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下来时,齐明刀极不情愿地松开了陶问珠的秀手。陶问珠把手指放在嘴边吹着:“瞧你,把人家手指头都攥得粘在一起了。”齐明刀抱歉地笑一笑,闻了闻陶问珠吹在手上的气息,那气息和她花坞的气息一模一样,带着田野油菜花的香荃味儿。
吃油条喝豆浆时,陶问珠不停地摆动头发,那对翡翠鸟便在头发的密林里飞进又飞出,飞来又飞去。陶问珠借着翡翠鸟的飞动,也从头发密林的缝隙里飞快而深情地偷望齐明刀。那眼中的风情,若一束束细小的箭族,射在齐明刀心窝中央,齐明刀顿感浑身酥软。日后若能天天在一张桌上吃饭,夜夜能在一张床上共眠,天天夜夜,陶问珠都用这样风情的眼神看自己,那该多幸福啊!
陶问珠喝完豆浆,放下豆浆碗说:“你送我的木挂落,我就挂在我床对面的墙上。”
“我知道哩,我看见过哩。”
“为啥要挂在床对面的墙上哩?”
“看着方便呗。”
“对哩,黑了一躺进被窝,就看见木挂落,一看见木挂落就做梦哩。”
“梦见我哩。”
“去你的,谁梦见你哩。”
齐明刀回忆起来,自己送木挂落给陶问珠时陶问珠没有反对,但自己要把胸前的明字刀送给陶问珠时,陶问珠拒绝了,还说有些东西不能轻易送人。看来明字刀不仅仅是明字刀,而是有些东西。陶问珠风情的眼神和自己酥软的心就是有些东西。齐明刀认为有些东西该送人了。
齐明刀解开衣领,卸下一直贴心吊着的齐国明字刀,双手捧到陶问珠面前。那刀和翡翠耳坠映衬着,对比着。齐明刀一时分辨不清刀好还是耳坠好。
陶问珠撩开额前的头发,神情怡然地看着齐明刀手中的明字刀,但没有伸手去接。
齐明刀把明字刀往前送一送,陶问珠还是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出神地看着。
齐明刀再往前送一送,手梢快要抵住陶问珠的胸脯了,陶问珠想是回想着什么事情,慢悠悠地说:“其实,我很想要这把刀,老早就很想要这把刀。”
“我也很想给你这把刀,老早就很想给你这把刀。”
“可我觉得时间有些早。”
“而我觉着时间有些晚。”
“唉,早,晚,早晚,早晚的事。”
齐明刀不由分说,张开系绳,把明字刀套在陶问珠脖子上。还大胆而勇敢地解开陶问珠领口的第一枚扣子,把明字刀放进陶问珠胸口里去。明字刀贴到胸口上,齐明刀看到两个令人晕眩的大秘密。陶问珠不退缩也不躲避,任齐明刀看着。明字刀已经帖在心上,还有啥好退缩和好躲避的呢?!
齐明刀痴痴呆呆地看了一阵,才笨手笨脚地给陶问珠系好领口上的那枚扣子。
陶问珠:“就怕明字刀扎了我的心。”
齐明刀:“不会的,我戴了大半年,也没扎着心。”
陶问珠:“你快吃油条喝豆浆吧。”
齐明刀香甜地吃着油条喝着豆浆。
陶问珠被齐明刀的情绪所感染,撂下心事,高兴地和齐明刀说话。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陶问珠白齐明刀一眼:“去,谁跟你好。”
“不为好,就为报。你拿啥回报呢?”
“你想要啥呢?”
翡翠鸟又在头发的密林里飞进又飞出,飞来又飞去。齐明刀的目光随着翡翠鸟上下翻飞,左右穿梭。
“我想要一只翡翠鸟。”
陶问珠有些震惊得坐直身子。
“我要一只,给你留一只。”
陶问珠:“不能给,死都不能给。”
齐明刀明知道这对翡翠鸟是唐二爷送给陶问珠的,陶问珠欠唐二爷的,就是这对翡翠鸟的情。岂能真要一只翡翠鸟。齐明刀想用翡翠鸟做试金石,试试陶问珠的心。
陶问珠说:“翡翠鸟是我欠唐二爷的情,我想,咱们帮他将小克鼎团聚一起,便算是还了他的情,等举行小克鼎团聚仪式时,我会把翡翠鸟还给他。”
“然后呢?”
