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空首托人给齐明刀捎话,让他去趟无聚楼。
齐明刀猜测:冯空首这家伙不知又惹下啥麻烦了,需要援手哩。齐明刀简单吃了几口饭菜,往口袋揣了几大毛钱,径直奔无聚楼而来。
齐明刀一踏进无聚楼,满眼看到的是荒凉破败的景象,桌椅上布满灰尘,条案上的毛毯被蛀虫咬出许多小窟窿。靠墙壁的橱格中,陈设的几件古董不见了。窗户上的花玻璃打碎了一块,秋风吹进来,掀动着斜飘在空中的窗帘。
神龛下方的方桌上,供着两把束薪。一把蒲苇,一把卷柏。齐明刀想起来,那天在自己房子里,冯空首和夜来香提说到束薪的事。夜来香面无表情地说冯空首,你取走也可以,不取走也可以。那话说得冷冰冰的,可齐明刀现在看到束薪,感觉却全然不同。束薪尽管蒙了一曾尘土,静静地供在神龛下,但齐明刀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诚挚和热情的存在。
夜来香听到门响,迎到客厅,看到齐明刀的表情,心里什么都知道了,忙掩饰说:“忙着照顾空首,没顾上打扫卫生。”
齐明刀打量一眼夜来香,见她花花的头发有些干枯凌乱,脸形消瘦,脸色稍稍泛黄,眼中失尽了往日那青春少妇的神采。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像以前那么讲究,真是草枯一晌,人衰三天,昔日那个殷实人家女主人的丰韵明显地褪去了。
齐明刀心中生出一丝淡淡的悲凉。
“空首呢?”
“在里屋。”
夜来香掀门帘让齐明刀进里屋,里屋传来冯空首有些虚弱的声音:“明刀兄弟来了。”
“是哩,明刀兄弟看望你来了。”
进到里屋的齐明刀看冯空首背靠蒲团,斜依在床背上,身边拥着凌乱的被子。
“空首哥,咋把口罩戴上了?”
冯空首见齐明刀这么说,便伸手摘口罩,被齐明刀拦住了。齐明刀拦住冯空首的手,与冯空首面对面地坐在床沿上。齐明刀看到冯空首露在口罩外面的半爿麻脸和麻脸上多少有些哀伤的眼睛,一股酸楚径直从嗓子眼涌到鼻根。
冯空首看到齐明刀为自己伤心,脸上立时换上落难英雄的神情,撇着嘴角苦笑说:“浑身上下世事都变了,就连脸上的麻坑儿也变浅了。”
瞧这冯空首,一句话逗得齐明刀差点儿破涕为笑。
齐明刀:“你人消瘦了,消瘦得快失形了。”
冯空首:“幸亏师娘白天黑夜照顾哩,要不然性命恐怕都不在了。”
夜来香许多年来,只听到这么一句感激的话,心一激动,眼中便闪出泪花花。
冯空首见状,忙说:“快去给明刀兄弟倒茶,甭叫明刀兄弟干坐着。”
夜来香转身去厨房拿水壶。
冯空首见夜来香出了房门,得空说:“你瞧我,也不知图啥哩?费尽心思,精心设计,总算把黑瓷罐弄到手里。我那天晚上跪在城墙跟前,仰头对着城门楼高喊:‘黑瓷罐这只野兔让我逮住了!从今往后,我就是长安城古钱币收藏第一人!’”
齐明刀:“瞧你得意张狂的。”
冯空首:“岂止是张狂,简直就是得意忘形,人一得意忘形就瞎塌了。先是这鼻子,再就是毛猴的白面。那黑瓷罐一天紧一天地往下折哩,黑瓷罐让毛猴陶空了,黑瓷罐也让我在城河边的石头上摔成了碎片儿。”
话说到这里,夜来香拎着水壶进来,接着话茬说:“岂止把黑瓷罐陶空了,把橱格中仅有的几件古董陶空了,把无聚楼陶空了,把两个人的心也陶空了!”
把两个人的心陶空了!这句话像长着翅膀,在屋子里飞翔碰撞,碰撞得满屋子都是响声。
这句话让齐明刀重新审视夜来香。初到长安,在无聚楼门口看到的那个头发花花的,对人傲慢无礼的夜来香消逝了。一个本色朴实忠诚的夜来香在眼前放着光。
齐明刀想看看这句话在冯空首身上引起的反映,却见冯空首把脸别到床里边去了。
夜来香沏好茶,双手递过来:“明刀兄弟,喝茶。”
齐明刀接过茶。
夜来香又给冯空首递一杯茶。冯空首的脸并没有转过去,只是伸过来一只手,把茶接过去。
就这样,冯空首对着床里边的墙壁喝茶,齐明刀对着冯空首喝茶。两个人无疑都觉出了那茶里的无限暖意。
喝毕茶,夜来香收拾茶具的时候,冯空首又转过身来继续和齐明刀说话。
“不能再耽搁了,要下决心戒哩!要下决心看哩!”
