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都茶快喝完时,郑四爷领进来一个人。冯空首连忙叫一声师傅,起身让坐。那人不客气,坐在上首。那人不说坐,冯空首和齐明刀只得先站着。齐明刀自从在师傅货郎苗嘴里听到金三爷的名字后,就不停地想像金三爷的样子。他在脑子里想了十几个金三爷的样子,一个跟一个不一样,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高傲,威严,盛气凌人,难于接近。不然的话,坐在第三把交椅上,咋镇得住呢?当金三爷真的坐在当面,齐明刀才觉的:想像太虚假,距真正的金三爷太远了。
真正的金三爷是个大胖子,上身穿对襟黑褂子,下身穿肥大黑粗布裤子,脚上穿圆口布鞋。黑褂子底下裹个大西瓜,短脖子上蹲一颗圆脑袋,双层下巴,方鼻子阔嘴巴,活像一枚质肥肉厚的重廓钱,钱面上眯两只肿泡小眼睛,里面藏着锐利的贼光。冯空首眼睛亮,金三爷目光贼。金三爷的脑门也光着,只有稀疏几根头发盘缠在脑壳四周,算是一点点缀。
这哪里像坐第三把交椅的金三爷,分明是乡下的二地主。夏天穿件半截袖绸衫,手中摇把大蒲扇,扇得绸衫呼噜噜抖哩。
金三爷坐在椅子上,揶揄地朝冯空首说:“呦,多日子不见我这小徒弟,又出息多了,头发梳得齐齐的,领带勒得紧紧的,皮鞋打得油油的,指头上大戒指绿绿的,裤缝叠得棱棱的,”摸摸下巴,“能刮胡子哩。”
冯空首并不恼:“师傅害骚我哩。”
金三爷:“只有徒弟害骚师傅,哪有师傅害骚徒弟哩。”
冯空首的脸像是不小心被马蜂螫了一下,疼得猛一抽搐。
郑四爷在一旁圆场子:“叫徒弟娃坐下嘛。“
金三爷:“我说不让坐了吗?茶楼是你的,我咋能不让坐呢?”
郑四爷说坐吧坐吧,立客难打发。冯空首和齐明刀这才坐下。
金三爷:“郑四老,”四大头间互相不称几爷几爷,而称几老几老,既是戏谑又是尊重,“总不能让人干坐着。”
郑四爷:“再给金三老上壶好茶?”
金三爷:“你这茶楼光有茶吗?”
郑四爷:“瞧我这脑子,进水了,明明还有水烟哩么。”郑四爷取来水烟袋,装好烟递给金三爷,金三爷接过去,将弯弯的烟嘴儿噙在嘴角。郑四爷弯着腰划火柴,那腰弯得跟水烟袋的烟管一般。郑四爷划燃火柴,双手捂着点烟,金三爷一吸,水烟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金三爷说:“上好的玉溪烟丝,加了少许冰糖和印度香料。”金三爷说话时,烟雾随着话语,自自然然地飘出嘴巴,悠悠闲闲地升上空中。
齐明刀惊奇地看着郑四爷和金三爷点烟抽烟,想乡下当哥的给做弟弟的分派活计,做弟弟的只得撅着屁股去干。城里也一样,四爷得弯着腰给三爷点水烟。不知三爷四爷见了二爷大爷,又是什么样子呢?
抽毕烟,放下水烟袋,金三爷双手抱住西瓜肚,缮眉搭眼地静坐着。郑四爷想:那个陪三老喝茶的,不是没陪好,就是陪过头了,弄得三老没精打采,睡着了一样。
郑四爷出去又进来,齐明刀和冯空首看过去,只见郑四爷左手掌心是片刻不离手的核桃壶,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三指拎住一个长脖酒瓶,大拇指和食指夹着一个钧瓷兔毫小酒碗。
郑四爷倒酒:“不是吹哩,这瓶西凤酒,光在我的橱柜里就放了十二年了,今日个特意拿出来,让你金三老润润喉咙。”金三爷这才微微睁开小眼,漫不经心地捋捋袖子:“核桃壶长成了大西瓜,大方起来了。”说着端起钧瓷兔毫小酒碗,和郑四爷的核桃壶轻轻一碰,吱噜一声饮下肚去。就这样,三爷喝酒,四爷饮茶,完全把冯空首和齐明刀晾在一边。
齐明刀暗叹:晾就晾吧,谁让你俩都是徒弟娃里,要得不被晾,那你就得熬到爷的份上。
齐明刀进而暗自惊奇:金三爷一瓶西凤酒喝完了,郑四爷核桃壶里的茶水却没有喝完。
齐明刀再看冯空首,脖子梗着,头偏着,眼睛往窗外望着,尽管竭力压抑着,胸脯还是一起一伏的,脸色一红一白的。齐明刀想:冯空首平常出入这茶楼的机会多,从来没遭到这种冷遇,所以才气成这样。金三爷和郑四爷不知是拿水烟和西凤酒消磨冯空首哩,还是给他齐明刀摆个下马威的势哩?
