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息的胆小鬼齐明刀撒腿就跑,直跑到另一条街的路灯下,才喘着气又看那字谜。兴许是受刚才那位洗浴女的启发,齐明刀忽然看出一些眉目来。齐明刀把中间那行字拆成两个字连起来读,结果那字谜变成了四句诗:
日日昌楼望,山山出没云。
田心思远客,门口问贞人。
这诗只有一个难点,就是贞人指谁?指陶问珠?还是指街头卜卦的?问陶问珠,陶问珠不讲内情,问卜卦者,卜卦者只给你说出两可之间的命运。但整个诗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陶问珠已沦入昌楼。齐明刀明晓得很,陶问珠所说的昌楼,跟洗浴中心那样的娼楼绝对不同。陶问珠所说的昌楼,是特指,指身体,更指灵魂!
齐明刀心里又回旋起那个巨大的疑问:是谁逼良为昌的呢?!
金柄印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和平常一样,下午六点的钟声一敲响,金柄印便离开办公室下楼,小鳖壳就停在楼下,准点送他回家。以前当局长时坐的是桑塔那,桑塔那上有一种怪味,他始终闻不惯,打从坐上去的那一天,他就谋算着要换掉桑塔那。这谋算在5年之后有了结果。他升任常务副厅长之后,桑塔那换成了小鳖壳。小鳖壳上没有怪味,坐上舒服多了。听说大红旗和林肯上有小酒吧和无线电通讯,坐上去更舒服,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坐上去。
六点的钟声刚一敲响,金柄印便准备离开办公室。不是下班回家,而是到城南别墅。妻子董五娘翻了脸,他便负气出走。你住你的瓷器店,我住我的洋别墅,谁不见谁,省得你的鼻子我的眼。他已给蔡翠玲打过电话,让她七点准时到城南别墅。当然,他不可能让司机把车开到城南别墅。城南别墅是个保密的地方。除自己以外,只有蔡翠玲和宋元祐知道。一个情人,一个铁哥们,知道就知道了。但司机不能知道,司机一知道很快全厅的人就都知道了。金柄印让司机留下车钥匙,准备自己驾车去城南别墅。
金柄印拉开办公室门往外走,不偏不斜和往进走的宋元祐撞个满怀。金柄印的鼻子碰在宋元祐的下巴上,生疼生疼。金柄印揉鼻子,宋元祐摸索下巴。
金柄印怪一眼宋元祐:“呦,今儿还正经得穿一身警服。”
宋元祐平时见金柄印总是穿便服,今日穿警服,而且风纪扣扣得整整齐齐,所以有此一说。
“唉,嗨,今儿办公事哩。”
“办完了没?办完了跟我到城南别墅喝酒去。”
“刚开始,没完哩。”
“没完?没完你继续办你的事,我走呀,翠玲还等着哩。”
金柄印摇着车钥匙要出门。
“急啥哩,这事还得你帮忙哩。”
“你说,啥事?”
宋元祐经常给金柄印帮忙,金柄印很少给宋元祐帮忙。今儿宋元祐开了口,这个忙就得帮,顶多迟去一会儿。让蔡翠玲等一会儿,等猴急了才舒服呢。
“坐我车,到地方就知道了。”
宋元祐的警车跑得快,三穿两拐就到了。金柄印下车一看,是纪监委,玩笑着说:“元祐兄弟呀,进进出出的不是法院就是监狱,不是监狱就是纪监委,尽是些白日鬼的地方。”
“嗨,甭提了,进进出出的,也尽是些白日鬼的人。”
到得一间带沙发床的办公室,宋元祐说:“金老兄,手机借我用一下。”金柄印摸出手机递过去:“刚买个洋玩意,你就借着用哩。”
“幸亏不是别的玩意儿。”
宋元祐接过手机,关掉,顺手装进自己口袋里。
金柄印:“元祐兄弟,你这就不地道了。”
宋元祐装手机的手出来时顺便带出来一页纸。宋元祐将纸展一展,向金柄印道:“最近一段时间你先住这儿,吃喝由我经管,只是每天下午五点得准时向组织汇报思想。”
“元祐兄弟,你开啥国际玩笑哩。”
“金老兄,我跟你开玩笑,这身衣服可不跟你开玩笑。”
“你,你把我双规了?隔离了?”
“不是我,是组织。”
“我准时向组织汇报思想?”
“向我。”
“你就是组织?”
“金老兄,我是奉命行事。再说,我带你到这儿来,总被一个你不认识的警官带你到这儿来强吧。”
“提前也不透个风,不够哥们。”
“提前透风就成了同谋,同谋得一起蹲到这房子里。”
“把电话给我,我给翠玲打个电话,说我这几天不回别墅了。”
“电话不能还给你,你一打电话我又成同谋了。”
“你,翻脸不认人。”
“金老兄,咋能这样说呢?古董行当有古董行当的游戏规则,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这儿有这儿的游戏规则。”
“去他妈的游戏规则!”
“我会在游戏规则底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会通知蔡翠玲,让她来看你。”
“鬼才信哩,一个破电话都不让打,却让人来当面看我?”
“电话有记录,蔡翠玲来看你我不记录就没记录。”
金柄印重重地捶一下脑壳:还是狗日的宋元祐聪明!
