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刀吃罢晚饭,闲得没事,就捞过一本《金石春秋》来看,可是心思不定,咋也看不进去。撂下书,头枕两手,隔窗望着长安城大街上的灯火和高楼大厦上面的夜空。长安城大街上灯火灿烂,把夜空反衬得暗淡无光。
唐二爷的宝鼎楼和杜大爷的半坡马厩也如大街上的灯火,在齐明刀眼前跳跃闪烁。唐二爷,周玉箸,陶问珠,杜大爷,楚灵璧几个人物在灯火阑珊中来来往往,幻出幻入。尤其是陶问珠和楚灵璧两个,一个甩着翡翠耳坠,从浓密的头发缝里向他飞一个眉眼;一个飘若仙子,站在一旁,用秋月般澄明幽深的眼睛,眺望远处的杜大爷。齐明刀觉得,陶问珠真实得就在眼前,触手可摸,楚灵璧虚幻得如在梦中,梦醒即逝。这两个年轻女子若是揉搓融合到一块,那必是长安城最美的女子,既真实又虚幻,既现代又古典,既可视可摸又可沉思遐想。
齐明刀正在沉思遐想的时候,听到房门响,扭头一看。却见冯空首一只手捂住鼻子,吸吸溜溜地站在脚地。
齐明刀见状,忙问:“你咋啦?”
“我没咋。”
“没咋捂着鼻子吸溜啥哩?”
“我想捂着鼻子吸溜就捂着鼻子吸溜,我不得不捂着鼻子吸溜就捂着鼻子吸溜。”
“成个月不见,野到嗄搭去咧?”
“问我哩?我来寻过你八回,连根人毛都没见上。”
“寻我做啥哩?”
“寻你做啥哩?寻你让你看我的鼻疙瘩哩。”
冯空首说着突然拿开手,把鼻子伸到齐明刀鼻子跟前来。齐明刀轱辘眼睛瞧着,冯空首半边麻脸还是半边麻脸,可是鼻子跟过去不一样了。鼻子上贴着白药棉,拿胶布胶着。
齐明刀玩笑说:“哎呀空首哥,你咋把口罩戴到鼻疙瘩上去咧?”
冯空首收回鼻子,用巴掌摁住揉一揉:“没事,好鼻子是空首,烂鼻子也是空首!没鼻子仍然是我空首!”
“以后得叫你麻脸白鼻子。”
“麻脸白鼻子,高,妙,真他妈酷毙了!”
齐明刀拉冯空首坐下:“得,别自嘲自炒了,说,到底咋了?”
“老下数,没有花生米和小白干我可不说。”
齐明刀下楼弄来两袋花生米一瓶太白酒,礅撂到床板上。两个人也不用杯子,提着瓶子,你喝一口他灌一气,然后捏起花生米往嘴里扔。
两个人喝到满嘴酒气时,冯空首才摇着头说:“还记得我给你提说的那个俄罗斯女郎不?”
齐明刀拍拍脑门,又拍拍脑门。
“瞧你这记性!”冯空首提醒说,“就是上次拉你去,你硬不去……”
“噢,”齐明刀又可劲拍了一下脑门,“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揣钱时偷着哭,有自尊心和羞耻心的俄罗斯女郎。”
“对,就是她。”
“她跟你鼻子上的白药棉有啥关系哩?”
“她跟白药棉没关系,跟我的鼻子有关系。”
“哦,原来她跟你之间是鼻子的关系。”
“你看你,笑话哥哩。”
齐明刀想看冯空首鼻子,伸手去揭胶布,却被挡开了。
“叫你去,你不去,后来我去了。”
“去下烂子了。”
“去的时候跟以前一样,走的时候跟以前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以前是她揣钱时偷着哭,这次是临分手时明着抹眼泪。”
“瞎咧,动感情了。”
“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以后不要再来。’
“‘为啥哩?’
“‘求求你,千万不要再来。’
“‘不是你叫我来的,是我自愿来的。’
“‘我会害了你!’
“我狐疑地看着她。
“‘真的,我会害了你!’
“‘你真的会害了我?!’
“‘对,求你千万不要再来!’
“我满腹狐疑地离开了她。过了约莫一礼拜,我再去胡姬巷找她。老板说她走了。问去嘎搭了,老板说兴许是回俄罗斯了。”
“缘份尽了,见不上面了。”
“缘份没尽,缘份给我留下了。”
“给你留下了?”
“对,给我留在鼻子上了。”
轮到齐明刀犯狐疑了。
“先是红,后是痒,再后来是肿。”
齐明刀又伸手去揭白胶布,再次被冯空首档开。
“哎,真是奇怪,这咋能和鼻子连在一起呢?”
