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璧领齐明刀进东厩时,飒露紫和拳毛騧奋蹄疆场的雄伟姿态还没有完全从脑幕中退去,马的嘶鸣和戈戟撞击声犹在耳畔。
进入东厩,是杜大爷的书房兼卧房,青石筑墙壁,松杉为梁椽。南墙上开两洞收角四方形窗户。透窗望去,终南苍黛景色远近呈现,高处白云低处山鸟从窗前缥缈飞过。东墙通壁书格,线装书籍,碑帖拓片,古玩字画,散置其内。北墙墙壁根置一卧榻,榻上悬一条幅,上书:蛰龙三冬卧,老骥千里心。榻旁一精雅棋桌,桌上摆着棋盘棋罐。桌下四个蒲团。杜大爷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拈一子,闭目沉思,手中子迟迟不能落到棋盘上。棋盘上,已落下黑白数子。杜大爷用心过于专注,对楚灵璧和齐明刀进来全然不觉。齐明刀以为杜大爷在打谱。楚灵璧却小声说:“每逢有重大抉择,杜大爷总要自己和自己下棋哩。瞧,正下在紧要处,别打扰。”楚灵璧带齐明刀转到横陈在南窗下一条宽大的条案旁,那条案和卧榻木质式样风格相同,皆为黄杨明式。棱角分明,线条简洁流畅,包浆亦好,阳光透窗打到条案上,柔和不鉴人影。
齐明刀先看到条案上一个瓷笔筒,筒上青花渲染松枝,釉里红勾划栏干,豆青涂抹山石,松石峭拔有傲物风骨,色彩协调有清雅韵致。齐明刀正看得眼馋,却见楚灵璧用纤纤手指在筒沿上叮叮一弹,笔筒里立即吱地一声蹦出一只袖珍猴,后脚立在笔筒沿上,两只前脚合掌朝楚灵璧作揖行礼,又转向齐明刀作揖行礼。礼毕,灵巧后纵,缩回到笔筒里。
齐明刀惊诧得眼珠差点掉出眼眶外边:这马厩书房,连碎猴都如此讲究礼节哩!齐明刀望着那笔筒,惊诧得有些痴了傻了呆了:“天下竟然有这么通人性这么碎小的袖珍猴哩!”
楚灵璧:“这猴叫墨猴,书房宝贝。这笔筒是康熙官窑釉下三彩。不想被墨猴选中,日夜居住,就叫了墨猴居。”
齐明刀激凌着脑袋缓过神来,指着墨猴居近前的另一个笔筒说:“这是明万历年间的青花吧。”
楚灵璧抿嘴淡淡一笑:“还算有眼力,董五娘教你的吧?”
楚灵璧蜻蜓点水,点得齐明刀面色微红。
楚灵璧进而又说:“你识得笔筒,可识得筒中笔?”
文房四宝,最难分辨的便是笔。楚灵璧把最难的题出给了齐明刀。齐明刀抽出一支笔,捻来捻去反复观看,只觉得笔管润滑,手感极好,笔毫黑黄整齐,莹莹有光。笔肯定是上好的笔,可笔管上连一刀刻痕也没有。
“别瞅了,笔管上刻字号的都是寻常之物,名片上头衔众多的都是寻常之人。”
“哦,哦哦。”齐明刀只有哦哦复哦哦。
“这制笔主人是隐居在长安城的顶尖高手,姓吕,可能与秦国大将吕蒙有血缘瓜葛吧。这人膝下无子无女,一手绝艺决不外传却眼看着要失传。这人制笔,笔管选用自植的竖竹,笔毫选择自养的鼬鼠,制出的笔握手舒坦,精锐宜书,笔管上不刻一刀一划。这人除制笔之外,另有一大爱好:饮酒寻乐。时常喝得酩酊大醉,且每每醉时制笔,醒时毁笔。用其所制之笔写字,笔毫间常发醉意。
若问他为啥制笔又毁笔而不出卖?他说我若卖笔,长安城书院门一街两行的笔店不就关张倒闭了,咱何苦砸人家饭碗呢?再说,让一城的凡夫俗子用我的笔写字,不是坏了行规辱没了我的笔么!所以呀,全长安城能用这笔写字的,扳指头数也数不过五六个人。而要得到他的笔,只有一个妙法:就是在他没酒喝时送好酒给他。他会当面把酒坛打开闻一闻,觉着好闻再用舌尖舔一舔,好了留下,送你一支笔。不好了,连坛掷出窗外,叫你酒笔两空。这吕制笔最喜欢饮杜大爷自酿的百花酒,说一饮百花酒,别的酒都是尿。但杜大爷家酿有限,咋能撑住他豪饮烂醉呢?他情急之中,常步行十余里找上门来,把攥在手心的一把笔往笔筒一插,然后背剪双手立在案前,一句话不说只用两眼瞪着杜大爷。杜大爷也不言语,胡乱找个破陶罐,灌半罐酒放在门礅上,吕制笔捧起破陶罐,拣了宝贝似地大步流星而去。”
