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画室里的厨房几个月没开过伙了,水槽里堆满了脏碗碟,烟灰缸,空的啤酒罐。炉头上东一支西一支扔着干结的画笔,冰箱打开里面只有半瓶伏特加,几罐啤酒,一瓶朝鲜泡菜还是凌晨在时买的,已经长了绿毛,他都懒得扔掉。
郁光并不是笨得连简单的饭食都不会做,只是凌晨不在了一切都变得无情无绪。早上睡到十点起来,睡眼惺忪地到转角小店买一杯滚烫的黑咖啡,坐在画前慢慢啜着,脑子里天南地北地出神。咖啡喝完,抓起画笔,一画就画到太阳偏西。肚子饿了出去吃披萨,吃汉堡,吃墨西哥塔可。反正什么东西吃到嘴里都一个味。阿川家虽然对他敞开,但做人多少要有点脸皮,他近来的脾气又那么坏,阿川石音都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容忍他。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底线,他已经很接近这条底线了。
和娜塔莎好上之后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不复存在,有个人在乎你,有个人等候你,有个人包容你不近情理的坏脾气,不声不响地付出。不单喂养你的身体,还跟你同床共枕。你只要是个人,就应该知道感激,感激你这头野狗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总算不再吃了上顿没下顿。总算有一只温柔的手为你料理伤口。轻拍着你的头,把你搂在怀里。
但郁光还是烦,烦什么他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有时他会突然心血来潮,谁也不打招呼地开车出门兜上一个礼拜,或者是混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客中间,或者一个人独行在卡罗拉多的茫茫林原中。直到口袋里的钱用完,才精疲力尽地回到洛杉矶。
一天郁光从外地回来,在画室里昏睡到下午才起身,开车去娜塔莎处,停好车之后,碰到楼下开画廊的邻居,郁光平时只是点个头,从不交谈。那人大概有三十五六岁,黑白混血,个子出奇的矮小,老穿着一双四寸高的鞋子,头发染成暗金色,穿着讲究,再热的天也是黑衬衫配色彩鲜艳的领带,手腕上露出做工精细的手链。娜塔莎有次说查理你何不把画拿给他看看,也许他会帮你找到买主。郁光本能地讨厌这种娘娘腔的花花公子,加上他不认为这种小画廊会有什么好主顾。娜塔莎搬来几个月他还没踏进画廊一次,今天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声“嗨”就走上楼梯,不想那人在身后叫住他:
“年轻人,娜塔莎说你是个艺术家。”
郁光转回身来,点了点头。那人伸出手来跟他相握:
“我是奇奇,你从来没进来过我的画廊。”
奇奇?什么鬼名字。郁光心想。嘴上敷衍道:“我过来都很晚,怕打搅了你,所以一直没机会。”
奇奇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何不现在进来看看?我的画廊不大,但是艺术家的名头不小……”
郁光只得跟了奇奇进入画廊,画廊装修得很考究,进门是两扇黑色的玻璃门,把外面的暑热和喧杂隔开,地上是深色的硬木地板。墙上刷了淡灰色的油漆,天花板上装着点钨投射灯,把柔和的光线投向挂在墙壁上的画幅。画廊底部是一张巨大的玻璃写字台,上面放着电脑和一大捧鲜花。奇奇很客气地问:“来杯咖啡怎么样?我这儿有个机器,从蒙咖到爱克斯班叟都能做。”
郁光道了谢,要了杯普通的黑咖啡,奇奇钻进后面的小房间,先是一阵机器磨咖啡豆的声音,然后就飘出一股高档哥伦比亚咖啡的浓香。
郁光在轻柔的音乐声中端详着墙上的画,一共有三个艺术家的作品,两个是画家,一个雕塑家。画家的作品尺幅都不大,装在精雕细琢的镜框里。其中一个专画风景,安静的池塘,夕阳中的村庄,荒废花园的一角。另一个画肖像,画中人物的面目模糊,像放久了的旧照片。二人的风格都算是写实的,特别是那个风景画家,一草一木纤毫毕现,倒也不见得琐碎。奇奇从小房间里钻出来,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郁光。
“这是一个西班牙艺术家,很年轻,比你大不了多少。”奇奇指着墙上的一幅乡村风景:“你看他的画多安静,像白日梦一样,你只想背靠树杆,嘴里噙着一株草茎,出一整天的神。”奇奇说起话来脸上的表情丰富,又是耸肩又是摊手:“现在的年轻人多浮躁,哪里坐得下来体会这种意境,更不用说画这么精细的画了。”
“是不错,你在哪儿找到他的?”郁光呷了一口咖啡。咖啡的口味非常之好,星巴克的货色跟这一比简直是刷锅水,这个奇奇看来是很会享受的杂种。
“在巴萨隆纳的大集市上,他摆了个小摊卖画,一百五十美金一张,简直是糟蹋。我一看就知道,这年轻人如果这样下去,两三年就毁了。于是我帮他租下画室,买断他全部的画,很好地包装起来,一张一张地推上市场,你看看现在每张标价多少?”
