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刀回到住处的第二天看到了冯空首。夜来香掺扶着冯空首,三步两瘸地上楼来。看身上的尘土和脸上的倦容,完全是远道而归的模样。
“明刀兄弟,你可出来了。”
奇怪,冯空首不说你回来了,却说你可出来了。看来,冯空首对自己落水的事一清二楚呢。
齐明刀:“空首哥也,你咋带了双层口罩。”
“唉嗨,没办法,一层罩不住嘛。”
“给你钱,叫你抓紧看哩,你得是可抽了断肠草了?瞧你脸乌青的。”
“唉嘘,这号病,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中国医生都是假把式,看不了这洋病。”
“看总比不看强。”
“看来,这不,听说老家南山里有一头神驴,摸一下那神驴的小驴儿病就好咧。师娘就陪我去了。”
“摸来?”
“摸了三下,也不顶事。这不又回来了。”
齐明刀转而望夜来香,夜来香说:“只要空首不取走蒲苇和卷柏,我就陪着他。他走到天涯海角我就陪到天涯海角。我叫他回无聚楼,他说不哩,住老地方,兴许强些,我就陪着来了。”
齐明刀见两人疲倦不堪,就说:“先回房休息吧。”
冯空首并不急于回房休息,拉住齐明刀衣袖说:“哥求你个事。”
“好哥哩,说吧,只要兄弟能办到。”
“给哥寻个记者来。”
“寻个记者?”
“对,寻个记者。”
“寻个记者干啥?”
“甭问干啥,哥叫你寻你就寻。”
“那好吧。”
第三天上,齐明刀通过一个熟人,请来一位《长安晚报》的记者。
记者一进冯空首的屋子就掏手绢捂鼻子。冯空首的屋子散发着奇怪的臭味。
冯空首想摘掉口罩让记者看他的鼻子,结果让夜来香拦住了,记者只看到他一小片麻子脸。他又让记者看他的两条腿:“瞧,我这两条人字形的腿再也站不直了,屈成宝盖形了。”
齐明刀叹息:以前那个人模狗样的冯空首变形了,消失了!
记者说:“叫我来,就为让我看你的麻子脸和弯弯腿?”
冯空首:“哪能呢,记者又不是医生。”
记者:“那叫我来干吗?”
冯空首:“我想卖我的灵魂!”
“我从来没买过灵魂。”
“万事都有头一回。”
“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事我都管不过来,哪里顾得上管你灵魂的事。”
“我卖我的灵魂,但不问你要钱。我的灵魂兴许能赚一笔。”
“我从来不买不要钱的东西,我不是那种拿别人灵魂去赚钱的人。”
“不买也罢,看看总行吧!就像在商店里,不买东西总可以随便看看。你既然进了商店,就随便看看吧。”
“好吧。”好吧说得很勉强。
冯空首来了精神劲儿,开始讲述自己这个木匠的儿子如何闯荡长安城,如何拜金三爷为师,如何打砸同行,如何用美人计诓骗师娘,如何欺师灭祖,如何放荡形骸患上洋病,末了转向齐明刀:“竟拍小克鼎的消息,是我给宋元祐透的风,结果叫人伢把你拾走了。”齐明刀想原来是冯空首捣的鬼!陶问珠呢?周玉箸呢?唐二爷呢?天呐,冯空首个狗东西!
齐明刀有些后悔那天在无聚楼给了冯空首好几大毛钱。那钱是让他瞧鼻子的,可谁知道他花销到哪儿去了?最可恨的是,他接了钱,却还跛着腿去参加竟拍小克鼎,还跛着腿去向宋元佑通风报信。这种叛徒行为既让齐明刀恨他,又让齐明刀瞧不起他。
冯空首仿佛把齐明刀的心思看清楚了,朝他伸着脖子说:“你蔑视我吧!请你蔑视我吧!”
冯空首这一说,齐明刀反而不知道该怎样恨他蔑视他了。齐明刀只有扭头看夜来香。夜来香只是站在冯空首身边抹眼泪。
冯空首朝记者:“你看到我的灵魂了吧?”
“看到了,也看清了。”
“我准备卖掉我的灵魂,然后跳进护城河把自己淹死。”
记者眉目毫无表情:“我看清了你的灵魂,愈发不能买。”
“为啥?”
“你的灵魂太肮脏!”
冯空首忽尔醒悟:“是呀,太肮脏的东西是无人问津的。”
“你也不能跳进护城河淹死。”
“难道我连淹死自己的权利都没有?”
“你死在护城河里,肮脏的灵魂会把长安城熏臭的。”
冯空首哇地大叫一声,紧跟着一口气憋在心口出不来,差点把冯空首憋死。夜来香连忙给冯空首捶背,好一阵才把那口气捶出来。
“灵魂卖不掉,又不能淹死在城河里,这可叫我咋办呀?!”
记者冷冰冰地说:“那就是你自个的事了,我们记者可管不了那么多。”说完出门扬长而去。
冯空首失神地望着空洞洞的屋门,想把口罩摘掉,结果只摘掉一层又停住了,想挥拳砸捂着口罩的鼻子,拳头举到半空又垂下来,末了万般无奈地说:“我想让记者把我的灵魂在报纸上晾一晾,然后收起来。你俩瞧,人家记者不愿意,唉嗨,人这灵魂,像古董瓷器一样,一旦被生活打碎,就永远无法复原了!”
