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空首跟他大回到大东门外,混在人群中再等主雇时,碰到同村一个熟人。熟人扯住冯空首他大衣袖说:“好我的冯木匠哩,我在城河沿转了一周八匝,把每个人的模样都瞅了一遍,就是没见你爷儿俩的身影儿。这不,正要往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哩,你爷儿俩就猛一下从城河沟里冒出来了。得,寻人启事不用贴了。”
冯木匠说:“咋哩,寻不下活就寻我哩,想让我冯木匠给你管饭呀。”
“好我的冯木匠哩,你婆娘挑水时把腰闪了,睡在炕上跟猪一样直哼哼,哼哼着叫人捎话给你爷儿俩,快弄些药回去瞧瞧。”
冯木匠挠着脑壳说:“这死婆娘,我刚挣俩钱,她就寻着花销哩。”转身掏出二十元钱给冯空首:“娃呀,我跟你妈弄个你也不容易,你就当个孝子,买两样跌打损伤药,搭车回去看看你妈。我留下,继续给咱挣钱。”
冯空首接了钱去一家中药铺买了几丸跌打损伤药,还询问坐堂的郎中,有没有啥偏方特效药?郎中问伤着筋骨没有?冯空首说不知道。郎中说伤筋动骨,就到古玩市场淘换三五枚古钱币,放在葫芦瓢里,再把葫芦瓢放在锅里煮两个时辰,将煮好的水给伤者喝。连喝几天,保管他白天黑夜,啥活都能干。
冯空首心中骂了句去你妈的郎中,转身去了古玩市场,见到带绿锈或者沾泥土的旧钱币就问价钱。结果问一回吐一回舌头。腰中剩下的十来元钱,连半枚古钱币都买不到手。冯空首望钱兴叹时忽然想起,小时候每逢过年,爷爷总要在自己脖子的缰绳上拴几枚古钱币,以图化吉避邪。那些古钱币兴许还藏在家里哪个隐秘的地方。想到这,冯空首忙搭车回家,一边给母亲吃跌打损伤药一边把屋子翻个底朝天。母亲躺在炕上问:“娃呀,你翻腾啥哩?”冯空首:“妈呀,娃给你翻腾药哩。”结果,在已经辞世的爷爷睡过的炕席底下翻出十来枚古钱币。冯空首依郎中的法子,给母亲煮了三枚。母亲喝古钱币水喝到第五天就下炕走路,第九天上就担了扁担挑水去了。
冯空首见母亲好了,便揣着十来枚古钱币再次来到长安城。不过他没有去大东门外的城河沿找他大,而是去了古玩市场,将那十几枚古钱币卖了,并以所卖钱做本钱,倒腾开了古钱币。
忽一日,冯空首去大东门外城河边寻他大,大一见他就嚷:“好娃哩,你咋耽搁到这时候才来?你妈好了吗?好了就好,快跟大寻活挣钱去。”冯空首塞给他大二百块钱,说:“得空回去交给我妈,说这是当儿的给她的孝顺钱。”说完抽身就走。冯木匠捏着二百块钱,破嗓子朝跑远的儿子喊:“回来,快回来,你个驴日的,遇到能挣大钱的美事就撇下你大吃独食!”
冯空首边退边回应:“你会木匠活,就挣你的手艺钱去。”
“你个驴日的,到底去嗄搭?”
“古玩市场。”
“啥?胡玩市场?长安城里还有个胡玩市场!瞎咧瞎咧,娃胡玩去咧。”冯木匠无奈地跺跺脚:“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爷,咱寻咱的营生走。”
冯空首天资聪颖,心眼灵活,在古玩市场混了大半年,便把历朝历代古钱币的真伪品相价值摸了个八九不离十。慢慢地,金三爷这个名字老跑到他耳朵里来,并且震得他耳膜疼。耳朵疼久了,心中便生出仰慕之情。心中一仰慕,便想拜人家为师。冯空首费尽心机寻情钻眼多方打听,才打听到金三爷的嗜好:好色。冯空首请人约金三爷到西市一家高档洗浴中心洗澡,还花重金雇了一位很有姿色很有名气的小姐。小姐用惊疑的目光打量着嘴上黄毛还未褪尽的冯空首,冯空首说不是陪我,是陪我师傅。说着给小姐数钱并交待了事项。
金三爷一到,冯空首便把四色礼捧到胸前,扑通跪在当地,求金三爷收他为徒。金三爷瞧瞧冯空首,聪明倒是有几分聪明,就是左边脸上有些麻子坑。再瞧四色礼:一吊肋条肉,一只乌鸡,一条红延安,两瓶三十年西凤酒。倒合乎江湖规矩。金三爷正犹豫间,有姿色有名声的小姐拿风情万种的眼神瞟他,还摇着他的膀子说:“金三爷,答应了吧,答应了我陪你去洗鸳鸯浴。”人都有软肋,软肋一咯吱,浑身骨头就酥了。金三爷眯了肿眼泡说:“这娃说话行事有些像我,就收你作关门弟子吧。”冯空首忙磕头。磕毕头,发现金三爷早不见影儿了,便独自叹息:“师傅洗澡,比我拜师还心急。”
几个听后,惊叹不已,连声说:“怪不得,果真有绝招哩。”
“做了关门弟子了,咱们还瞎折腾啥哩?”