齐明刀宽慰自个儿:冷落就冷落,为了那大半罐旧钱币,谁还耐不住这点冷落?再说,这兴许就是人家长安城古董行当的臭规矩,等级分明,排序森然。咱远道而来个小字辈,一次看到四大头中的两大头在这里喝酒饮茶,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金三爷和郑四爷抬举咱得很哩!
酒把肠胃烧熟了,耳朵竖起来了,肿眼泡胀了,眼珠子迷登红了,金三爷这才漫不经心地说:“拿出来瞧瞧。”
冯空首打开纸箱,取出瓦罐,放到桌心。
郑四爷欲伸手入罐,金三爷:“开玩笑,汗手少动。”郑四爷一笑:“准备着呢。”说着把核桃壶放到瓦罐旁边,核桃壶和瓦罐放在一起,就像碎孙子和老爷爷站在一起一样。郑四爷掏出白手套戴上,取出破棉絮,摸出一枚古钱币,展在掌心,看一看,掂一掂,又递到金三爷面前让他看。金三爷飞快地瞄一眼,便把头仰到椅背上:“让空首取几枚样钱看看就行了。”
冯空首也戴上手套,取出八枚样钱让金三爷看。金三爷又是不经意地瞄一眼,便把头枕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去了。
三个人一旁等待着。
金三爷养够神了,问:“有一百八十枚吧?”
齐明刀忙答:“一百八十八枚。”
金三爷朝冯空首睁开一只眼睛:“开个价。”
冯空首:“徒弟咋能给师傅开价呢?”
金三爷:“徒弟娃年轻,英雄虎胆,啥事不敢做。你尽量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
冯空首:“我招一个嘴,你看着给。”
金三爷:“传出去,说师傅讹徒弟哩。”
冯空首:“四人八对面,谁说那闲话去。”
金三爷:‘如今这社会,没有不敢说的话,没有不敢做的事。”
冯空首脸绯红绯红:“瞧师傅说的严重的。”
金三爷:“过去是师傅,今日是生意。”
冯空首:“师傅硬逼我跳崖丢人显眼哩。”
金三爷:“开你的价。”
冯空首:“连罐端,这个价。”冯空首竖起食指指着屋顶。
金三爷淡然一笑:“才开了一块钱个口,不高不高。今儿就是小狼羔咬老狼一口,老狼也绝不还口。”
一块钱,古董行当行话。古董行当钱大,说一块钱,就是寻常人说的一万块。酒店茶楼,谈几块钱百十块钱的生意,外人非但不疑心,还嗤之以鼻哩。
谈完价,金三爷又撂下大半罐古钱币,扭头和郑四爷说起了重修茶楼的事。郑四爷说:“地方瞅好了,钱也准备好了,料也备得差不多了,就是没寻到成型的鸱吻和装饰。咱这回只要古的,不要新的。齐明刀忽然想起牛棚避雨的事:又有生意做了!
忽然有人敲门,郑四爷狐疑,金三爷说没事让进来吧。
进来的人是个瘦高个,撇广东腔,却带着浓重的长安口音。金三爷示意他看桌上罐子里的钱币。瘦高个看后问多少钱?金三爷伸出两个指头。瘦高个二话没说,掏出两块钱放在桌上,把瓦罐装进纸箱,抱着纸箱走了。
转眼功夫,没离底窝,一块钱就翻成两块钱!齐明刀头一回见这么大两块钱,心想:城里人挣钱太容易了!吃吱喝吱吆蝇子,还把钱捞到手了。齐明刀看冯空首,冯空首脸上肉不动皮抽搐,牙关咬的咯崩响,圆猴眼中的怒气全倾泻到瘦高个出门而去的背影上。看样子,冯空首认识这个人。
金三爷看一眼冯空首:“生意场也是个文明地方,要斯斯文文地从别人手中拿钱,斯斯文文拿钱的动作要比强盗抢钱的动作优雅得多,心情也大大不同。强盗抢到钱是病态的狂喜,斯文人拿到钱则是会意地舒心。这两者之间,差池的码子可是大得很哩。”
齐明刀的心像夔牛皮蒙的鼓,被这话语的重锤重重地擂响了,声音沉沉地卷满茶室,又从窗户飞出去。
这才是生意场上的高人哩?赞叹的同时,齐明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精明世故的金三爷哪能放过这等机会,不失时机地说:“把贴心窝子的东西掏出来吧。”
齐明刀斯斯文文地掏出金箔箔纸包,放在桌面绽开,里面露出七把刀。
七把刀中有两把燕刀,一把是方折刀,一把是圆折刀,刀头刻字;两把赵刀,刀身垂直,头圆,一刀身上刻白人二字,一刀身上刻甘丹二字;两把齐刀,形状跟燕刀差不厘,只是短狭些,刀身上刻日月二字,组成一个明字。还有一把金错刀。