齐明刀看到冯空首满脸尽是痛苦的悔意,心中升腾起一股同情和怜悯,他想安慰他几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惟有两股热泪代替话语,涌到眼眶里来。
“男人家,哭毬哩。”反倒是冯空首在强忍着痛苦安慰齐明刀。
齐明刀:“空首哥,你就是病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和师娘也要轮换着伺候你。”
冯空首:“还是明刀兄弟好。下辈子我还来长安城,还认识明刀兄弟,还认识夜来香,咱仨一搭里吃羊肉泡。”
齐明刀眼眶里的眼泪流了出来。夜来香也背过身子去撩衣襟抹眼泪。
夜来香带着哭腔说:“我下楼去给咱买羊肉泡。”
夜来香一下楼,冯空首对齐明刀说:“咱下辈子吃羊肉泡,还得叫上唐二爷。”
“为啥哩?”
“因为小克鼎,唐二爷也落水了。”
唐二爷回来了,周玉箸站在宝鼎楼门口迎接自家男人。
唐二爷本来正值盛年,身材魁梧厚实得像半爿门板。那张脸,活像刚从模子里铸出来的铜像,泛射着古铜色的光芒。脖胸间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肉和蒲扇一样的大手掌,也闪烁着富于金属质感的乌色光泽。脸上神色宛若秦俑,除了冷峻的自信和高傲外,再没有别的表情。
可此刻踩踏着院落冰冷的石径向宝鼎楼走来的唐二爷成了什么样子呢?衣衫凌乱,蓬头垢面,原先笔挺的背些微驼着,腰也些微佝偻着,左手缠满纱布,用绷带吊在胸前。那形像,极像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逃回来的伤兵。
周玉箸急忙迎上去,扶住自家男人那只吊着绷带的胳膊,一瞬间,周玉箸看清了,自家男人满腮帮的胡茬变成了苍白色,满头稻草一样蓬乱的头发也大片大片地花白了,周玉箸一阵心酸,想把男人掺扶回宝鼎楼,赶紧梳洗打扮一番。
唐二爷胳膊一筛,把妻子周玉箸筛了个趔趄,管自往宝鼎楼走去。幸亏是伤胳膊,要是好胳膊,还不把周玉箸筛倒了。周玉箸并不生气,因为从坚定的步履中,他又看到了自家男人威武不屈的坚毅性格。
唐二爷没有去东厅房,而是进了西厅房,并踏上了上二楼的楼梯。周玉箸知道自家男人急着上楼干什么,所以她上楼时双腿发软。楼梯台阶仿佛比平时高了许多,脚步怎么也迈不上去。周玉箸抓住楼梯扶手,用手把自己身体拖上了二楼。
唐二爷径直走到二楼中厅乌黑的紫檀木大案前。望一望窗外萧疏的终南山顶,厉声命令到:“把古绫揭开。”
周玉箸僵立在案旁,没有动手揭古绫的意思。唐二爷威严的目光缓缓移过来,瞪住周玉箸。周玉箸的面庞依然白皙富态,下巴依然丰润圆满,身体仍旧丰腴成熟,胸前衣襟,被底下的乳房高高撑起来。周玉箸脸上的变化全在眼睛上,眼眶四周浮着一层黑晕,一双杏眼也不如以前点漆般明亮。周玉箸的面容姿态,唐二爷不知道看过多少回,而且每回都能看出新内容。可是今天,唐二爷对这张面容和身形姿态都视而不见。不要说周玉箸眼眶四周围的黑晕和眼睛中减少的色泽,就连周玉箸头耳颈腕脚上添了什么缺了什么,唐二爷都视而不见。
唐二爷的眼睛成了一个黑洞,那黑洞里只能浮现一样东西。
唐二爷的声音更加严厉:“我让你把古绫揭开!”
周玉箸不敢看唐二爷威严的面孔和目光,低着头,依然不动手,还小声回说:“有些东西还是不揭开的好。”
周玉箸的话,仿佛在印证唐二爷的感觉和急切的心情。“好吧,你不揭我揭!”说着伸手去揭古绫。周玉箸急忙上前用身体挡住唐二爷的手,并且双手按住绫角。
唐二爷眼睛里喷出惊疑的怒火
周玉箸带着央求的神情说:“咱下楼吧!下楼我给你洗澡,我给你刮胡髭剪头发,我给你炒菜做饭倒酒。你看你成啥样子了。”
唐二爷把周玉箸往一边拨拉:“我这阵儿不稀罕你给我洗澡,不稀罕你给我刮胡髭剪头发,不稀罕你给我炒菜做饭倒酒!”
周玉箸当然知道自家男人稀罕什么。但周玉箸就是不让自家男人揭掉古绫。唐二爷越拨拉周玉箸越护得紧。
周玉箸想尽量延长自家男人揭去古绫的时间,延长一刻是一刻,延长一分是一分。唐二爷急了,用那只好手揪住周玉箸头发把周玉箸拖开,用那只烂手揭掉了古绫。古绫像一只大大的花蝴蝶,飘落到案腿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