因。”
“你的第一步走对了,寻求专业的帮助。失眠百分之十是生理的原因,而百分之九十是心理上的失调。但是我们素昧平生,我必须要了解我的病人,了解他的日常生活,了解他的心理人格,从而作出专业的评估,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合作。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已经被失眠症困扰多久了?”
“一个多月。”
“你是完全睡不着呢还是睡眠质量很不好?”
凌晨犹豫了一下:“是完全睡不着,总的来说,我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差。”
很长的一个停顿。
“能不能解释一下?”蔡博士的声音公事公办。
怎么解释?凌晨想如果能够理得清失眠的原因来,她今天也不会躺在这张长榻上。不过她还是尽量组织起一些具体的事实,大致把整个失眠的进程描述了一遍。
“开始时是睡眠很短,晚上十二点睡下去,一点多就醒来了,总要到三四点才能再睡着。不过睡着也是似睡非睡,六七点钟就完全醒来了。再下去是从躺下就睡不着,使用各种方法才勉强入睡,其实那根本不能算是睡着,充其量也只是迷糊着,外界所有的动静都一清二楚,一个晚上,睡睡醒醒,至少还能迷糊上两三个小时。直到一个多月前……”
蔡博士用铅笔轻敲拍纸薄:“最近是否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困扰你?”
凌晨想都没想:“人如果一个月没睡觉了,什么事都变得不重要了。我最大的困扰就是越来越厉害的失眠。”
“我是指个人的,工作上的,或者情绪上的。比如说婚姻,办公室里的不和,或者私人财务上的困境。”
这些问题凌晨都有,但这些都不是使她失眠的根本困扰。
那为什么?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生死,说不清辩不明的生死,人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为什么?生命的尽头在哪儿?死亡又把我们带往何方?有个艺术家画了一幅画,名字就是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什么?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就是生死之惑……
但这一切很难解释,她听到自己另外的一个声音说:“我是个失败者,我的婚姻,工作,财务都没一件是对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我自己一无是处,我找不到出路,我精神上感到窒息,我肉体在将垮未垮的边缘,我实在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蔡博士沉吟了一阵,再开口道:“我了解你的感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你的生活打上了死结,越是心急越解不开。可以看出,你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失落的时期。我们都经验过生活中美好的事情逝去,我们都会经历一段无所适从的阶段。我们都会焦躁,会失落,会觉得人生暂时失去了目标。但假以时日,我们可以藉着专业的帮助,学会在倾诉中检视自己的内心,剔除杂念,把过去的经验化为美好的回忆,从而达到内心的平静。所有的附带症状如失眠也会逐渐消失。”
“但是蔡博士你很难了解一个多月没睡着觉的感觉。”
“哦,这是两回事,医生治疗酒精中毒病人并不需要自己去酗酒,不需要把老婆打一顿才能了解有家庭暴力倾向的病人,也不需要去商店偷东西才能治疗惯于顺手牵羊的病人。现代心理学是桩分类科学,所有人类的活动,包括行为上的和心理上的,都可以归纳出一种模式来,而心理医生的职责就是根据每个病人的情况,找出解决之道来。”
凌晨像个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蔡博士,只要能睡着觉,我什么都按你说的去做。”
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第一步要做的,是找出使你失眠的原因和根子,要做到这一步,是你能把所有的困惑讲出来,然后我们一起来检验,哪些事情是导致你失眠的根本原因,然后看看有什么方法可以消除。就是消除不了,也可以让你有个认识,对某些事情保持距离……”
“讲出我的困惑?”
“对。就像清理房间一样,把不需要的,阻碍你正常生活的东西扔出去。”
凌晨把手捂住脸:“从何讲起?任何事情到了我这儿都变成困惑,我想要的,追求的,到了我手上就变了味,变成了你所谓的困惑。可以说我的生活是一个困惑接着一个困惑,你要我从哪儿讲起?”
“想到什么说什么。”
凌晨回到家里,照例查看了一下信箱,信箱里有些留在那儿的广告,她刚想走,一眼看见有张纸条写着她的姓名,拿起来再一看,纸条下面别着郁光的画展邀请卡,不由得一下子呆住了。分开一年多了,郁光的音容身貌渐渐地模糊下去,她很难相信自己曾和这个外表落拓内心细腻的男人做过两年多的夫妻,她从来没像离婚夫妇对另一方有负面评价,她当初离婚更主要的是寻求自己精神上的独立,也曾觉得于郁光有亏,但凌晨知道男人早晚都会从离婚的伤痛中恢复过来的。
看来郁光没忘了她,巴巴地把票送上门来,如果他有所成就,凌晨还是为他高兴。但她是不会去的,她不想再和以前的生活有什么瓜葛,特别是前夫对她还有某种期待。但又转念一想,是否自己过于刻意了?如果看成是朋友的话,偶尔聚个首也不是一件不得了的事。蔡博士下午还说,凌女士,放下过去,昨日犹如死,今日又重生。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世界,不论断,不评判,只要感受,只要接受。我们不能以自己为世界的中心,我们的人生,只是生命洪流的一滴水,你必须学会融入,孤独是非常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