齐明刀对此也不理解:“是呀,咋能和鼻子连在一起呢?”
可能是痒或着疼吧,冯空首用巴掌摁住白药棉揉了揉。齐明刀看冯空首揉鼻子的动作并不重,但脸上露出的痛苦表情却非常非常重。便怜悯地说:“要看哩。”
“看来着,长安城东西南北,跑了四五家医院,名医访了好几个,名药吃了好多包,没见啥效果。这年月,哪有济世良方啊!”
齐明刀从这几句话里听出了冯空首藏在内心深处的悔意。齐明刀一听出冯空首的悔意,自己内心的怜悯也加重了,加重得都能感觉到心疼了。
“医院的官路走不通,就走民间道路。”
“我也这么想哩,可事情偏偏出在这偏方上。”
“你寻的啥偏方?”
“你还记得毛猴不?”
“咋不记得,尖嘴猴腮,领个漂亮马子。”
“对,就是他,送给我三丸黑药蛋,说疼痒难耐时点着吸溜几口,准管用。我一试,疼痒果然立时止住了。后来再向他要黑药蛋,他说没有了,只有白面了。我又问他黑药蛋是啥药?他说是鸦片膏。黑药蛋是鸦片膏,白面面能是啥灵丹妙药呢?”
齐明刀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毛猴站在当场,他要狠狠地朝毛猴面门打去。
“哎,咱不能怪人家毛猴,咱只能怪咱这鼻子。”
齐明刀明显地感觉到冯空首的鼻孔出气越来越粗,粗得把白药棉都掀动了。
冯空首情绪一激动,鼻孔出气就粗,出气一粗,鼻疙瘩就疼痒难耐。冯空首实在忍不住,就掏出个纸烟盒,把烟盒外壳扔掉,只留铝箔纸在手心。又掏出一小包白粉,倒在铝箔纸上,再打打火机点燃铝箔纸,铝箔纸上立刻腾起一团白色烟雾,冯空首刚要抽着鼻子吸溜,手中铝箔纸却被齐明刀一掌打落到地上。纸上的烟雾,也被齐明刀用巴掌扇得四散在空中。
冯空首惊愕地张大眼看着齐明刀,脸上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
恰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齐明刀见是夜来香,忙伸手推冯空首,冯空首刚要转身,夜来香已经站在他面前。
夜来香的头发依然卷的花花的,可脸却瘦了许多,苍白中带些蜡黄,眼睛也呆滞的没有了以前的风韵和生气。整个人看去木木的,像刚生过身心难以承受的大病似的。
齐明刀吸溜鼻子闻一闻,没有闻到夜来香身上释放的异香。齐明刀头一回见夜来香,夜来香身上的香味直刺他鼻子,呛得他直想咳嗽。可眼下,那刺鼻的异香一点儿都没有了。齐明刀想:是不是冯空首白粉的气味遮挡或者淹没了夜来香身上的香味?
夜来香冷冰冰地站着,既不注意冯空首这个人,也不注意冯空首的鼻子。冯空首也毫不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夜来香。齐明刀反而惊异:这对冤家见面,竟然如此平静,到像是天天见面似的。
冯空首:“师娘来得巧。”
夜来香:“是碰巧,瞎雀碰个好谷穗,瞎猫逮只死老鼠。”
“我是好谷穗还是死老鼠?”
“你是你师傅教出来的好徒弟。”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我不是专门来找你的。我是路过这儿,顺便上来看看。你在了,看一眼。你不在,这辈子谁再不见谁。”
“不就一罐子烂钱么,值得这样。”
“我看见你,说三句话就走。”
“说吧,我洗耳恭听。”
“第一,我不是为黑瓷罐而来。”
“第二呢?”
“我怀孩子了。我意识到怀孩子时心里很矛盾。若是生下孩子,孩子管你师傅叫啥哩?叫伯吧,孩子跟你同辈。管你叫爸吧,就得管你师娘我叫奶。明明是我生的,咋能叫奶哩?叫妈吧,就得管你叫哥。你说我矛盾不矛盾?后来一想,管他辈分呢,爱叫啥叫啥,只要是我的心头肉。又一想,不成,心头肉必须是爱的结晶。我就在心里数,数到六十六天,你要来,我就把心头肉生下来。到第六十六天你还不转来……你为啥不来啊!你瞅瞅我的脸,苍白蜡黄,你闻闻我身上的异香,没有了,随心头肉而去了。”
齐明刀心里觉得有人拉动炮栓,轰地一响,心便被炸成了碎末末。齐明刀转眼看冯空首,冯空首满脸通红,鼻孔又开始出粗气了。
夜来香也看冯空首,冯空首把头别向一边说:“取得好。”
齐明刀暗骂冯空首:你是人不是人,咋能说出这种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