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唐二爷约请同道几位高人雅聚宝鼎楼,饮菊花杜康酒,兼为金柄印赴美饯行。
长安城古董行当休养生息了将近十年,没啥大响动,,唐二爷心里有些急,就夜观天象,日嗅地气,还掐指算计,觉着该有动静了。唐二爷意念一动,动静就来了,而且不是一动,亦非两动,而是三动。一动,琉璃鸱吻四水堂;二动,昭陵二骏石刻;三动,小克鼎拓片。四水堂大动已过,大功基本告成,只缺一只琉璃鸱尾。昭陵二骏石刻回归也有眉目,金柄印赴美,好赖都会有个结果。小克鼎拓片已出,相信小克鼎不久也会浮出水面。瞧这三动,动动巨大。估计三动过后,长安城怕要忽悠得东倒西歪哩。谚语说,瞎事好事不过三。三动过后,长安城一忽悠又该休养生息了。休养生息就休养生息吧,咱先把目前的三动动好再说。
今日之举,全为二动。按唐二爷的性情和寻常对待金柄印的态度,要设宴为金柄印饯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唐二爷只要和金柄印坐到一张酒桌上就觉着反胃恶心。唐二爷一有机会就乘着酒兴用眼睛蔑视金柄印,拿风凉话挖苦金柄印,拣长安城古董行当随手能拣到的无情棒打压金柄印的威风。金柄印在古董行当人聚会时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在官场人聚会时暴怒得像头狮子。每当金柄印露出狮吼相时,唐二爷便去看他身旁的董五娘,看董五娘梅瓶一样的胸脯和脸上火石红似的雀斑。说来也怪,只要一看到董五娘梅瓶一样的胸脯和火石红似的雀斑,反胃恶心立时就止住。唐二爷对妻子周玉箸说,宝瓶撂在茅坑里,鲜花插在牛粪上。妻子白他一眼,顶他一句:男女之间,王八对鳖眼,对上就对上了,你何苦酒坛子装醋,图那酸味儿。
唐二爷宁肯牵只花公狗来趴在桌沿上吃菜喝酒,也不愿意为金柄印个龟孙子摆宴饯行。但是事情一动就动得不由他了。美国一家民间文物协会和宾夕法尼亚大学联合发出邀请,邀请长安城民间文物协会组团访美,并指名道姓要杜大爷随团访问,意在具体协商昭陵二骏先运回长安城在民间展出的软着陆方案及其具体操作程序。可事情运动的结果是,民间访美团变成了半官方半民间的访美团,由金柄印出任访美团团长。出人意料的是,访美团成员中没有杜大爷的名字,惟一的民间代表是一位没有一点儿名气和一点儿感召力的古印和封泥的收藏者。你不是点名道姓要杜玉田吗?我们偏偏不让他去。中国人咋能听美国人的调遣,跟在美国人屁股后面闻他的屎香屁臭呢!这暗箱猫腻,唐二爷和杜大爷能不心知肚明。心知肚明又有屁用,你杀了金柄印又有屁用!你还不如摆上酒席为他饯行。只要飒露紫和拳毛騧能回到长安城,叫唐二爷和杜大爷吃屎,他俩也不会推辞。能叫长安城缺失的灵魂回到长安城才是真本事!一桌酒菜又算得了什么?
唐二爷印了帖子,派专人送到几位头面人物手上。宝鼎楼是啥地方,头面人物三年两载也未必能跷一回门槛。接到帖子,两只脚能不跑得欢快?当然,跑得最欢快的是齐明刀。齐明刀先一天就受唐二爷之命,前往杜大爷半坡马厩拉菊花。齐明刀到得半坡马厩,并没有见到杜大爷,只看到红黄白紫四盆菊花搁在半坡马厩的柴门外边,齐明刀便用雇来的车拉回到宝鼎楼。四盆菊花摆在宝鼎楼板屋秦声的四个角落,因为宴席要设在板屋秦声里。
板屋秦声位于宝鼎楼西厅里首。
齐明刀摆好菊花,仔细打量板屋秦声正厅,正中摆一张油亮古旧八仙桌,四面围着两把交椅六把太师椅。正厅右侧靠门的地方摆着一溜木托架,架上放着铜洗、竹筐、酒器之类,上面用粗葛布盖着。
陶问珠一边展着桌椅一边说:“没有重大出征庆祝祭祀活动,这板屋秦声是派不上用场的。”
齐明刀:“你是说,给金柄印设宴饯行也是重大活动了?”