斜射的阳光照得金箔箔纸闪烁银光,把七把刀身上的古锈映衬得斑斓多彩。
郑四爷和冯空首惊愕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就是金三爷,这位专门收藏古钱币,坐长安城古董行当第三把交椅的金三爷,一对碎眼里也腾起贼亮的光芒。
郑四爷:“金三老耶,你吸了我的水烟,喝了我的陈年西凤,瞧了人家七把刀,总该放几个正儿八经的金屁吧。”
金三爷清清嗓子:“看在这七把刀的颜面上,我就放他几个金屁。古时黄河中游的三晋地区,农耕发达,人们在生产时用一种工具除草,那工具叫博,三晋人就仿照它的形状铸币,由于博布同音,铸出的币就叫布钱。布钱的形状很像一把铲子;秦国和魏国铸币,仿的是纺车轮子,叫方孔圆钱,人们习惯上称孔方兄;齐国和燕国属渔猎地区,渔猎时用的工具叫削,齐国和燕国铸币,仿其形状,叫做刀币。削便是刀的祖先。布币和圆币,刚才装了大半罐,刀币嘛,稀罕得很,可这桌面上竟然摆了七把,这样齐整的刀币,在长安城里还是头一回见。”
三个人静心听着,齐明刀影影忽忽记得,金三爷说的,哪本书上提到过,但说得一点儿也不详细。
金三爷继续说:“这七把刀,都是上上之品,其中三把还是稀世之宝。金错刀晚,咱不说了。两把金文明字齐刀,可是稀世珍宝之中的稀世珍宝。战国时,燕国大将乐毅率兵大破齐国军队,接连攻克包括齐国都城临淄在内的大小七十余城,只余下苢和节墨两座城池久攻不下。乐毅围城,长达五年之久。金文明字齐刀,就是这五年中在苢城铸造的,形似燕刀却狭短,上刻日月二字组成明字。”
《历代钱币图谱》上哪有这样的记载?难怪人家金三爷势大,难怪人家坐第三把交椅,原来人家肚子里有的是万货,有的是资本。
金三爷:“当年燕太子丹派荆柯刺秦王,用的就是齐刀。齐燕刀里凝聚的是悲歌壮士的血性啊!可惜还是死在了我们秦人的大殿上。”
齐明刀募然间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胖子金三爷,而是一位襟袍带风、佩剑执刀的古代英雄。英雄气韵,是从刀布上涌流出来的。
三个人听完,嘘吁赞叹一回。
金三爷推过一块八毛钱给齐明刀,说:“瓦罐里一百八十八枚钱值一块,七把刀值一块,共两块,扣除二毛。”又对冯空首说:“罐子过了你的手,给你一毛钱过手费。七把刀你不过手,分文莫取。”又对郑四爷说:“郑四老,这一毛付你的茶水费。”
金三爷办事中规中距,一毛钱过手费和一毛钱茶水费实际上是断路钱。古董行当规矩,生意成交,在场人人有份,哪怕一分钱,也算断路人情,日后有事,大家绑在一辆车上,都得担待着。
金三爷自个儿呢?分文未取,也分文未掏,却白落了七把刀。收钱只收钱王,别的视若流水,这就是坐在第三把交椅上的金三爷。
金三爷细心地收着已经属于他自己的刀币。收到金文明字齐刀时,忽然停住,问:“空首说你姓齐?”
“对,姓齐。俺齐家庄人都姓齐。”
“叫啥名字?”
“爸妈没文化,起得丑。”
“再丑也是爸妈的心愿。”
“那倒是。”
“爸妈起的名字留着爸妈叫,在外面可以换个新名字。”
“换啥名字。”
“干脆就叫齐明刀。”
“齐明刀?”
“对,齐明刀。”
金三爷把一枚刀布放在齐明刀掌心,说:“这古币历时二千多年,集着古气,至今保存完好,凝着吉祥,你戴上它,保佑你哩。”
说着让郑四爷找来一根金线,穿好那枚刀布,挂在齐明刀脖子上。
齐明刀忽尔冒出一句:“乡下干爸干妈给干娃戴缰绳就是这样戴哩。”
金三爷一笑:“乡下人戴缰绳,城里人戴金链子,咱挂齐明刀。”
齐明刀觉得这个名字既英气又有城市味儿,以后就只叫这个名字。除过爸妈,谁再叫他以前的丑名字,他绝不答应。
金三爷,郑四爷,冯空首三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齐明刀。
齐明刀脆生生、响亮亮地答应了。
齐明刀的名字,其实是从这一刻才真正叫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