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汉:“我老汉琢磨你这回说的该是实话。”
竞拍是在四水堂来凤仪进行的,时间是晚上九点。这是长安城古懂行当做大笔交易时惯用的手法。晚上九点,是茶楼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是最最自然的掩护。各大高手携妻带友,不期而至,凑在一起喝茶,也是最最自然不过的事。若是换在别处,古董行当几大高手云集一处,那些鼻子灵耳朵聪眼睛亮的刀子必然要揣测:古董行当有大动作哩。而热闹的茶楼,正好能把这种揣测淹没掉。再者,茶童和客人中有自己的眼线随时提防刀子的不请自来。真可谓最热闹处最隐蔽,最危险处最安全。
上次宝鼎楼聚会,专为金柄印饯行,所以将金柄印尊为上首。眼下金柄印一行已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不可能来参加竞拍茶会。
这次竞拍茶会,自然要恢复以前的座次。首座,头缠幞首,身着绯色襕袍,脚登黑色六合靴,手执青玉圭的杜大爷。次座,身着绸缎暗花,面若古铜,神情凝重严肃的唐二爷。三座,耷拉着肿眼皮和肥下巴的金三爷。四座,形若秀雅端庄梅瓶,肤若丰润细腻青花瓷的董五娘。五座,雍容华贵,风韵若少妇的周玉箸。六座,身材矮圆,脸上消瘦,眼睛上扣着茶色水晶眼镜的秀水。七座八座空着。楚灵璧和陶问珠侍立一旁。
郑四爷是东道主,不入座,提壶倒茶,尽东道主之宜。
“我昨黑了做梦,梦见凤凰又鸣叫着飞来,绕着四水堂的鸱吻飞旋,今晚上杜一老就来和大家聚会了。”
金三爷略微睁睁碎眼:“自从建了四水堂,郑四老是愈来愈会说话了,借梦见凤凰夸赞头一回大驾光临的杜一老哩。”
杜大爷把青玉圭恭敬的放置到桌面上,轻声吟出两句诗:“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
金三爷:“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大安宁。”
几个人说着凤凰时,秀水那只独眼则透过茶色水晶镜片打量着唐二爷和杜大爷。唐二爷是他的重要竞拍对手,神情凝重严肃,眼露刚毅自信,打从进来,便不动窝儿地坐着,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杜大爷呢,面目平静,神情闲雅,一边说着凤凰,一边品郑四爷给他倒的好茶。秀水感觉非常奇怪,杜大爷分明就坐在跟前,他却总觉着杜大爷距他非常远。而且有一种古气,慢慢地朝他侵袭过来。
就在秀水看着大家闲话凤凰的时候,齐明刀和冯空首领着杨老汉进来了,大家忙起身欢迎,郑四爷忙让杨老汉在第七座坐。杨老汉把拎在手中的大麻袋靠椅子腿放好,然后入座。还剩一个座位,齐明刀要冯空首坐,冯空首要齐明刀坐。金三爷用很不高兴的腔调说:“没脸见人,哪有脸坐。”大家这才看清冯空首戴着个大口罩。金三爷是知道冯空首没脸见他,却不知道冯空首鼻子烂了。冯空首做事很绝,但在公众场合,却不驳师傅面子,往后退几步,趔趄着腿,靠墙站着。齐明刀入坐末座。
