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后,冯空首嬉皮笑脸地回来了。
齐明刀打开房门,见是冯空首,退回到床边坐下,把脸别到一边,道:“摸摸你的脸,看烧不烧?”
冯空首摸摸自己的脸回道:“嘿嘿,还是老样子,一边光一边麻。”
“你师娘天天来寻你找你,有时候一天来三回,保不定一会儿又来了。”
“嘿嘿,骗谁哩。起初一天来三回,后来一天来一回,再后来三天来一回,这几天已经不来了。”
“你那么了解你师娘?”
“嘿嘿,一张床上睡过的。”
“你这个麻脸空首呀!”
“我呀,就是这号人!”
冯空首并不避嫌,把那天黑了的核桃枣哗啦呼啦地倒了出来。
那天黑了冯空首和师娘夜来香打的,穿过华灯初放的大街小巷,七弯八拐,到得唐风饭店,进了约定的房间,房间里坐着一个沉稳的年轻人。冯空首问他是谁?年轻人说他是马仔。冯空首要他请出老板说话。年轻人说生意成交时老板自然会出来。冯空首攥住师娘夜来香的手腕转身欲走。年轻人并不阻拦,即自负又自信地说,把样钱拿出来吧。冯空首问,你咋知晓冯空首们只带样钱来?年轻人:冯空首老板倘若连这点儿远见都没有,咋能在江湖上立足呢?
冯空首示意师娘掏出样钱,年轻人接过去说,冯空首拿给老板看看。说着要走。冯空首伸手拦住:出门费。年轻人当然明白出门费是啥意思:按江湖规矩,怕东西放飞,故而出门时必须留下出门费。年轻人二话没说,从后腰上摸出两叠人民币,往床上一掼,旋身出门。冯空首拿过钱,让师娘揣在怀里。女人最喜欢把钱往怀里揣,师娘也是女人。
约莫一顿饭功夫,年轻人转回来,把样钱还给冯空首,说老板说来,东西正经,尖崩崩的尖万货,没半句谈嫌的。还交待明天晚上重约时间地点交割。冯空首把样钱装进衣兜,说出门钱还你。年轻人说不必,权当定金。
告辞年轻人出来,冯空首和师娘走到灯火阑珊的大街上,心情又轻松又愉快。师娘肯定在想:离人生目标又近了一步。
长安城大街灯火明灭,反衬得夜空无星无月。街上行人,纷纷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往自己家或者情人家赶路。
冯空首和师娘相依相偎,挽臂揽腰,漫步在长安城夜晚的大街上。盛夏已经过去,袭来的夜风中略带一丝远秋的凉意。冯空首闻到了师娘身上只有夜晚才释放的香气。冯空首沉醉在夜晚的香气之中。冯空首附在师娘耳畔说:“咱回。”
“回你住的地方?”
“我那间房和齐明刀那间房挨得太近,又只有一张单人床,活动不开哩。”
“黑瓷罐在那儿哩。”
“没事,有齐明刀守着哩。”
“那回嗄搭哩?”
“无聚楼。”
师娘撅嘴风骚一笑。
是夜,两人努力奋斗,耗尽平生精力。冯空首从师娘的表情和动作中深切地感觉到,这是师娘有生以来最最开放、最最动情、最最舒坦、最最放荡、最最受活的一夜,简直是欲死欲仙的一夜。师娘甚或在想:成交这笔生意,行合卺礼后,俩人寻一个清静地方,夜夜如此。冯空首也在师娘特别企盼的眼神中感到一丝恐惧。师娘分明是在企盼,企盼在这最最动情最最受活的瞬间,她那荒芜了近十年的土地能种上一枚神秘的种子。这正是冯空首最恐惧的,再种上个麻子脸该咋办呀?
师娘在完美无缺中进入温柔甜蜜的梦乡。冯空首呢,却在后半夜,鳗鱼一样滑溜出师娘的怀抱,从齐明刀床底下抱走了黑瓷罐。
师娘清早醒来,只闻到冯空首努力耕作残留下的酸臭汗味。酸臭汗味之外,就是冯空首离去时虚掩的门。师娘的心,犹如长臂吊车上的物品,一下升到高空里,而且不停地摇摆晃荡着。师娘无奈之际能说的一句话就是:黑瓷罐放飞了!
师娘明知道找不到冯空首还要来找冯空首,只是尽尽心,安慰安慰她自个儿罢了。偌大一个长安城,藏一个冯空首,就像茫茫大海中藏一条小鲨鱼一样。随便几丝海藻或几堆石头,就遮挡住了师娘的眼睛。能找到冯空首的,唯有时间。可时间有时候快,有时候慢。快了抓不住,慢了熬人得很。
齐明刀听冯空首这么说,实在忍不住,说话了:“你脚底下抹油,比时间还出溜得快,剩下我,挨你师娘的冤枉骂。”
“骂你和我联手演双簧戏哩。”
“即使我浑身长满嘴巴也辩解不清,我也被那种时间包围着,受着煎熬。”
“师娘只识得双簧计,却不识得美人计,调虎离山计,金蝉脱壳计、扫雪灭痕计。这都是江湖艺门呀,识不破这些江湖艺门,就得被那种时间包围着受煎熬。”
“你这样日弄你师娘,就不怕你师傅找你算帐?也不怕别人说呱?”
