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那咱俩就是情人,不是夫妻。”
“情人咋?夫妻咋?咱生咱的娃。”
“野汉看生娃,冲哩,克哩。”
“我不怕。”
“你不怕克了你的命,我还怕冲了娃的命哩。”
货郎苗没辞了,头勾娄到胸膛前。
“你只能在窗外听着。”
货郎苗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成,在窗外听着也成哩。”
货郎苗请来了接生婆,柳拐子随接生婆进窑里去了,货郎苗却只能在外面干急着。货郎苗一会儿扒在门板上,从门缝往里看,一会儿爬在窗台上听。好在窗户是纸糊的,货郎苗来不及蘸唾沫,就用指头把窗户纸捅个大窟窿,搭眼要往里看。正在此时,窑里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不久,又传出一个婴儿的啼哭。
第三天上,货郎苗看到了产后的穆帛绢和两个婴儿。穆帛绢正给一个喂奶,一个躺在土炕上哭啼。穆帛绢喂完这个又换那个。货郎苗抱过吃过奶的这个,亲热地端详一阵,又去端详正在吸吮奶头的那个。人也怪,刚生下来就知道吃哩。
货郎苗:“果真双胞胎,龙虎斗。”
穆帛绢:“你看得好嘛,两个牛牛娃。”
“不是看得好,是耕种得好。”
穆帛绢充满爱意地白了他一眼。
货郎苗看着穆帛绢怀里的婴儿,用红润的小嘴鼓蛹鼓蛹地咋吮着穆帛绢粉红粉红的奶头。那奶包里蓄满了奶水,比过去更白更大了。那是我过去咬过的兔子,现在轮到娃咬了。
往后几天,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姐四嫂都来看娃,都说帛绢好福气,娃生得白白胖胖。娃也争气,才半月二十天,就长出了人模样。一天,人走后,穆帛绢问货郎苗:“你瞧娃长的像谁?”货郎苗回说:“像你,也像我。”穆帛绢:“村里看过的人都说不像柳拐子。”
“村里人明知故说哩。”
“摇摇你的拨浪鼓,转转你的脑瓜子,给娃起个名儿。你肚里曲儿多,起的名儿肯定文明好听。”
“这倒是我的权利。”
“起啥名都成,但是得姓孙。”
“俩娃都跟柳拐子姓呀?”
“对。”
“一人一个不成吗?”
“不成。”
“咋不成?”
“你的实质,人家应个虚名儿也不成吗?不成也得成。这是乡俗也是规矩。”
货郎苗想:娃是咱种下的,血管里流的是咱的血,何苦非得争究个姓儿呢!就问:“你没想过?”
“想过,一个叫孙鼓,一个叫孙担,又觉着不妥帖不文明,就等着你起哩。”
“你这用的是柳拐子的姓,我的名,把我俩都包括进去了,可你自个儿呢?”
“我就觉着不美气嘛。”
货郎苗看着两个娃的碎模样,用指头点着说:“这个叫孙柳,那个叫孙桥。”
帛绢一拍娃的屁股蛋儿:“好好好,嫽嫽嫽,还是你有水平,两个娃的名字把一切都包括在里边了。”
又过几天,由货郎苗操办,请亲戚乡党来,给娃过了满月。在满月宴席上,穆帛绢代表柳拐子当众宣布了娃的名姓。亲戚邻里乡党吃罢满月席,争着竖大拇指,夸赞说这是多少年来蒲河一带最丰盛的满月宴席。货郎苗虽然不是宴席的主角,却是实际操办者,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辞,打心眼里替穆帛绢和娃高兴。
从此以后,穆帛绢、孙柳和孙桥,还有柳拐子,全靠货郎苗的货郎担儿养活着。这一养活,就养活了二十年。二十年的生活重担,把货郎苗的肩膀压驼了。蒲河、泾河、渭河一带山区和平原偏僻地方的风雨,把货郎苗的两鬓吹洗得花白花白。
如今,孙柳和孙桥已是半墙高的小伙子,一个考上了长安城的一所中专学校,一个落榜在家乡务农。按乡下习惯,当父亲的要供给上学的儿子学完学业,要给留在家里的儿子盖一院新房娶一房媳妇。儿子虽然姓孙,这个任务却无法落到柳拐子头上。柳拐子非但没有这个能力,还要跟上吃现成的。从实质上讲,这副重担,只能落在货郎苗的肩膀上。担子落到肩上,再吃力也得担着。挑担儿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精神,走路也不像以前那么利索的货郎苗,昂着花白的头颅,拍着腔子给已经满脸皱纹,但还残存着年轻时漂亮风韵的穆帛绢说:“放一百二十个心,娃们的事,全包在我身上!”穆帛绢用不如年轻时明亮的眼睛,深情而感激地望着货郎苗:“我这辈子呀,对货郎担儿放二百四十个心!”听了这话,货郎苗正在苍老的心,一下子又变年轻许多。他挑起货郎担儿,摇着拨浪鼓儿,唱着苍凉的曲儿,走州过县穿乡串村去了。