“哦,哦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吕醉笔,百闻不如一见啊!”齐明刀愈发觉得手指间的笔滑润舒适,且有一股热酒一般的暖流,自笔管发出,通过手臂,直涌到丹田。齐明刀觉得自己的身心也带有三分醉意了。
齐明刀爱不释手恋恋不舍地将吕醉笔插回到青花笔筒中。目光稍移,落到一个宋钧窑青色窑变笔洗,正要细看,楚灵璧却要他看旁边一方唐歙州水弦坑金石砚。那砚成凤尾形,砚上半轮旭日初升,日旁金光环绕,若朝霞岚气铺排天空。砚池由浅纵斜向深。漫水则为水国。
楚灵璧说杜大爷藏砚台不多。但方方都是大有来历的稀世珍品。前几年长安城来了一位藏砚高手,欲要在长安城内择地建砚王楼。长安城古董行当好事者便撺掇了一次斗砚会。那年隆冬是长安城几十年未遇到过的寒冷天气,哈气成霜,滴水成冰。那人从所藏历朝历代名砚中择出三方参斗,欲要斗败长安城人,夺得魁首,为自己赢得天下砚王的名声。长安城人同推杜大爷参斗,杜大爷坚辞不出。长安人急了,说你坐着长安城古董行当的头把交椅,咋能只藏着你的砚台而对长安城的名声不管不顾呢?!杜大爷实在没法,只好携一方端州包公砚前往。
斗场设在郑四爷茶楼。先将四方砚放在院中地上冻一个时辰。四方砚中,只有杜大爷带去的端州包公砚形制最为古朴丑陋。一个时辰到,郑四爷用滚沸开水滴砚,那人一砚见滚水当时裂罅,其他三砚经受住了考验。接下来斗发墨,而且就在冰天雪地里进行。那人派侍童滴水研墨。天寒水冻涩而不滑,发墨较难。杜大爷朝我使个眼色,我上前发墨。不往砚中滴水,只将砚台放在嘴边哈哈气便开始倒着圈儿旋研,墨很快就发好了。那人一见,立时撤摊儿离开长安城云游四方去了。走得慌急,连那两方砚台都丢下了。“
齐明刀说:“这事我听郑四爷说过,说杜大爷当时挥笔蘸墨写了一联字,那人只看砚石不看字,遭到周围人耻笑,才慌忙收摊走掉的。”
楚灵璧微微有些脸红:“你瞧这蟾蜍砚滴,可是元末遗留下来的稀罕物呢。”
齐明刀看到砚滴左首摆着一件长约八寸宽约寸余的红木镇纸,镇纸中腰趴着一只雕琢得栩栩生动的汉白玉犬。那犬窄头长嘴,长腿细腰,后腿盘曲身下,前腿交叉前伸,尾巴自然弯摆,垂耳脑袋,搁在两条前腿上。此时初秋的阳光正好透窗射到桌面上。案泛深黄,镇纸殷红,玉犬莹白,正眯眼晒太阳。
镇纸斜下方,条案中央,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件玉圭。玉圭长有九寸,宽有三寸,厚半寸,顶成锐角带棱,下端平齐穿孔。平放在香木拖板上。拖板上横划六道圆圈,次序为朱、白、苍,朱、白、苍。齐明刀看看玉圭,又看看楚灵璧额头绿带上的圆白玉,圭玉两相对应辉映放光。
这玉圭本来是朝见皇上时用的。武官执剑,文官执圭。文官在朝堂上行大礼后执圭恭立,聆听皇上交代使命,听毕复述皇上交代之命,无误后告退,完成使命后再执圭复命。
王执镇圭,伯执信圭。杜大爷这青玉圭是先祖传下来的。杜家唐时为朝廷重臣,所遗传青玉圭自然是信圭。杜家世代守信,心诚志坚,杜大爷如有要事,必执圭前往。如写书函,必置案前,如述皇命一般。
齐明刀暗想:杜大爷近来所书,不知是啥皇命呢?
