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你真是不明白黑手党是干什么吃的?还是你对美国警察抱有信心?好吧。就算你报了警,警察登记了一下,告诉你他们会立案,会调查,然后就没有下文。That’s it。你还指望他们二十四小时保护你?这些家伙只会开开交通罚单,真要他们对付黑手党门都没有。而黑手党跟你记了仇,随时都可找你麻烦。”
“你言过其实了吧。娜塔莎,我们生活在一个法治的国家,政府有责任保护老百姓的人身安全。警察可以追查纸条上的那个电话号码啊。”
“那肯定是个街角的投币电话,什么也查不到。只会让他们采取极端行动。”
“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极端行动?”
“啊,查理。你不会要我描述那种残忍的事情吧。提米却再自暴自弃,我还是不愿看到他被伤害,以前他是那么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
这时女侍送来了娜塔莎点的虾仁蛋,两人都闭了嘴,低头吃盘里的食物,郁光的牛排被煎得太老,又放凉了。吃在嘴里像橡皮筋似的,他勉强吃了三分之一,就推开盘子,摸出香烟抽了起来。
娜塔莎默默地吃她的虾仁蛋,郁光看着窗外,两人一言不发。最后,娜塔莎放下叉子,伸过手来握住郁光,轻声道:“查理,对不起。”
郁光把烟头按熄在盛牛排的盘子里:“你准备怎么办?”
娜塔莎说:“你不要管了,我来想办法。”
“什么办法?”
“也许奥加的男朋友鲁迪可以帮上什么忙。”
“鲁迪?就是那个黑社会人物?他会白帮你吗?”
娜塔莎不作声。
郁光不放心地看着她,说:“别做傻事。”
娜塔莎摇摇头,接着突然崩溃,摘下太阳眼镜,把手捂在脸上开始哭泣。
墨西哥女侍从柜台后面向这儿张望。
郁光站起身来,走到对面,挤进娜塔莎的卡座,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拍抚。等娜塔莎平静一些之后,郁光俯身在她耳边道:“娜佳,答应我,别做傻事。”
娜塔莎拿过桌上的纸巾擤鼻子,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查理,我好害怕。那个猩猩也许是唯一可以和他们讲得上话的人,也许奥加会帮我说说话。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本想到美国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美国也有这么多不顺心的事情。”
郁光无言以对,人不管走到哪个地方,都是逃不过宿命的。宿命深藏在人生的轨迹里,不管你怎么战战兢兢地一步一个脚印,到时候还是一脚踩空。和凌晨的离婚教会了他这点:不要对明天寄太大的希望,明天也许更好,也许更坏。你能抓住的只是眼下。
“娜塔莎,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他们不就是要钱吗?也许我可以想想办法。你说提米却欠了他们多少钱?”
娜塔莎朝他看了一眼,摇摇头:“那是很大的一笔钱,提米却告诉我有五六万,也许更多。不,不,查理,我不想你卷进来,我也不要你的钱。”
郁光道:“你先搞清楚到底多少钱,我们再来想办法。”
娜塔莎犹犹豫豫地说:“我会让鲁迪去问一下……”
郁光道:“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找到我的住处的?”
“我想他们一定是跟踪,所以我上这儿来绕了个大圈子。”
“你是否发现什么具体的迹象?”
“没有……让我想想。”娜塔莎皱着眉头极力回想,“那天晚上我来你处是从后门出去的,坐计程车,我的车泊在公寓的停车场上,房间里的灯也亮着。拐进这条街时我还朝后面看了看,没见到有车子跟着……”
郁光很注意地看着娜塔莎。
“司机呢?我说计程车司机。”
娜塔莎迷惑地看着郁光:“是个白人,当时天黑,我们坐在后座,没看得很清楚。我们用俄语交谈时,我从反光镜里看到司机注意听我们的谈话。啊。该死,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郁光不作声,他在《洛杉矶时报》上看过一篇文章,在大洛杉矶地区,有很多从前苏联或东欧来的移民,操计程车业。这些人背景很复杂,有找不到工作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有普通蓝领工人,甚至还有罪犯和前苏俄特工人员。报上说犯罪势力已经渗入这个行业的迹象,当时看过并没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犯罪势力不就是指黑手党吗?