郁光低头看了看画底下的小标签,一万七千美金。再看看别的画,也在这个价格的上下。十来张画下面有一半多都贴上了红点,意思说是已经卖出或放了定金了。
郁光放在卡洛琳那儿的画只卖三四千美金,卡洛琳拿掉百分之五十,再七扣八扣,每张画到手也不过一千多块钱,眼前这幅十六乘二十英寸的小画竟然卖到十倍的价钱,真有点不可思议。
奇奇说:“这价钱只是我的成本,放在市场上的钓饵,我马上会推出一批精品,价钱将比现在你看到的贵上几倍。”
郁光想不透谁会出这么大价钱来买这种可有可无的风景画,不过奇奇看来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也许有他自己的门路。郁光什么也没说,只是想把咖啡喝完告辞走路。
“你不相信?”奇奇的谈兴却很足,“让我来跟你描述个大概:洛杉矶是这样一个地方,遍地黄金,却住了一批长不大的人物,这些人住在拜佛利岗的豪宅里,在马里布海滩有私人的游艇。互相交往频密,开派对时把你家打量得一清二楚。你的房子如果比我大出一千来尺,那我一定要再加高一层,比你多出五百尺才心定。你的汽车是最新的BMW?好,那我一定要换辆还没上市的梅塞迪斯让你看看。什么?你的客厅挂了格拉夫的画?那我翻遍整个洛杉矶也要找张相同的画来,哪怕是挂在厕所里。所以说,卖画不是卖给阿狗阿猫就算数的,必须找对门户,找对之后你就通行无阻,垃圾也被人一口吞下去。钱根本不是个问题,这些人去银行贷款也会来买你的画。”
卡洛琳虽然有艺术史硕士的学位,但沉默寡言的一副修女面孔,多说一个字都像要了她的命。郁光平时把画送到卡洛琳那儿就走,哪听说过这些道道。这个奇奇像只穿了夜礼服的猢狲,做生意倒很精明,这家伙别说卖画,就是卖房子,卖旧车,甚至贩卖人口都会做得风生水起。正想着,耳边听得奇奇问道:
“什么时候看看你的画?娜塔莎好多次向我描述你的画,说你是她见过最好的画家之一。”
爱屋及乌,郁光道:“我的画尺寸比较大,车里装不下。”
“那没问题,我上你那儿去看。你住哪里?”
“我住在英格尔伍德,黑人和西班牙人的聚居区,可没有你说的豪宅和游艇,连辆像样的车也见不到,晚上还听到枪声。你真的过去?”
奇奇哈哈大笑:“谁不是烂命一条?我出生的路易斯安那州,满街的海地移民,大家为抢擦一双皮鞋的生意打破头,穷得够可以了。再说,你如住在太平洋悬崖市或马里布,叫我过去还得想一想呢。好比说买股票,物美价廉的才是首选,已经被人炒高的我还去碰它干什么?”
郁光心里有点不快,你把我当什么,地摊货?但是卡洛琳那儿半死不活地卖画也不行,反正只是看看画而已。于是郁光和奇奇约好时间,下星期二早上十一点去英格尔伍德看画。
“要不要再来点咖啡?”奇奇很殷勤地问道。
郁光谢绝了画商的好意,上楼去娜塔莎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