“事后我问金三爷,师傅,若论品相,该挑王真行,若论开片和残口,该挑毛猴,可你为啥偏偏挑中我呢?金三爷说,古董嘛,除了锈斑、开片和品相之外,还有那个时代的精气神哩。我得意地说,师傅觉着我有精气神哩。金三爷沉下脸,叹息着说:有窑变的精气神哩。窑变是美,也是命。生活经历不到一定份上,金三爷这话,是参悟不透的。后来的事实证明,金三爷的眼儿真是厉害,三人之中,最数我和古董有缘分,接二连三给金三爷成事哩。其次是毛猴。惟有真行是个倒霉蛋子。这家伙上学时就傲,瞧不起女同学,毕业后,女同学也瞧不起他。他凭着腿长,进了古董行,没想到古董比他腿更长,见他来大老远就跑掉了。这家伙心眼小,见人家丑毛猴换马子就嫉妒,不承想他越嫉妒毛猴换得越勤,而且越换越漂亮。”
冯空首无所顾忌的一番话,说得王真行脸一阵白一阵红。妖女子花燕呢?听到冯空首这些话,非但不生气,反而格格笑着双手勾住毛猴脖子,把自己漂亮的脸蛋贴在毛猴凹凸不平的丑脸上。
齐明刀到底还是个稼娃,眼软,看着看着就低下头不好意思看了。
毛猴搂着马子花燕,看着王真行说:“我跟你一样,拜师学艺没成,就瞎胡闹,也没啥眼气,就是运气好。早先被人雇去开车,跑咱长安城到广州这条线,临走,身份证和行车照等所有手续被复印一套,压在老板手中,然后老板说你开这辆日野大卡车去广州给咱拉货。大车箱空着,放个碎碎的旧木箱,上面堆一堆搭蓬用的旧帆布。我一路轻松,开到广州,按地址找到一家宾馆,然后给某某房间打电话,房中人下来,让把车开到院里。我刚下驾驶楼,三个彪行大汉便把我围住,让我到一边喝茶,另外三个彪行大汉把旧木箱拖到楼上。不一会儿,三个彪行大汉中的一个手机响了,那大汉听完,掏出五百元给我,说伙计,拿去吃饭,吃完饭再到这儿,有人接待。我吃饭回来,果然见一个戴墨镜的人在等着。我刚落坐,那人便码出一千块钱,放在茶几上,轻轻往过一推,说这是辛苦费,收着吧。我想,雇用费老板已经付过了,咋还有辛苦费呢?想是想,辛苦费很快便装进我腰包了。这社会,谁还嫌钱咬手哩?那人又说:你回吧。我说:老板让我来拉货哩,货呢?让你回你就回吧。我把事前后一联想,连忙说好好,我回。老板贼的很,明明是送货哩,却说拉货哩。不过我耍了个心眼,装傻不说破,老板便让我连着跑了五、六趟。
“还有一回,我开车回长安城,半路上有人挡车。我停车,那人说捎个空人,一千元。我问嗄达人?答说长安城人。听口音是,就说上吧,捎个顺道人情。那人上车,塞过一千块钱。我说乡里乡党,要啥钱哩。那人说你要不接着我就下车呀。你瞧,这多像断路钱。你说,尽碰上这号事情,我能不入这个道道,手头能没有活泛钱,能不经常换马子?”
冯空首:“毛猴这怂,财福艳福不浅。”
王真行满脸丧气痛苦的表情,那表情跟他潇洒英俊的容貌实在不协调。王真行捂着肚子说:“光顾说闲话,把人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冯空首望一望身边的空座位:“陶问珠咋还没来哩?”
“来了,打个转身又走了,说是给咱置办酒菜去了。”
门外忽然传进来一声问话:“谁在背地里嚼我的舌根哩?”
“长安地方邪,说鳖来鳖,说蛇来蛇。”
门口闪进一位女子,动作轻盈得像风中飘摇的树叶,立足之间,笑嬉嬉地说:“给鳖呀蛇呀弄吃的去了。”
冯空首:“这才像个少东家嘛。”
齐明刀扭头看这个陶问珠,约莫二十出头,身材苗条,肌肤黝黑,下穿宽摆裙裤,上穿扇行短袄,一头鱼藻般的乌发齐达肩头,遮去她大半个脸庞。余下的脸庞,像露在乌云外面的弯月,弯月上端,嵌着半只明亮的眼睛。
这个美女,站在门边,把齐明刀的魂勾去了。齐明刀出神间,忽见陶问珠轻轻一摆头,那头发便被摆的飘动起来,头发滑过去时,里边露出一只莹薄如玉的耳朵,耳朵上悬吊一个碧绿的翡翠耳坠。
古董行当谚语云:人一见珠宝,性子就变慢了。齐明刀的性子岂止是变慢了。他恨不能性子和时间一样,变得静止不动,好让他端详个清楚。那黝黑的皮肤,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那莹薄如玉的耳朵,那碧绿的翡翠耳坠,咋配置得这么协调美好呢?齐明刀的性子变慢了,可那头发飘动滑掠的速度并没有变慢变缓。那头发滑掠过去,又滑掠回来,完完全全地遮住了那莹薄如玉的耳朵和碧绿的翡翠耳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