“然后就匪报也。”
齐明刀一拍巴掌跃向空中,惹的旁边喝豆浆的人一个劲看他。
在十字街口,齐明刀依依不舍地和陶问珠分了手。分手时,两人约定在为小克鼎举行团聚仪式时再见。
齐明刀站在街边目送陶问珠,一直到陶问珠随着人群拐向另一条街,这才吹着欢乐的口哨往前走。
齐明刀感到今天的太阳又红又大,天空的流云又白又优雅,城墙和城楼又高大又雄伟。阳光透过白云照在城墙和城楼上,蹦跳出一圈一圈金色的光芒。金光中,开一簇黑牡丹,飞一只黑天鹅。
齐明刀盲无目的,挨街往前走着,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小街。齐明刀也不看小街两边摆的东西,只是仰着头,吹着得意的口哨往前走。
齐明刀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齐明刀本想停下来,可内心一犹豫却没有停下来。这样的背街小巷,谁会认识我齐明刀呢?
“齐明刀——”这一回叫声更大更真切。
果真是叫我哩!齐明刀回过头来,看到一个人站在菜摊后边,连呼带叫地朝他招手哩。
原来这儿是个菜市场,站在菜摊后边向他招呼招手的人他认出来了。
“嗨,这不是殷龙骨嘛。”
齐明刀朝菜摊走过去。殷龙骨对身边的胖婆娘说:“我说是明刀兄弟嘛,你还不信。你瞧,明刀兄弟还记得咱哩。”
咋能不记得哩?冯空首房里那场泼醋大战齐明刀终生都不会忘记。
“你老哥咋在这儿卖菜哩?”
“我咋不能在这儿卖菜哩?”
“你那么好的眼气手艺,可惜了。”
“风水绕着石头转,东折西拐,谁知道要转到那儿。”
“转到菜市场啦。”
“是呀,转到菜市场啦。你还记得哪个王真行不?”
“哪个王真行?”
“就是那个喝醉酒出了秦汉瓦罐楼去亲广告牌上漂亮性感女人碰上停电的王真行。”
“噢,那个悖悖颡。
“嗨,人家在古董行当是个悖悖颡,可在菜市场一点儿也不悖,已经是菜市场的总经理了。”
“喔,总经理了!”
“还记得毛猴和花燕不?”
“咋能不记得。”
“毛猴从冯空首手上淘到不少古钱币,没少挣钱,挣下钱又去云南倒腾白面面,结果倒腾进去了,没指望活着出来了。花燕人贼,见风驶舵,成了王真行的马子了。”
“王真行可报了毛猴戏耍他的仇恨了。”
人事蹉跎哦,转眼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瘦小的殷龙骨支使胖婆娘:“去,给兄弟寻壶茶来。”胖婆娘说菜市场只有白开水没有茶。殷龙骨立刻竖眉瞪眼地吼叫:“懒婆娘,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叫你寻茶你就寻茶去!”胖婆娘没敢顶撞,屁颠屁颠地去了。
齐明刀道:“好老哥,情势大逆转了。”
殷龙骨自然明白齐明刀是拿眼下情形跟泼醋大战的情形比哩。殷龙骨顺着这话茬儿,唠唠叨叨地说开了。
人都说有钱娶个胖婆娘,走起路来气昂昂。其实呀,那纯粹是表面现象,实质上满不是那么回事。比如我吧,在屋里老挨打受气,不管做错了啥事,胖婆娘不是掐我拧我就是揪我耳朵。你瞅瞅,我的耳朵都给撕裂了,幸亏后来又长上了,疤拉子还在哩。掐了拧了揪了耳朵不说,还要我白天炒菜做饭涮锅,晚上给她洗脚捶背干那事,没完没了,好象她是大老爷们,我是服侍她的小丫头。
刚说到这儿,胖婆娘拎一壶茶回来,要齐明刀喝茶。齐明刀接过茶壶。胖婆娘看一眼殷龙骨说:“又在背后卖牌我哩。”
殷龙骨并不顾忌婆娘在当面,继续说他的。
“还记得我在冯空首屋里风流,被胖婆娘捉在当场,当时情势紧迫,我就给胖婆娘下跪。嗨,这一跪跪好了,胖婆娘一铺摊坐在脚地,拍腔捶胸,说好我的碎爷哩,羞先人哩`!咋能当着人面,尤其当着碎狐狸精的面给自家婆娘下跪呢?她全忘了她平常在家掐我拧我揪我耳朵的事了?她一铺摊坐在脚地哭嚎,我则猛然看清了她。在她心地深处,我仍是个大老爷们。
“正因为我看透了这一点,才勇敢地在她拖着我走到街上时甩手走了。这一走走得好,胖婆娘拾起身跟在我屁股后面,寸步不离。我走到那儿她跟到那儿,生怕我跳城河。我倒背双手耀武扬威地在前边走着,胖婆娘可怜巴巴地在后面跟着。我故意沿着有熟人的街道踅摸,专门叫熟人看哩。踅摸够了,回家,回家往床上一躺。咋着?事情全颠倒过来了,做饭刷锅的是她,倒酒拿烟灰缸的是她,给我洗脚捶背的还是她,我想咋摆弄她就咋摆弄她。你猜她说啥?