娜塔莎握住郁光的手,说:“查理,答应我,保护好你自己,不要做任何冲动的事。也许,你应该到你朋友阿川那儿住上一段时间。”
郁光摇头道:“还没到那个地步。我没欠他们什么,没必要躲着他们。”
娜塔莎知道说不动他,只是简短地说:“要小心。”
郁光岔开话题,指着那盘虾仁蛋:“能不能尝一点,这盘菜看起来比牛排强多了。”
娜塔莎把盘子推到他面前:“你全吃了吧,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郁光吃完虾仁蛋,叫女侍过来结了账。两人起身离开餐馆,在停车场上娜塔莎问道:“我进来时没看见你那辆老火鸟,你把它停在哪儿了?”
郁光把娜塔莎引到保时捷停泊处,“嗒”的一声用遥控器打开车门:“灰姑娘变公主了。你觉得怎么样?”
娜塔莎惊呼:“太漂亮了!查理,这是你的车?”
郁光点点头:“今天早上才买下的。一笔很好的生意,比正常要价便宜很多。”
娜塔莎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不过她什么也没说。郁光问要不要带你去试试车?娜塔莎摇摇头说还要赶去上班,另找机会吧。
回到英格尔伍德,郁光驶进住的那条街,总觉得路边有人鬼鬼祟祟地窥视。平时从未有这样的紧张感,门口的停车位泊了一辆修屋顶煮柏油的大卡车,没办法,只能把保时捷停到半个街口外。走回来,老是觉得下一个门洞有人藏在那儿。开门前,他还特为留意了门锁是否被人动过。进了屋子,抽了一支烟,刚想铺开摊子画画,电话就响了起来。
是奇奇,问他二十张画准备得怎么样了?郁光说手上才完成了七八张,一半都不到。奇奇说我场地都定好了。这段时间你干什么去了?郁光听他的口气心里就不高兴,说画画不是流水工作线,零件齐全就可以出产品的。我每张画都要酝酿情绪,没情绪的话就好像没汽油,管你是保时捷,法拉利都跑不起来的。奇奇说你怎么酝酿情绪?郁光赌气道:“游手好闲,泡女人,做白日梦……”
奇奇平静地说:“郁光,我才不管你泡女人那档事了,只是画展耽搁不得。别说场地不可能延期,我的画展开幕酒会的请帖都发出去了。好莱坞那些花钱的大爷只能是你等他们,要他们等久一点可能就掉头而去。市场上的选择多的是,凭什么他们非得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上次见面我很清楚地说过,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画展的成功不仅在于你画得好画得坏,还在于我精密地筹划,技巧地推广,以及娴熟的人际关系处理,像一部精确的机器。你必须配合我的时间表。至于女人,就像你用的油画颜料,挤空了就应该扔掉。我的话不知讲清楚了没有?”
郁光何曾给人这样教训过?如果奇奇在面前,他很可能就把那张五万块钱的支票拍在桌上,告诉他尽管去抱好莱坞大爷的臭脚,他以前不靠好莱坞也活过来的,不稀罕。可是一想,支票已经变成一辆使他提心吊胆的保时捷,停在半个街口之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说:“奇奇,你的英文不错,我听得懂。但画是催不得的,画得不好不是砸自己的牌子?你也不希望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奇奇一点不为所动:“画要好,画展也要准时开幕。你要收收心了,别的事情一律放下,十一月一号你必须交齐二十张画,这个日期是不能改动的。”
郁光悻悻然:“好吧,我尽量抓紧就是了。上了你这条贼船不容易啊。”
奇奇说:“我们都不容易,在洛杉矶,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
接下去几天郁光闷头画画,电话线被拔了出来,天天吃披萨过日子。唯一使他分神的是听到外面汽车警报器响起,跳起身来出去察看,几次三番地不胜其烦。最后他抄起电话拨给萨拉。萨拉接了电话:“嗨,画家,你还好吗?”
郁光说:“还好,只是忙得焦头烂额,听着,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萨拉道:“恭听吩咐。”
“我想把那辆保时捷开去你那儿,请你帮我保管一阵子,你可以开了上下班,也可以用它去度个假,或者,扔在车库里,随你怎么办。”
萨拉有点迷惑:“怎么了?是不是你不喜欢那辆车?”
郁光说:“没有的事,我爱死它了。就像身边有个漂亮女人,时时刻刻都想瞧上一眼。而我画画时候要求专心。”
萨拉还是没弄懂。
郁光只好直截了当说:“我这儿不太安全,路上警报一响我就紧张。我最近在赶个画展,需要集中精神。”
萨拉说那没问题,明天是星期天,你送过来吧。于是报给他一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