“饯行就是出征嘛。”
“噢。”
客人陆陆续续到了。先到的是一小队乐工。陶问珠平常领着他们演练,彼此熟悉,就领他们到木质花格隔着的里间去。
跟着到的是金三爷和郑四爷。身体肥胖的金三爷倒背双手,和手捧核桃壶的瘦小的郑四爷互相陪衬着摇摇摆摆地走进来。唐二爷和周玉箸忙迎到门边。
唐二爷点着金三爷说:“金三老咋看上去气色不好,脖脸一片黝黑?”
金三爷看到正从板屋秦声走出来的齐明刀,晃着秃脑门说:“心情不好呗。”
齐明刀想:金三爷是看到自己便想起了冯空首。冯空首要是在场,师徒二人非打将起来不可。齐明刀忙上前打招呼,金三爷只用鼻子哼了一下。跟郑四爷打招呼,郑四爷倒是挺热情,问齐明刀最近咋没去四水堂喝茶。齐明刀忙说得空就去。
正打招呼间,金柄印携妻子董五娘到了。
金柄印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雪白的衬衣,艳红的领带,外罩笔挺的深色的名牌西服,脚上进口皮鞋也擦得铮亮铮亮,一副志得意满、气宇轩昂的样子。董五娘一如既往,穿一身蓝底素花大襟中式衫裤,脑后挽个大发卷,肘间挎件藤篮子。初看这对夫妻,倒是中西合璧,细看董五娘则要比丈夫金柄印光彩得多。
唐二爷一改往日对金柄印的傲慢,迎到门边,欠着身子说:“恭迎金厅长大驾。”一股快意漫过金柄印心头:受人尊敬的日子正式开始了!欠着身子说这句话的要是杜大爷,那才叫爽啊!金柄印是掐着点儿来的。尽管董五娘一个劲催促,金柄印总说急啥哩,迟不了,跟得上。至于为啥不急,金柄印并不给妻子说:今日宝鼎楼设宴,是为我金厅长饯行。金厅长是主角,其他人得站在门口迎接金厅长。事实不能另金柄印满意,杜大爷还没有到,金三爷和郑四爷也不是十分谦恭。只是唐二爷个聪明人,有些洗心革面的样子。
这厢里,周玉箸像姐姐见了妹妹一样,欢喜地迎上去,拉住董五娘的手,要把她臂间的藤篮接过去。董五娘也像妹妹见了姐姐一样,欢喜地拉住周玉箸的手笑着寒暄,但就是不让周玉箸接过臂间的藤篮。
金柄印看在眼里,说:“一路上下车我想帮她提一下她都不让,也不知里面装的啥稀世珍宝。”
董五娘生着火石红雀斑的脸上绽出笑意:“到时候准让你们看,你们一看就明白了。”
周玉箸松开手说:“没想到董五娘除了瓷器还有别的关子可卖哩。”
说话间,杜大爷领着楚灵璧从院中的鹅卵石小径上走过来。当大伙看见时,两人已经走到宝鼎楼的台阶跟前。唐二爷忙上前迎接,一只脚刚踏出门槛,杜大爷的一只脚也跷进了门槛。就是两个人一脚里一脚外这么个动作,被金柄印一只贼眼捕捉到了:金厅长刚来时,唐二爷站在门槛里欠身打恭,杜大爷一来,唐二爷一只脚就跨出了门槛。嗨,事到了这节骨眼上,你杜老儿还要比我金厅长牛一脚哩哟!你牛你牛,我让你牛啊!
