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胜利当年的初冬,中共山东省胶东区党委要派遣一批精干得力的干部前往旅顺口接管一批日本人的企业厂矿。在这批企业厂矿中,有一家小型炼油肥皂厂,被视为接管的重点对象。因为地下情报称,这家工厂曾经将老弱病残的中国劳工扔到炉里炼油并加工成肥皂。据此推测,这家工厂很可能是日本军方的秘密实验工厂。
人员赶到时,日本人已将厂里许多设备拆除。来不及拆除的,也予以捣毁。日方人员已经疏散,驻守的日军小队也已回归大队营部。整个厂里,人去楼空,一片狼籍。
站在厂门口迎接接管人员的,是一位中国话说得不错的日本人。这个日本人见到接管人是既不点头哈腰,也不趾高气扬,不亢不卑,颇有些受过中国传统教育的君子之风。
这个日本人说他叫菊池,是厂里的总工程师,留下来办理移交手续。
接管人员在菊池的带领下巡视一周,看到满目苍夷的情形,说:“东西毁坏十之八九,还有什么移交的?!”
菊池说:“工程师爱护工厂的设备,就像医生爱护自己的病人一样。但是日本军人要破坏,工程师是毫无办法的。”
菊池的话引起接收人员的几分好感。接收人员将没有完全毁坏的设备作了简单统计,让菊池签了字,自己也签了字,还弄来大半瓶劣等白酒一起喝了,算是举行了接收仪式。
“得,没事了,你可以走了,可以回日本和老婆团圆了。怎么样,和尚的日子不好熬吧!把老婆撇在家里放心吗?”
菊池并没有急于回国见老婆的意思,说:“归国是统一安排的,我还没有接到通知,恐怕得滞留些时日。”
“住哪儿呢?”
菊池用目光一指,接收人员看到了大厂房旁边有间小木屋,隔门望去,能看到砖瓦支着的木板床。
“噢,木板房木板床,比我们睡在山洞的石板上强老鼻子了。住就住吧。”
接收人员领着两个随行人员去大厂房另一边的木板房里收拾地铺。
夜里,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雪落得无声无息,积有半尺厚,漫天皆白,大厂房和不远处的村落显得肥胖而低矮。
接收人员隔窗外望,隐隐约约看到空旷的院落里有两行脚印。那脚印正在被飘落的雪片一点点覆盖。天要晚亮一阵儿,那脚印就被掩埋得看不见了。接收人员已辨认不清那是人的脚印还是野兽的脚印。天寒地冻,谁会冒着大雪跑那么远去解手呢?看来不是人。最好是狼或者狗,正好打死吃个热火。狼皮狗皮还可以当褥子铺。
接收人员翻身穿衣,摸出短枪,提溜着转出了木板房。晨风从海边猛烈地刮过来,搅得雪片漫空旋转。接收人员缩着脖子,提着警惕,握着短枪往前搜索。那脚印时隐时现,时有时无,在大厂房背后的断垣处穿出院墙外边去了。接收人员犹豫片刻,末了还是从断垣缺口跃出墙外。那脚印时隐时现时有时无沿着墙根往前延伸。接收人员一路追踪,拐过两个墙角,那脚印却突然消失不见了。咋能消失不见呢?难道这个人或者狼狗会上天入地不成?天,是翻卷着鹅毛大雪的天;地,是铺着白地毯的地。面前是一堵砖墙,没有缺口,而且比别处偏高。
接收人员望望墙头,心道:一般身手,翻这道墙很费功夫的,可是对他这爬墙虎来说,比跑平地走山路难不了多少。接收人员把短枪别在腰间,往斜后方退出十来步,然后加速前跑,脚尖在墙体上蹬了两蹬,然后双手在墙头上猛地一按,人的大半个身子就在墙头上边了。
接收人员把住墙头往里边张望。这一张望,张望得接收人员差点从墙头上掉下来。这墙头正对着菊池的小木板房。隐约的脚印正好通向小木板房的背后。