郑四爷给杨老汉和齐明刀上茶:“秋凉了,喝杯茶暖暖。”
杨老汉吸溜口茶:“在这喝茶,跟在我屋喝茶一样。”
郑四爷:“说得好。”
茶又过三巡,郑四爷从袖中转出核桃壶,展在掌心,往空中耸一耸,然后往嘴里空几滴。
郑四爷这一举动,其实是竞拍开始的宣言。
一直不动声色的唐二爷看到郑四爷的举动,拿眼瞟陶问珠一下,陶问珠便从身后的樟木箱子里搬出一方铜鼎,放到桌面上。
那鼎四足方形,双耳,四角出戟,下部四周有鼓钉,上部有花纹,里外无铭文。器形像唐二爷一样端庄深沉,立在桌面,稳稳重重。
秀水想起那天在瓷魂铺里请董五娘帮眼的情形,知道垫场赛开始了。重要的拳击比赛,前面都有垫场赛。
郑四爷眼光越过杜大爷和唐二爷,看金三爷。金三爷碎眼瞪一下墙根的冯首空,说:“这要是一枚古钱币,我叫我徒弟闻一闻,掂一掂就成。”
又看董五娘,董五娘用满带磁性的声音说:“要是块瓷板,我也能在瓷板上钉钉。”
再看周玉箸,周玉箸温柔地说:“货是我家的,我咋能表态呢。”
末了看杨老汉,杨老汉只是笑着吧嗒烟锅,不表态说话。
大家心里明白,东道主是在故做姿态,目的是要拿竹竿儿试探秀水的深浅哩。因为郑四爷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秀水身上。
秀水那只独眼射出的目光,透过水晶镜片,和郑四爷的目光碰在一起,碰得郑四爷眼睛疼,连忙吸溜一口核桃壶。
识得这东西,才能参加竞拍。
秀水转眼去看唐二爷,唐二爷神情依旧,仍然不开口说话,倒是唐二爷的妻子周玉箸说了句:“当马槽用有点小。”
秀水猜测这句话的意思:这鼎是马槽鼎,不金贵。不金贵,怎么能拿上桌面呢?这可是长安城的桌面呀!
秀水沉吟片刻说:“我看像商代晚期的宗庙祭祀礼器。”
周玉箸呷口茶说:“秀水先生好眼力。”
秀水想,垫场赛绝不会就这么简单结束,竞拍器物绝不可能轻易取得,这内中必定还有埋伏。机会稍纵即逝,决不能放过。秀水起身凑近方鼎,抽鼻子嗅一嗅,反弓中指敲一敲,侧耳听听声响,然后回过头来问唐二爷:“唐二爷,这鼎出土时是完整的吗?”
唐二爷开口说话了:“出土时我不在场,转到我手上就是这个样子。”
秀水:“唐二爷,你看像不像修复的?”
唐二爷:“秀水先生的意思是说这鼎出土时是零碎片儿?”
秀水:“哪里哪里,我这不是正向唐二爷请教呢么。”有了瓷魂铺的经验,秀水精明多了。
唐二爷:“方便的话,请秀水先生出个价。”
唐二爷这是将球踢到秀水的门柱边上,球要么踢进门,要么被弹出来。
秀水并不慌张,扣住大拇指,伸直四个指头,正一亮,反过来又一亮。江湖手语,八十个钱。唐二爷一看秀水手势,便知秀水认定这鼎是修补的。
高手过招,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招招笑里藏刀,针锋相对,斗得电光火石。三两个来回下来,唐二爷便知秀水眼力,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而且来者不善。
唐二爷想进一步试探一下秀水的财力:“按你的估价,吃进吗?”