杜大爷和楚灵璧身后像携带着一道彩虹,甫一进来,就映照得满屋明光。齐明刀在一片光明中闻到长安城四大美女身上释放出来的不同香味。
唐二爷见客人到齐,便引导大家到板屋秦声。众人一进板屋秦声,香味就变了。齐明刀不再闻到四大美女身上的异香,闻到的,只是屋角黄红白紫四盆菊花弥漫开来的菊花香味。
进得板屋秦声,人们才看清杜大爷和楚灵璧的穿着打扮。
杜大爷头顶覆着绢质幞首,幞首两带系在脑后,幞头两角向下垂,两角反系头上,曲曲折折附在发顶。身上一袭青色圆领襕袍,袖口紧束,两侧开衩,袍襟下施一横幅,绣着彩色文饰。脚蹬乌皮六合靴,腰束金银鞓铊、銙、带扣黑革带。銙旁垂系一条绵丝,丝端悬一块飞马玉佩。双手合掌,执一板青玉圭。
齐明刀那日随楚灵璧去半坡马厩见杜大爷,杜大爷穿着寻常,除眼露精芒外,露一身平常相。今日换上这身装扮,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人,齐明刀只在楚灵璧闺房的照片里看到过,当时想是古装戏里的人物。可古装戏里的人物,哪有杜大爷身上透露出来的这种气质。那幞头,那襕袍,那佩玉,那执在手掌间的青玉圭,哪一样,哪一处,无不投射出一种高贵儒雅、娴静飘逸的气度。
窈窕的楚灵璧,玉立在杜大爷身后,月亮眼放着幽光。秀发拢在脑后,系着圆白玉绿额带,穿着暗绿拖地长裙,两只纤细的胳膊,抱着一把古琴。
杜大爷和楚灵璧这一对天造地设的人儿,像是从天宫仙界,更像是从历史深出,走到这板屋秦声里来了。
唐二爷:“站在杜一老跟前,就生活在了唐代。”
金三爷:“一老这身唐服,正宗祖传的吧?”
原来杜大爷今日所穿,确是正宗唐服。唐服分常服、公服、朝服和祭服四种。杜大爷所穿,正是常服。常服规定,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青。杜大爷所服,正是最末一等的青色衣服。
金柄印看到杜大爷这身打扮,觉得好生奇怪,往杜大爷身边一站,又觉得自己的西装革履好生奇怪。众人看到杜大爷和金柄印,觉得这两个人的衣着都好生奇怪。
金柄印正要对两个人的服装发表意见,却被唐二爷拦住:“立客难打发,大家不妨坐下说话。”
坐下说话,说起来轻巧,可这板屋秦声的八仙桌前,是好坐的么?
谁坐第一把交椅呢?放在平时,这根本不是问题,杜大爷坐头把交椅,唐二爷第二把,之后金三爷郑四爷董五娘一字排开,根本不用争宠。今日情况不同,今日是特意为金柄印饯行。平常金柄印坐在末位,今日金厅长得坐合适位子。
杜大爷双手执圭恭请金柄印:“金厅长请上座。”
金柄印并不急,金柄印终于有机会在长安城古董行当的头面人物前端架子了。金柄印骨子里藏着傲相,嘴上却装糊涂“上座哪个座?”
上座摆了两把交椅。
杜大爷依旧双手执圭,恭恭敬敬地请金柄印:“金厅长请坐头把交椅。
金柄印没有急着落座,金柄印在尽量延长落座的时间,尽量享受被杜大爷尊重的滋味。金柄印想到了因为一对宋白瓷瓶而被河南中原客小瞧,想到去半坡马厩遭到的冷落和羞辱,想到以往在酒桌上遇到的冷眼和奚落。金柄印真想向杜大爷问一句:你看到了什么?看他杜大爷会不会说他看了他所看到的。金柄印没有问,金柄印知道那样的问话是只驴蹄子,一问出去就把好端端的饯行宴会踢踏了。金柄印整整西服,傲慢地环视四周,脸上的神态似乎在说:诸位看到了吧,长安城古董行当的头号人物在请我坐头把交椅哩!
金柄印欲动未动。尽量拖延入座的时间,充分享受那盼望了许多年才终于到来的愉快和幸福。
一旁的金三爷忍不住了,看不下去了,我金家羞先人哩,咋生下这号贱货。金三爷碎眼圆睁,重重地哼了一鼻子。
金柄印听到哼声,看到金重廓碎眼圆睁,看到郑四爷斜眼瞧他,心道:有知识的人物都知道尊重厅长哩。你两个半吊子不知道学着点,还睁眉豁眼地做毬呀。金柄印索性不入座,张大眼睛回瞪着金三爷。金三爷紫胀着肿脸,颤抖着胖下巴,眼看着要发作。
金三爷一旦发作,一场好局就将被搅乱。
金三爷一串子脏话冲出了喉咙眼,眼见着要喷溅到金柄印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