“说啥?”
殷龙骨拍拍胖婆娘的厚肩膀:“你说,你给我洗脚捶背时说啥来?”
胖婆娘也不避讳,说:“男人嘛,哪个不花心。不过,要弄那号事,你就出差到外地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你人要是在长安城里,就得回家吃饭睡觉,而且得睡在我怀里。我的腰胳膊虽然粗些,力气大些,但你要了我,就得忍耐些。”
殷龙骨接过话茬继续说:“瞧,脚旁边卧一只恶名在外的母老虎,哪个女子还敢到咱跟前来?那个漂亮的碎女子,忽然变成了玻璃窗里的宝贝,能瞧见,摸不着。你说,这胖婆娘整天看贼似地看着咱,咱沾不上碎野鸡的边,还做那买卖弄啥哩?摆个菜摊,掊乱两个钱,能应付这胖婆娘就行了。”
殷龙骨说着,顺手一拍胖婆娘的屁股蛋儿,那屁股蛋儿呼噜呼噜颤动起来,颤动得跟胖婆娘的笑声一样硌碜人。
齐明刀听完殷龙骨的唠叨,心里忽然亮堂许多:男人呀,总是有目的地活着,有些人求道,有些人谋利,有些人图官,有些人贪财,还有人好色。道、利、官、财、色都是男人改变自身和社会的杠杆和动力,没有了这杠杆和动力,男人活在世上还有个毬奔头!殷龙骨沾不上漂亮碎野鸡的边,就不再做古董生意,摆个菜摊,应付胖婆娘,并与胖婆娘一起,覥颜苟活在长安城这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
面对殷龙骨和胖婆娘,齐明刀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将来。自己的将来虽然模糊不清,但绝不是守摊卖菜的!既然踏进了长安城,就得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做个体体面面的城里人!
齐明刀吸溜两口茶,放下茶壶,告辞要走。殷龙骨有些舍不得他走,拉着他的手说:“日后没事路过这儿,拐到菜摊前转转,让老哥看看你。老哥看到你,就知道长安城的古董道儿活跃兴旺着哩。”
齐明刀忙说一定一定。
胖婆娘装了一塑料袋白菜红萝卜和大葱,塞到齐明刀手里:“穷卖菜的,没啥好东西,捎两样鲜菜回去炒着吃。”齐明刀接菜在手中时,觉得胖婆娘是位再好不过的女人。
齐明刀拎着一塑料袋菜,穿过菜市场往街口走着。刚走到街口,被两个壮小伙子拦住去路。两个壮小伙子不由分说,上来就扭他胳膊。他一挣扎,塑料袋抛在空中,红萝卜白菜和大葱撒了一地。
瞎咧,碰见刀子咧!
惊出一身冷汗的齐明刀顾不得撒在地上的蔬菜,忙用手去摸胸口,结果一摸摸个空,这才想起那把齐国明字刀已经挂在了陶问珠胸前。不幸之中的万幸!齐明刀心里一下坦然了。这一坦然,浑身的冷汗顿时变成了热汗。
两个壮小伙扭住齐明刀胳膊搜他身,结果只搜到一只电蛐蛐和几张零花钱,别的啥也没搜到。两个壮小伙略显失望地押着他拐过街口,走向一辆警车。
上了警车,齐明刀看到车上还坐着一个扣着大墨镜的人。大墨镜遮去了这人大半个脸。尽管齐明刀看不全这人的脸,但还是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啥时候在啥地方见过这人一面。
那人隔着墨镜看着齐明刀,说:“这下蚂蚱拴到鳖腿上,蹦跳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