“吃,再加二十个钱也吃。”
唐二爷嘴角露出难得的笑容,陶问珠看到那笑容,过来收方鼎。齐明刀的目光跟随着陶问珠,看到陶问珠把方鼎装回樟木箱子。陶问珠弯腰时翡翠耳坠从秀发中闪现出来。
杜大爷自从吟颂两句骐骥凤凰后,就一直神情闲雅地坐着,手握腰间玉佩,眼望桌上玉圭。刚才垫场赛斗法,他似乎全然没有看在眼里。
郑四爷见垫场赛结束,便去给杨老汉添茶。杨老汉狠劲吧嗒两口烟锅,然后一口把茶喝干,起身解开大麻袋,绽开旧棉絮,把一个铜鼎端上桌来。
那鼎腹圆如鼓,沿宽唇方,双耳直竖,三只蹄足鼎立。鼎身浮雕兽面波纹,腹内阴刻十字铭文:宝鼎其万季,子孙永宝用。那鼎虽不足大克鼎三分之一大,却浑圆厚实,立在桌心,稳得跟太白山一样。
金三爷的圆脑袋搁在椅背上,脸往上仰着,一双碎眼却往下看着铜鼎。郑四爷嘴巴含着展在掌心的核桃壶嘴,却没有顾得上吸溜,眼睛直看那铜鼎。董五娘跟梅瓶一样端坐着,脖子却略微朝前伸,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那铜鼎。周玉箸保持着雍容华贵的气度,冷静地看那铜鼎。楚灵璧踮着脚尖,伸着天鹅一样的长脖子,越过董五娘看那铜鼎。陶问珠则偏着头,从董五娘和周玉箸间的空隙里看那铜鼎。齐明刀和冯首空淡淡地看那铜鼎。
金三爷几个人的目光完全被桌心的铜鼎吸引住了,仿佛那铜鼎是块巨大的吸铁石,金三爷几个人的目光是众多的铁屑。
杜大爷闲静的脸上一点惊异都没有,只是轻轻扫了一眼那铜鼎,目光很快又收回到青玉圭上去。
唐二爷只是在杨老汉端鼎上桌时用眼角斜了一下,便去正眼看杜大爷。当众人的目光被铜鼎吸引过去时,唐二爷轻声对杜玉田说:“器物深广,寻常绳尺难以测量。”
杜大爷亦轻声回道:“你说鼎哩还是说人哩?”
杨老汉初始看到杜大爷和唐二爷看鼎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犯起疑惑,难道咱祖上百年珍藏的会是一方赝品?!但当他偷听到杜大爷和唐二爷一人一句对话时,心中疑惑的吊桶一下落了地。真品无疑!既然真品无疑,咱就要端起真品的架子,且看他们如何拿出超过四水堂的派头和实力。
秀水欠身到铜鼎跟前,不易被人觉察地吸吸鼻子闻了闻,又用指甲盖儿弹一下铜鼎,铜鼎立即发出干木头一样干空的金属声。那木木的声音拖得长,消失得慢。秀水又看看鼎身上的浮雕纹饰,末了目光在鼎腹里的十字铭文上停留片刻,才缩回到座位上去。
唐二爷见秀水归坐,便拿眼光询问秀水。秀水想摘眼镜,怕是害怕露出那只独眼,摘了半截又不摘了,而是扶扶眼镜,对唐二爷说:“跟大克鼎形制一模一样,该是小克鼎吧。”
秀水今天神了。那天在瓷魂铺里,断元青花没断准,今天在四水堂,断小克鼎却断准了。
唐二爷:“秀水先生好眼力,是小克鼎,不过只是其中之一。”
秀水:“对的,应该有七个,这是其中之一。”
唐二爷:“全长安城的名人都来了,不是喝茶来了。”
秀水:“我也不是一个人来的,我们为小克鼎而来。”
唐二爷:“我家宝鼎楼有六个小克鼎。”
秀水:“我早已听说过。”
唐二爷:“那你为啥还要来拍这一件呢?”
秀水:“要是七件全在这儿,我也要拍,而且舍了命拍。”
郑四爷把核桃壶吸得吱的一响,高声宣布:“竞拍开始。”
唐二爷试着出了一个数,秀水毫不犹豫地说我翻倍。
金三爷摸摸肥下巴,轻描淡写地说:“我加一整套古钱币。”
秀水以轻描淡写的态度:“我再翻倍。”
董五娘:“我加两件万历花瓶。”
秀水冲董五娘笑一笑:“我给梅瓶翻三倍。”
周玉箸想改变秀水轻佻的态度:“我把秦汉瓦罐压上。”
秀水果然不笑了,认真地问:“当真!”
周玉箸:“拍卖场上岂有戏言?”