宋元祐唤来两个年轻警察,轮换着伺候金柄印吃喝拉撒。还搬来一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抱一捆过期报纸让金柄印看。
金柄印把电视拧得屁股朝自己,把报纸踢得满地都是,冲着宋元祐喊:“我不看电视!我也不读报纸!”
宋元祐笑一笑:“想见人哩!好,我给你叫人去。”
周末下午,人来了。来的是董五娘,屁股后面还跟个秀水。宋元祐把人引进来,自己退到门外去。
董五娘依然是梅瓶的样子,只是胸前的两个执壶干瘪了些,身上的皮肤也不像淋水青花瓷那样滋润光亮,鼻子两侧的火石红斑点也变成黑紫色。
董五娘冷冰冰地看一眼房屋的墙壁,打开藤篮,取出一盘牛肉,一盘花生米,放到茶几上。又取出六瓶太白酒,分开蹾在茶几两头。董五娘坐在沙发床上,秀水席地坐在废报纸上。金柄印边往沙发床上坐边说:“还是自家老婆心疼自己男人,给我送吃喝来了。”
董五娘并不看金柄印,只管把酒瓶盖打开:“不是送吃喝,是斗酒。”说着推给金柄印一瓶,自己一瓶。金柄印看看秀水,秀水说:“你俩斗,我看。”
金柄印知道董五娘斗酒只文斗不武斗,便提起酒瓶吹了喇叭。董五娘说:“喝酒时像个男人。”说完,握住瓶脖子,仰面朝天吹了喇叭。吹毕,对金柄印说:“你抠抠瓶子底。”原来瓶子底粘着一个小团纸。金柄印抠下来展开看。纸上的字像是儿子的笔迹:宁愿死,不赴美。金柄印颤抖着手说:“你跟儿子说啥来着?”董五娘:“你做啥我说啥。”
“你?”
“我当妈的总不能哄骗儿子吧。”
“你完全可以不说嘛!”
“让儿子蒙在鼓里去美国?”
“好,算你狠!”
“你也承认你做了见不得儿子的事?”
“告诉你,美国那点屁事,顶多算我渎职,坐不了大牢的。”
“私卖文物出境,不知该当何罪?”
金柄印一下泄气了。他咋也想不到,自己的老婆也对自己出狠招,招来个秀水当面作证人。
董五娘又打开两瓶酒,推过去一瓶,自己一瓶。这回董五娘先吹喇叭,金柄印后吹喇叭。吹完后便在瓶底抠,抠下一个纸团,展开一看,是董五娘写的休书。
自古至今,休书都是丈夫休掉妻子,而妻子休掉丈夫还没听说过,结果这头一档,就让自己摊上了。
“我要是不签字呢?”
“不在这儿签,就在法庭上签。”
金柄印看看秀水,说:“原来你把后路修好了。”
“你可以把元青花凤凰虫草八棱开光梅瓶卖给他,我为啥不可以把我自己送给他呢?”
金柄印看秀水时眼睛冒出熊熊怒光。当初卖元青花凤凰虫草八棱开光梅瓶给他时说好,梅瓶到手,立刻离开长安城。秀水没有遵守诺言,没有离开长安城,结果把大事惹下了。
“你拿到青花瓷,为啥不离开长安城?!为啥不滚回日本去?!”
“因为青花瓷带不走?”
“为啥带不走?”
秀水看看董五娘脚面,金柄印也看看董五娘脚面。那天打碎青花赏瓶,有一块瓷片扎在董五娘脚面上。那扎在董五娘脚面上的瓷片,已经结结实实地和脚长在一起。
“因为青花瓷是和人长在一起的。”
“所以你要把青花瓷和人一起带走。”
“不,把董五娘带到日本董五娘还是中国人,我带董五娘到日本,是要和她一起,把那件元青花凤凰虫草八棱开光梅瓶再带回长安城。”
金柄印再也找不到拒绝签字的理由,就在口袋里摸笔。口袋里没有笔。平时办公室用毛笔,毛笔不可能随时装在口袋里。董五娘既然带来了休书,自然也就预备着签字用的笔。董五娘把笔递给金柄印,就像以前在家吃饭时把筷子递给金柄印一样。但金柄印拿笔签字跟拿筷子吃饭完全不同。拿筷子吃饭是愉快的,拿笔签字是痛苦的。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吧。
董五娘收好金柄印签过字的休书,又打开两瓶酒,推过去一瓶,自己留一瓶。
董五娘觉得自己身体的梅瓶和执壶开始发胀,脸颊有些发烫,头有些发飘。以前斗酒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难道自己的酒量大不如前了?董五娘心中泛起极其复杂的苦味,但她还是提起酒瓶,英勇地吹响了喇叭。吹完喇叭,拇指和食指捏住瓶口,让酒瓶悬在半空并且摇摆着。那酒瓶摇摆一会儿,突然脱落,在地上摔出一声脆响。酒瓶的玻璃碎片四下飞溅,却没有一片落到人的脚面上。
金柄印也已醉意朦胧,但他看到董五娘吹了第三瓶喇叭,岂能自甘示弱,握住酒瓶,一手叉腰,向天很响地吹起来。
吹罢,摇晃着身体在瓶底抠,结果什么也没有抠到。
董五娘伸手探进衣襟,在胸前的两个执壶间掏出一封信,说:“在这儿呢。”
金柄印接信在手,用惺忪的醉眼一看:“杜玉田杜老儿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