正在此时,齐明刀和楚灵璧听到身后啪地一响,分明是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齐明刀和楚灵璧回身看时,杜大爷确是将一枚白子敲在棋盘上,敲棋的姿势犹在,指尖还没有离开棋子。杜大爷徐徐收回手臂,示意二人过去。齐明刀和楚灵璧过去跪到蒲团上观棋盘上的棋子和形势。
那棋子黑白分明,温和莹润,有光而不刺眼。相传滇南永昌善制棋,以黑铅七十斤,紫英石三十斤,硝石二十斤为料烧制,可得棋三十副。白子色如蛋青,黑子如鸦青,是为云子,每副价值五六金。另有棋书记载:蓝田美玉清如砥,白黑相分十二子。齐明刀常见人下象棋,很少见人下围棋,对棋子也不大辨认得清楚,心中胡乱猜测,盘上列布的,大概是蓝田玉子吧。至于盘上棋局形势,齐明刀确是一星一点都看不懂。
齐明刀移目看楚灵璧,只见楚灵璧跪坐在蒲团上,双臂交叉身前,上身前倾,伸着天鹅一样的长脖子,聚精会神地判断着盘上棋局形势。杜大爷依古制自己和自己下棋。自己和自己下棋,杜大爷就得把自个儿分成两个杜大爷。一个是杜大爷,另一个是杜大爷的敌手。敌手执黑,杜大爷执白,双方你来我往,落子斗法,斗得倔牙古怪,形势扑朔迷离,难解难分。杜大爷经过闭目长考,最后痛下决心敲落的一枚白子,大出自己所料,更出敌手所料,楚灵璧一时也看不明白。楚灵璧晓得,光从棋局本身是参不透棋局的,于是在记忆的皱褶里搜寻古诗文,看能不能帮助自己参透眼前这棋局形势。“魁形下方天顶凸,二十四寸窗中月,”是说下棋的环境和心态,要以这种澄明的心态去揣摩杜大爷落子时的各种想法。“弹棋玉指两参差,背面临虚斗著危。先打角头红子落,上三金字半边垂。”果然斗法斗到高潮,双方互有折损,但谁也不想揖让,惟恐后退一步导致全线崩溃。“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似乎不是说棋局而是言棋具,其实内中隐藏着机关。若将中心二字调个个儿,便成了心中亦不平。心中不平便继续打角头,垂半边未必是高明棋手。心中不平才最应该讲心态。
楚灵璧晓得杜大爷最近几个月一直忙着昭陵二骏飒露紫和拳毛騧的事情,忙得连四水堂开业典礼都顾不上参加,忙得顾不上和古董道儿上几位大爷说说话儿,忙着陪美国客人参观长安城内外的文物古迹,忙着和美国客人在酒桌上谈飒露紫和拳毛騧回归的事。美国客人说当年尼克松总统访问中国时,曾经想将飒露紫和拳毛騧作为礼物带给中国。结果国会有人反对,说怎么可以拿中国人的东西作为礼物再赠给中国人呢?结果没有带成。美国客人说,这是许多美国人的态度,先总统不能携飒露紫和拳毛騧回中国,说明国与国这条正规渠道走不通。官道走不通,就只能尝试着走民间渠道。说这番话的美国客人正好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的馆长,飒露紫和拳毛騧就藏在他的博物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