菊池要到前边院子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抄院中近道?而要神神秘秘舍近求远,翻过院墙,再从前边的断垣缺口进入院内呢?这神秘的脚印下边隐藏着什么样的欲盖弥彰的目的呢?菊池在接收人员的心里一下变得神秘起来。
接收人员溜下墙头,沿原路回返,他要去看脚印那头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
接收人员从断垣缺口翻进院子,追着脚印前行,一直走到大院子的一个角落。接收人员用脚踢踢落雪。这地方原来是个荒草窝,干枯的荒草上放了许多废弃的设备。现在,这些东西都被大雪覆盖着。脚印到此为止,又由此返回。接收人员本想翻动那些废弃物,但觉得不妥,容易打草惊蛇。接收人员悄悄地回去了。
聪明的接收人员命令两个随员夜里轮流值班,监视菊池。菊池一直没有动静,白天在房檐上掰些冰溜子烧水喝,有时候也过来和接收人员说说闲话。直到那场大雪消融干净后的一天晚上,接收人员派出的随员发现 菊池又翻墙去了院角。菊池去那里只是看一看又回去了。
第二天,接收人员带着两个随员来到院角的角落,在废弃的设备中看到一个隐藏得很自然的铁皮箱。铁皮箱锈迹斑斑,锁鼻上挂一个和箱子不太相称的大锁。
接收人员令随员找来一个铁榔头,咣咣两下砸脱铁锁。打开一看,里面是八个小铁皮箱,箱箱上锁。接收人员取出一个小铁皮箱,轻轻将小锁砸脱,打开一看,里面尽是用丝帛一片一块包裹着的东西。
接收人员细看,那东西像是骨片,上面胡乱刻划着一些线条和符号。接收人员并不认得这东西,但他毕竟是有经验的政治工作者。他意识到,这东西咱虽不认识,但是很重要。接收人员命令随员将铁皮箱抬回自己住的小木板房。取出两片,包好,准备让一个随员带到胶东区委鉴定:组织上有能人哩,兴许认识这东西。
接收人员命令另一个随员上街寻回来一些酒菜,准备美美吃一顿,然后让那个随员带上那东西去胶东区委。
正在他们要开始吃喝时,菊池出现了。
菊池穿得不厚实,手中攥个白酒瓶,直直地站在门口。头上没有戴狗皮帽子,蓬乱的头发蒸笼一样往外冒着热气。
接收人员虽然感到意外,但还是请菊池进屋。接收人员想:有时候鱼会主动咬钩,有时候系铃人会主动解下系在老虎脖子上的铃铛。
菊池坐到地窝铺上,把酒瓶往空处一蹾,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狗肉:“来,吃!喝!”
看样子,菊池已经独自灌下去一瓶白酒,要不然,头咋能像蒸笼一样冒大汗呢?
菊池把狗肉往过推一推,把酒瓶塞到接收人员手里:“喝,喝我们日本国的太白酒。这酒虽然是日本国酿造的,可这酒方却是唐代传入日本的。日本的好东西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
接收人员为菊池的话语感染,仰脖猛灌一口,结果给辣得喉咙发疼,周身发热。这种酒只需半瓶,人就成蒸笼了。
接收人员把酒瓶塞给随行人员,随行人员一人喝一大口,立时觉得浑身暖和起来。其中一个说:“这酒能当棉袄穿哩。”
功夫不大,一瓶酒喝干了。几个人头上直冒大汗。菊池不光冒汗,额头上还滚着豆大的汗珠。菊池不擦汗,任汗珠自行流到脖颈里。
接收人员借着酒劲问:“你是为铁皮箱而来吧?”
菊池不答,反而反问:“你不认识铁皮箱里的东西?”
接收人员面红耳赤,说:“我不胜酒力。”
“告诉你吧,那是甲骨文。”
“甲骨文?!”接收人员头一回听说这个名词,惊异和不懂同时浮现在脸上。
菊池见一箱甲骨文已回到中国人手中,就索性畅开心扉,讲出这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