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五娘的丈夫金柄印在文物局当局长,管着长安城里几个古玩市场和旧货市场,金柄印当局长多年,行事说话信奉一个原则:铁路上的警察不管公路上的事。他只管他行当之内的事,行当之外的事他充耳不闻,闭嘴不问。但行当之外的人若插手他管的事,他必定会冲着人家的鼻头说:公路上的警察管到铁路上,你管得倒是个宽!他的话有时候管点小用,那些吃过界的蝗虫,经他一碰撞,尖牙利齿就缩回去了。
金柄印对他行当之内的事管的那个严,严到见缝插针。店铺桌面上的买卖他管,地下通道的买卖他也管;真买卖管,假买卖也管。人都说他的鼻子比专门训练过的警犬的鼻子还灵。江湖上,铺面上稍有风吹草动,他都能闻到味道。
金柄印就这么管着管着管乏味了,觉着光管不过瘾,就插手做。说来也怪,做着做着心和手就不痒痒了。心和手一痒痒就去做,一做就不痒痒。做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特效药。金柄印做事真真假假,真的假做,假的真做,假的明做,真的嘛,蒙在被窝里做。
有回,金柄印用一对宋代白瓷瓶钓一位中州来的河南客。河南客把瓶子放在手上掂了掂,又用放大镜看了看,末了放回桌上,后退两步,抱着双臂侧着头看。看一阵又掂到手上用放大镜看,一副爱不释手又拿捏不准的样子。老练的金柄印搭眼一瞧客人的姿势模样,就知道是个半桶水。
客人看罢,不问价,也不言语,只顾坐下望桌上的茶壶。按常规,这是客人没有看中货的表示,但金柄印猜准了客人心思,知他拿捏不准,正在犹豫,便上前给客人倒茶:请喝茶,上好的碧螺春。客人说我只喝台湾冻顶。面对客人出的这道难题,反应神速的金柄印不假思索地回答:抱歉得很,我贮茶不少,惟独没有台湾冻顶。若真要喝台湾冻顶,我只能请你去长安城有名的郑一壶茶楼。
在一般场合,客人犹豫之时,货主多半会吹嘘自己的货多真多好,甚至指天咒地也是有的。老练的金柄印认为那是铺面上做小买卖的人所用的招术,对久行江湖的人根本不管用,甚至会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客人果然是个老江湖,看瓷器是半桶水,试探人却有绝招。尝若金柄印用乌龙或者铁观音代替或者搪塞,客人品两盅茶便起身告辞,而且这一走,一辈子也不会再折回来。
金柄印精明就精明在这里,客人说只喝台湾冻顶时,他已窥破客人心机,当即不假思索地如实回答,给客人留下一个忠厚诚信的绝好印象。
客人说:“那就沏一壶乌龙吧。”
金柄印暗喜:有门,鱼咬钩了。
金柄印不紧不慢地沏一壶乌龙茶,给客人斟到茶盅里。规矩自然是长安城的规矩:茶七饭八酒满上。
客人一边品茶一边向金柄印讨教长安城古董行当的江湖规矩和买卖行情。金柄印小心而自如地应付着,回话得体而滴水不漏。临了,话题还是转到那对宋白瓷瓶上。
客人:“我看像宋汝窑,但拿捏不准,没有十成把握。”
金柄印晓得:客人在向他讨一句拍腔子打保票的话呢。按规矩,主人可以拍腔子打保票,也可以不拍腔子打保票。打保票是为了尽快出手,不打包票是怕货一出门又被提回来要求退货。但货是不是原货谁也没有凭证说清楚。调包计也是人类买卖的智慧之一。
金柄印和和气气地说:“长安城古董行当可不兴这个,卖主从来不给人拍腔子打保票。买卖自由,绝不强迫,全凭自己脸上两盏灯笼一对招子。”
金柄印把线放得更长了。
客人也是生意场上的精猴子:“那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金柄印晓得客人要按规矩请人帮眼。
帮眼的规矩是帮眼人两边抽头,谁请人帮眼谁掏得多些,谁卖货谁出得少些。古董行当专门有人做这种无本生意,一分钱不掏,全凭两盏灯笼一对招子挣钱养活老婆娃娃过日子哩。
帮眼还要看谁帮哩。人品不好,免不了也黑脸白脸地唱双簧,指天骂地,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假的说成真的,专门宰杀外地客。所以外地客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退而求其次。但这位中州来的河南客不是一般的外地客,他在长安城转悠的时间长,把古董行当的行情和名人名事打探得差不多了,才退而求其次。他试过水深,觉着有几分把握,才退而求其次的。
金柄印:“不知客官想请那位高人帮眼?”
客人一推茶盅:“瓷器王董青花。”
“噢呦呦,你指尖一点就点到我脑门心。董青花虽是长安城的瓷器魁首,却不能给你帮眼。”
“为啥?”
“她是我老婆。她要出面给你帮眼,到时候江湖上传言,我夫妻俩联手唱双簧宰你杀你,你无所谓,大不了买个打眼货,摔到地上听响儿,我夫妻俩半世英名可就毁了。不行,绝对不行!”
客人哪里晓得,金柄印做这种买卖,从来不让妻子董青花知道。哄人银钱的事,咋能让同床共枕的老婆知道呢?金柄印拒绝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客人也觉着应该避这个嫌,就另寻人选。
“那就杜大爷吧。”
客人说得轻巧,金柄印却略显踟躇:“哦,杜大爷嘛,门缝里吹喇叭,名声在外。”
客人:“要么董青花,要么杜大爷,要么咱就当没这档子事。”
客人有客人的鬼主意:请这两个人帮眼,赌的就是长安城的名誉。自个儿拿捏不准的事情,请长安城的名人帮咱拿捏。这两名人,要是敢拿长安城的名誉来骗咱,咱就认栽。可那栽倒的不光是咱自个儿。咱不信这两个人的招牌望子和长安城的声誉就值两个白瓷瓶!
金柄印沉吟片刻:“那就杜大爷吧,明儿你请他来。”
客人:“还是你请吧。”
“又不是我要人帮眼。”
“那好,我托人请他来。”
当晚,金柄印找到杜大爷,一口一个杜大爷叫得好亲切,末了说有个河南客要请他帮眼看白瓷瓶的事。金柄印只说有这么个帮眼的事儿,并没有说如何如何帮眼。但杜大爷是谁呀,能不心明如镜?如果金柄印不打这个招呼,只是客人请他去帮眼,说明东西是真的无疑。金柄印提前打招呼,虽然只字不提如何如何帮眼,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就是要杜大爷买他金柄印这个局长的面子。
杜大爷闻听到金柄印一些事情,对金柄印这种做法极是恶心鄙夷,就直截了当地回道:“怎么,你要做鲁国国君么?”
一瓢凉水当头泼到金柄印头上。金柄印是吃哪碗饭的,岂能不知杜大爷话语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