“嗨,怕老鹰就不抱鸡娃,怕放屁就不吃豆子。师傅自个儿屁股上的屎都擦不干净,哪里还管得了我?至于别人,说的满口吐沫,我身上却掉不下一根汗毛。”
“唏嘘,啥师傅教啥徒弟呦!”
“我知道你把我当啥人看哩,我干脆把这些名称说给你听。我这种人,秦时叫闾巷子弟,唐时称市井凶豪、妙客、闲子,宋时又叫捣子、无徒、破落户、明清又称市虎、光棍。若按地域叫,京津一带叫混混儿,十里洋场上海称白相人,苏杭两地叫赖皮,地棍,海边宁波称空手人。听听,海边宁波所称的空手人倒是和我的名字谐音哩。不过咱长安城沿用的是唐时的称呼,叫闲人。不错,我是个闲人,但不是一般的闲人。一般闲人霸井卖水,拦路收费,拉纤说和,贩卖人口,黑吃黑喝,那些事我从来不干。我是长安城古董道儿上上档次的闲人。闲人爱财,取之有道。”
“嘿嘿,取之有道,取之有道。”
冯空首听出了齐明刀嘿嘿的讽刺意味,脸上拧挤出怪异的笑。齐明刀立即联想到两句话:夜晴不是好晴,奸笑不是真笑。齐明刀甚至想,小克鼎可不能和这种笑沾上边。
冯空首:“想嘲笑就嘲笑吧,有朝一日,你下了水,湿了身,想嘲笑都嘲笑不成了。”
齐明刀:“我才不湿身呢。”
“你下水不?”
齐明刀被问住了。
“我今日就要拖你下水。”
冯空首扯住齐明刀衣襟往外就走,齐明刀在门边挣扎,这一挣扎,反而把门带上了。冯空首说这是天意,你不去都由不得你。齐明刀说我怕扫黄打黑。
冯空首哈哈笑着说:“扫黄打黑?。长安城也曾经扫黄打黑来着,结果未出三天,银行存款减少四分之一。咋办哩?停止呗。经济社会自然以经济为主,一切为经济建设和经济发展让路。”
齐明刀内心赞叹:“冯空首还懂这一套哩。”
冯空首话题又转到妓女身上。
你没有见过妓女评比吧?比评亚洲小姐和世界小姐好看得多。世界小姐评比最低要穿泳装,要穿三点比基尼。妓女评比,纹丝不挂,除三围脸蛋外,胸前及两腿间隐秘亦在评比之列,先平胸前及腹下腿间单项奖,再综合评比,分出高下,决出雌雄,然后评委会主任唱票,发花榜: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女学士、女太史……不一而足。评委会主任是长安城有名的大文人,宣布完结果,感慨地说:这哪里是在评奖,纯粹是糟蹋好读书的知识分子哩。状元、探花、学士、太史是妓女封得的么?!
评委会主任个瓜子(傻瓜),以为评完色还要评艺哩,没想到评比会已经结束了。
春秋时齐相管仲在桓公宫中设女闾,开创青楼妓女职业以来,妓女便将色相与技艺结合一起,既能以色相事人,又能偎怀添酒,对坐敲棋,进而离坐轻歌曼舞,顾盼传情。国色天香,环列左右,弈棋作画,弹丝品酒,击鼓传花,是啥意境儿。唐时长安城所出名妓薛涛,和风流文人留下多少千古佳话,留下多少深情动人的诗文。现如今妓女,除了脸蛋漂亮,别无所长。不论棋琴书画,只谈床上功夫。强令操弦唱歌,声若公鸭唤母鸭。还自我感觉良好地说,办事办到紧火处,公鸭唤母鸭就是最好的音乐。
面对如此情景,评委会主任再次感慨长叹:国人素质降低了!国人素质降低了!叹完,撩起衣襟抹泪。旁边一位伺候的妓女见状,忙递过绣花手绢,说先生,请用手绢,拿衣襟擦不卫生。
听着冯空首的叙述,齐明刀心中感慨万千,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亦笑不出来。
冯空首以为齐明刀动心动情了,便尽心尽力诱导。
“人呀,只能适应环境,不可能让环境适应你。咱面对的就是这般环境,咱就得与环境俱进。”
“与环境俱进?咋样与环境俱进?”
“西市胡姬巷来了个俄罗斯女郎,特色得很。”
“你去过了?”
“去过两回。”
“有啥区别?”
“没啥区别,都爱钱。”
“没区别?那去干啥?”
“也有些区别。”
“啥区别?”
“揣钱时偷着哭哩。”
“噢,有哭的区别哩。”
“不是,咱国那些妓女,干啥事都死气白赖的,人家俄罗斯女郎,好象有自尊心或羞耻心哩。”
“你又去看自尊心和羞耻心去呀?”
“随便看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