“可惜我决心下得晚了。”
“不晚,还来得及哩。”
“我去找毛猴,想在摇会摇些钱,你猜毛猴说啥?说好我的会长哩,摇会摇钱是急着救古董哩,哪里是要你用作瞧病和吸溜白面哩?再说,你把钱都送到医院里,吸溜到鼻窟窿里,下月拿空空手让人家回摇呀?瞧我这条烂命,抵不上一件古董。我这不是自投罗网,自取其辱吗!我气急之下,把毛猴痛骂一顿,骂毕吼着说我走呀,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你啦!毛猴在我身后说,你一走,摇会就彻底散啦。我说散了就散了,见死不救,不散有啥用!毛猴说,摇会散了,白药面并没散,想吸溜了,尽管来寻我。”
齐明刀:“毛猴个狗东西,龟孙子!”
“我两手攥空拳,回到了被陶空的无聚楼。”
齐明刀探手在怀里,说:“一块两块紧些,三毛五毛还拿得上来。”说完把三匝钱塞到冯空首怀里,“下决心戒!下决心戒!”
冯空首没有动钱,只拿眼睛瞅瞅,说:“兄弟只剩下齐明刀,亲人只剩下夜来香。”
夜来香一听这话,一扑扑过去,伏在冯空首怀里呜呜地哭,边哭边用手捶打冯空首。
齐明刀看到眼前的情景,觉得待在一旁不合适,露出要走的意思。冯空首忙用手拦住:“甭走,再走就不是我兄弟。”
夜来香也止了哭声,拾身起来,说:“赖好也得吃了饭再走。”说着出屋去厨房做饭去了。
望着夜来香走出屋子的背影,齐明刀忽然想起夜来香私自取掉的那个孩子。冯空首说取掉好。齐明刀当时不理解,现在理解了。那个孩子在这当口来到这个环境中,确实不合适。
齐明刀依旧坐在床沿上,和冯空首面对面拉话,话题自然而然转到长安城古董行当新近发生的事上。冯空首有些失落地说:“听夜来香说,你们在宝鼎楼聚会来?”
“对,是重阳佳节那天,设菊花酒宴,为金柄印厅长赴美饯行。”
“为金厅长饯行?怕是为昭陵二骏吧。”
“空首哥到底是空首哥。”
“飒露紫和拳毛騧有眉目了。”
“唯愿如此。”
“不知小克鼎哪一天冒头哩。”
“也有些消息了。”
听到这话,冯空首一轱辘翻起身,跪到被子上,麻脸潮红,双眼放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冲齐明刀叫一声:“明刀兄弟!”
齐明刀有些吃惊,小克鼎在一刹那间把冯空首的病治好了。
冯空首本来要和齐明刀一起去四郎河边找杨老汉商议小克鼎的事。但当他从床上爬下来时,却感到去不成了。走路不方便,疼。齐明刀看到冯空首的样子,想:如果走路跛腰失胯的冯空首带到杨老汉面前谈小克鼎,恐怕杨老汉有看法。齐明刀把冯空首扶回床,按住他肩膀说:“算了,你就躺在床上休息,我一个人去。”冯空首用深陷的猴子眼瞧着齐明刀,唉声叹气地说:“瞧我这个人,不中用了!不过,我就是不去,明刀兄弟也不会翻我这道墙。你说是吧,明刀兄弟?”
齐明刀明白,冯空首这是要他当面唾核儿哩,忙表白说:“好我的空首哥哩,你把兄弟当成啥人了,说这种见外的话!”
冯空首一手扇了下自己的麻脸,另一手扇了自己的嘴巴,隔着口罩连呸三下说:“呸我这张臭嘴。明刀兄弟大人海量,权当我刚才放了个臭屁。”
齐明刀:“自家兄弟,分啥屎香屁臭,我走呀。”
冯空首连忙拦住,认真地说:“小克鼎可不是黄花犁屏风和琉璃鸱吻,得格外用心哩。”
齐明刀:“这个自然。”
“我估摸,用上一回的法子,小克鼎很难闪面。咱得作另一手准备,我就留在长安城,给咱作另一手准备。”
齐明刀:“放心吧,我会相机行事的。”
“这桩事要是弄成,你哥我这条命或许还有救。”
齐明刀离开无聚楼,到四水堂向郑四爷讨了一包上好的茶叶,又到秦汉瓦罐向唐二爷讨了两瓶上好的陈年西凤酒,然后直奔四郎河边的杨老汉家。
看到齐明刀来,杨老汉并不惊异。
齐明刀扬一扬手中的好茶叶和陈年西凤:“老叔,我看你来了。”
杨老汉拿烟袋锅蹭蹭山羊胡子说:“恐怕不是来看我个死老汉吧。”
“是专门来看老叔的。”
“进城没几天,见人就不说老实话了。”
“实实的老实话。”
杨老汉笑一笑,把齐明刀让进门楼小方桌旁坐下,拿来铁丝箍着的青花瓷壶和两个沿儿带豁口的小酒盅。
齐明刀把带来的茶叶放到壶里,沏上水说,:“郑四爷托我给你捎的上好茶叶。”
杨老汉吧嗒吧嗒吸一阵旱烟,拿酒盅品了一盅茶,连声夸奖:“好茶好茶。”夸着夸着,老眼就眯蒙了,仿佛四水堂就耸立在眼前。齐明刀忆起来,四水堂开业大吉那天,杨老汉站在当街的雨地里,一手摸着脸上的雨水,一手拿烟袋指着四水堂茶楼,无限感慨的说:美,真真正正的美!我的琉璃鸱吻和《营造法式》没有白给你,你把我老汉小时候的生活复活了,把我祖上的房子重修了,而且修的更美更好哩……
齐明刀:“郑四爷让你有空就去四水堂喝茶哩。”
杨老汉一边摇头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不去哩,天天去喝茶就没意思了,那茶楼印在我脑子里。每天回味,每天想念,那才叫有意思哩。”
齐明刀陪杨老汉品了一阵茶,又问:“老叔,要不要喝两盅酒?”