秀水一拍巴掌:“好,我翻一倍半。”
郑四爷扬一扬手:“我把核桃壶压上。”
秀水:“核桃壶好是好,可惜太小了。”
郑四爷:“那我把四水堂也押上。”
秀水:“郑四爷,你是拍卖主持人。”
意思是主持人不得参与竞拍。
郑四爷:“唐二老,四水堂送你了,你押上吧。”
唐二爷不接郑四爷的话,拿眼睛示意妻子周玉箸。周玉箸轻轻松松地说:“我把宝鼎楼再押上。”
秀水在大腿上猛击一掌:“宝鼎楼可比秦汉瓦罐和四水堂好多了,我翻三倍。”
看来,秀水的钱海得没边没底哩。
唐二爷铁板着古铜脸,拍一下桌角说:“我押长安城!”
秀水扑哧笑了:“长安城是你的吗?”
唐二爷并不笑:“长安城要是我的,你搬得走吗?”
秀水:“我只搬我搬得走的。”
正式竞拍开始后,杜大爷一直静坐着品茶。拇指中指托住茶杯,食指搭着杯沿,手腕下垂,无名指向内扣着,修长的小拇指往外撇着。那优雅的姿势似乎在表明:他只在专心品茶,而无心竞拍。
秀水说我只搬我搬得走的这句话时,杜大爷又品口茶,口气极淡极雅地说:“长安城的精气神你搬得走么?”
秀水登时哑巴了。杜大爷一锤敲在锣心上,响得嗡嗡的。自己几十年来费尽心血收藏的,仅仅是些古董么?自己梦寐以求的,不正是隐藏在古董里的精气神么?长安城的精气神,既藏在元青花、小克鼎和昭陵六骏之中,又藏在杜大爷、唐二爷、金三爷、郑四爷、董五娘、周玉箸,甚至楚灵璧、陶问珠、齐明刀这些人的身心里,咱能收藏得到吗?!咱能做到的,就是见一件拍一件,见一件收藏一件,见一件了一件的心愿。只要见到,机会绝不放过!
秀水思量透了,起身朝杜大爷抱拳打拱:“请杜大爷包涵,在下见多少拍多少!能搬走多少就搬多少!”
秀水这两句话里表达的信念和决心,众人听得真真切切。
杜大爷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依然优雅地品茶。
杜大爷品一回茶,又开始柔柔和和地说话,不过,所说的话,已经扯得很远,与竞拍小克鼎八竿子打不着。
“秀水先生要是有兄弟,那就叫明山。”
秀水:“我没有兄弟。”
杜大爷:“你不是说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吗?”
秀水:“我有很多兄弟,但是不叫明山。”
杜大爷:“秀水明山是扶桑。”
众人狐疑,杜大爷咋扯开闲谈了?
杜大爷抚摸着青玉圭,慢悠悠地说:“咱神州大地的东面,是碧波万顷、茫无边际的大海。大海中生长着一棵大树,大树有多粗呢?上千人手拉手也围不住它。这树不是孤单一根,而是两干同根。同根而生,相依而长,长的桑叶有三个芭蕉扇那么大,茂茂密密,层层叠叠。枝叶上的蚕有椽檩那么粗壮。众蚕吐丝,丝顺水漂流,把大树和大陆联系在了一起。这桑树两干同根,两相扶持,所以叫扶桑。”
金三爷、郑四爷、董五娘、周玉箸这些古董道儿上的成名人物都猜不透这棵扶桑。这也难怪,扶桑要是古钱币,要是紫砂壶,要是青花瓷,要是青铜器,要是字画拓片,那他们肯定能猜透。但扶桑就是扶桑,所以他们一时猜不透。
唐二爷显然没有完全猜透,但却深深地感觉到了一股涌动的东西。因为唐二爷顺着杜大爷的思路把许多不相关的东西连在了一起。
众人看秀水,却见秀水瘦脸渐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