郑四爷的新茶楼竣工,开业大典,金三爷念起了货郎苗,和郑四爷一同吩咐,让齐明刀把货郎苗和杨老汉一起约来。货郎苗已经好些年没回长安城了。要光是金三爷约他,他是不会回来的。金三爷和郑四爷下了双份请柬,又是新茶楼开业大吉,货郎苗就盛情难却了。货郎苗是懂得长安城的江湖规矩的。他翻箱倒柜,只翻出了一件画轴。他人生中只留下两样东西,一样是《货郎图》画轴,一样是他和穆帛绢初夜的白布单。白布单让穆帛绢的血染成了一幅画。那画似乎比《货郎图》更好看。《货郎图》给的是他的人生,白布单是他体会到的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他决定留下人生最大的幸福,而把人生作为礼物献给郑四爷的新茶楼。把自己的人生挂在熟识的郑四爷的茶楼里总比卖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强一百倍。再说,贺礼还有回执金。孙柳上学孙桥盖房娶媳妇正需要钱哩。
开业大典结束时,郑四爷把货郎苗拉到楼角背人处,从袖口里摸出厚匝匝一叠钱,塞到货郎苗手中:“这是回执金,一块钱。”货郎苗往回缩着手:“咋能这么多哩!”郑四爷又往过塞着:“《货郎图》,没价关的东西,三块五块,十块八块也值哩,一块钱回执金,合适着哩。再说,也是我和金三老的一点心意。”货郎苗看到远处的金三爷,一边嗅鼻烟,一边在人丛里朝这边咳嗽着。金三爷和郑四爷私下那份关于《货郎图》的交易,货郎苗并不知道,就在货郎苗看金三爷的一瞬儿,郑四爷帮他拳起指头,把回执金攥紧了。货郎苗心里立刻腾起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孙柳和孙桥正等钱用哩,郑四爷和金三爷这是雪中送炭哩。
末了,金三爷走过来,拉着货郎苗的手亲热地说:“丹砂兄弟,你回长安城的次数是愈来愈少了,咱兄弟俩有好几年没碰面了,今儿黑了咱老弟兄俩钻一个被筒,手握手脚抵脚,拉呱上一整宿,你看咋相?”
“在无聚楼吗?”
“长安城大着哩,地方多得很,不一定非得在无聚楼。”
“算哩,我和杨老汉结着伴哩,拆开来不合适哩,我俩到明刀徒弟那儿窝蜷一夜,明儿天亮还得赶回去哩。”
金三爷的老脸没有被搁住,但金三爷并不在乎伤脸不伤脸的事,他老泪纵横地抱了抱货郎苗的肩膀,洒泪而别。金三爷眼看着货郎苗挑着担儿和杨老汉一起,随齐明刀去了。但金三爷留下了《货郎图》画轴。金三爷要把画轴挂在自个儿住的屋子里,这样就可以天天看到画上的货郎。看到画上的货郎就等于看到了货郎苗。
是夜,货郎苗、杨老汉、齐明刀三个人窝蜷在齐明刀租住的那间小屋的木板床上。冯空首让杨老汉过去和自己住,杨老汉硬是不去。冯空首犟不过,又想留下来凑个热闹,可是那张木板床实在容不下他,他只好悻悻地回他自个儿的房间去了。
冯空首一走,齐明刀便关了房门,跳到床上问货郎苗:“师傅,金三爷说你回长安城的次数越来越少,往往三年五年不见你身影儿,为啥哩?”
“刚有孙柳和孙桥那阵儿,为办些紧缺货物,还常回长安城哩。后来货物好办了,就回的少了。以前每回回到长安城,不是找金三爷就是找郑四爷。后来即就是回来了也不再找金三爷,打个转身又走了。”
“又是为啥哩?”
“本来嘛,我和金三爷,狗皮袜子没反正,见了面不是拉呱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就是胡乱哼唧些旧曲儿。有次,我摇荡着拨浪鼓给他哼他爱听的曲儿:直柄喜当权,笑颟顸两耳悬,花街柳巷都行遍。扬声杂然,停声讪然,深闺绣罢求新线。好因缘,羡他侥幸,得近小婵娟。”
“这曲儿好,把货郎生活唱得活灵活现。”
“可就是这熟曲儿,把事惹下咧。”
“惹下啥事咧?”