杨老汉又摇头又抽烟锅:“今儿只品茶,不喝酒。”
齐明刀听成了今日只回忆茶楼的事,不想别的事。
齐明刀和杨老汉聊起了四水堂开业那天火凤凰飞来的奇观,说那是长安城几百年来没出现过的特殊景观。
杨老汉说火凤凰绕着鸱吻飞鸣,是在鸣叫鸱尾哩,可惜鸱尾已经让历史打碎了。
后来话题转到了货郎苗身上。
齐明刀:“我师傅不知道近来咋样哩?”
杨老汉这回吧嗒了许久才说:“四水堂开业那天是夏至,如今已是仲秋了。瞧我,里边都穿了秋衣秋裤秋袜,一个季节多了。”
齐明刀眼前浮现出师傅货郎苗离开长安城时的身影。消瘦苍老弓腰驼背的货郎苗穿着泛白的蓝色长袍,摇着拨浪鼓挑着货郎担儿颤颤巍巍往前走着,边走边吟唱着苍凉的词曲:回身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
杨老汉:“一个季节了,没见过货郎苗的影星。我一天到晚,除了回味四水堂茶楼外,就望蒲水河对岸的驮马山,我能望见山上边天空流过的云团,却望不见货郎苗的身影。”
师傅货郎苗还穿着长衫袍,挑着货郎担儿,摇着拨浪鼓,艰难地行走在蒲水河两岸的山路上吗?
杨老汉:“那天从长安城回来,临分手时,货郎苗说:行了,长安城依你的样儿盖了四水堂茶楼,我送一个徒弟进了长安城,咱了了长安城的心愿了。咱再不进长安城了。”
师傅跟长安城的缘分到头了。
“我说你不再进长安城了。他说不了,回蒲水河边,为孙柳孙桥操心,直到死在穆帛绢怀里。”
齐明刀心情一下沉重了许多。
杨老汉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巴嗒烟锅,涩滞的眼睛一会儿望望长安城的方向,一会儿望望蒲水河和驮马山的方向。
齐明刀明显地感觉到,这次和杨老汉会面,远远的没有那次弄黄花梨屏风和琉璃鸱吻轻松愉快。
齐明刀又喝了几盅茶,杨老汉又巴嗒了几锅旱烟。两个人对面坐着,却谁也不看谁,没话说了。齐明刀一脸的窘迫,暗道:咋能没话说哩?咋可能没话说哩!
其实,两个人心中都想着那件事,但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说出来。
杨老汉在鞋底下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慢声慢气的说:“来也来了,喝也喝了,说也说了。”
齐明刀晓得:这是让他走人哩。
齐明刀憨憨地笑笑:“老叔,我,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哦哦,来了,看了,也喝了。”
“嘿嘿,老叔……”
“哎,一个劲叫老叔弄啥哩?”
“嘿嘿,老叔,好我的老叔哩。”
“到现在还不说老实话。”
“嘿嘿,我说我说。我是专门来看老叔的,顺便捎带着问问小克鼎。”
“恐怕是专门来问小克鼎的,顺便捎带着看看老叔。”
“瞧老叔说的。”
杨老汉重新点燃烟锅,巴嗒巴嗒吸溜着,还不时往空中吐烟圈儿:“小克鼎可比黄花梨屏风和琉璃鸱吻贵重得多。”
一阵喜悦之情涌到齐明刀心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黄花梨屏风和琉璃鸱吻的落脚倒还令我满意,可小克鼎还要贵重得多。”
“请老叔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给小克鼎寻下的东家比四水堂郑四爷还要阔气得多。”
“是在四水堂照过面的那位宝鼎楼主人唐二爷吧?”
齐明刀想起四水堂开业大吉那天在茶桌上面面相对的情形来。“老叔就是老叔。”
杨老汉本欲在小板凳腿上磕烟锅,可半道上又收回去。末了把玉石烟嘴含在嘴里,鼓腮一吹,把烟灰和火星一起吹向空中:“我不想知道东家是谁,也不管东家是谁,我只有一个原则,这东家的心,要比郑四爷还诚实!”
齐明刀想,郑四爷得到黄花梨屏风和琉璃鸱吻,筑建了四水堂,恢复或者再现了他和杨老汉那辈人过去的生活。唐二爷若想得到小克鼎,须得做啥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呢?难题倒是一道难题,但凭唐二爷的性格和实力,做事绝对不会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