“金三爷显然误会了,以为我想那事儿哩。他说:‘人生在世,苦乐参半,该吃苦就吃苦,推也推不掉。该享受就享受,不享受白不享受。男人在世,唯两样东西而活着:银钱和女人。银钱嘛,咱拿旧的倒腾新的,来得快,多的是。银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时人受可怜,多得溢出来时又得设法花出去。花嘛,就花在女人身上。丹砂兄弟,你要学我哩,别看我上了几岁年纪,可心和那玩意儿都花着哩。除过寻常娱乐,后宫还养着哩,已经第三个了。现在的女人嘛,三十岁就稀松平常,老了就更死气乏味了,奶吊着,肚皮拥着垂着,恶心死人了。只有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女人才捏着冒水,摸着滋润,说着就要带我去花街柳巷。我连忙拒绝。他以为货郎担儿挣不下钱,就说你只管办事儿,我请客掏钱。说罢拽住我袍袖,硬拖着要去那地方。”
“师傅被拖下水了?”
“我一急又给他唱曲儿:脂粉两般迷眼药,笙歌一派败家声。雨中柳絮狂心性,镜里桃花假面情。你猜金重廓怎么着?他说花街柳巷嘛,狂心性就狂心性,假面情就假面情,你也逢场作戏,泄泄欲火就行,回头给你寻个真情专一的,和你一道在长安城过日子。”
“到底是老哥俩,挺关心的。”
“一听这话,我更加急了,又连唱带吼一首长曲儿:小花儿聚了还散,蛛网儿线断了,扁担儿担不起你去担。正月半的花灯,也亮不上三五晚。同心带结就了,割做两段。双飞燕一遭弹打,怎得成双。并头莲才放开,被风儿吹断。青鸾音信杳,红叶御沟干。交颈的鸳鸯,也被钓鱼人来赶。唱完,我猛一往后用力,只听嘶拉一声,一截袖子已在金重廓手里了。”
“把浑身劲都用上了。”
“金三爷攥着一截袖子愣在当地沉沉吟吟片刻后,才说丹砂兄弟,你这是何苦哩?前面唱那样的曲儿,后面又唱这样的曲儿。说着说着脸就沉下来,颜色也变成乌青乌青的了。显然,金三爷把后面的曲儿和他自己联系到了一起。这下坏菜了!我非常后悔没有把穆帛绢和孙柳孙桥的事告诉他。要是告诉他他兴许能理解和原谅我。现在不行,晚了!现在告诉他他会说你感情专一,我是花花心,玩世不恭。你唱曲儿纯粹是挖苦讽刺我哩。误会已不可避免,我啥话都不能再说。我想只有时间能消除误会。我走了,很少再回长安城。孙柳孙桥长成大小伙子了,误会也该消除了。瞧,金三爷和郑四爷不照样想着我哩。可我的心,却多少有些疏远了。”
“可他们并没有疏远你,尤其是金三爷,时常惦记你哩,还说愿意养活你,叫你回到长安城里来。”
“他是想报几个白蒸馍和一双旧棉鞋的恩哩。可那是恩吗?小时候的一点点怜悯和友谊,值得看成如山的重恩吗?咱能图人家报吗?”
三个人把几十年的生活叹息了一回,话题又转到宝鼎楼和小克鼎上。杨老汉说打从看到四水堂的那一刻起,他就觉着小克鼎应该回到宝鼎楼去:“可我确实忘记小克鼎埋在啥地方了,我得回忆我的母亲,我回忆我的母亲兴许能想起埋小克鼎的地方。”
齐明刀的心又为杨老汉而跳动。
三个人窝蜷在齐明刀租住的小屋的木板床上,只顾拉话,不觉间窗口已有了微微的亮光。
货郎苗和杨老汉要起身回乡下去,齐明刀送到街上。长安城已从睡梦中醒来,卖早点的已经出摊,晨练的老人结伴跑步,小学生背着书包匆匆赶往学校。晨曦照在远处的城墙上。
齐明刀买了豆浆油条给货郎苗和杨老汉吃。望着两位老人的吃相,齐明刀叹息到:“看来,长安城留不住你们?”
货郎苗回道:“世上哪个人愿意离开曾经爱过受活过幸福过并且结出果实的地方呢?”
齐明刀忽然明白:爱有了结果,就得为结果耗尽这条生命。生命的享受和生命的耗费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幸福也要承担责任,所以师傅得摇着鼓儿挑着担儿回去,回去供孙柳上学,给孙桥盖房娶媳妇。
货郎苗和杨老汉用袖头抹抹嘴角,上路了。
明显消瘦苍老的、驼背的货郎苗挑着货郎担儿,颤巍巍的往前走着。没走几步,那拨浪鼓却精精神神地响起来,随后是异常苍凉的吟唱声顺着街面传开去。
无定河边数株柳,共送行人一杯酒。
心知故国西州远,西向胡天望乡久。
回身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
街上的行人全都停住脚步,扭头望着渐渐远去的货郎苗和杨老汉,侧耳倾听那动人肺腑的词曲。
齐明刀的眼泪扑簌簌顺腮帮落下来。杨老汉把鸱吻和营造法式带回城里并变成现实,师傅货郎苗又把一种无形的东西携带出城。流着热泪的齐明刀,弄不清长安城的灵魂是回归城里了还是消逝向城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