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转过头问齐明刀要地图不?长安城里的大妈真灵醒,一听问路就问要地图不。要哩么。大妈不光看厕所,身边还摆个小杂货摊,卖烟卖瓜籽卖水卖报纸卖地图。大妈拿份长安城地图给齐明刀,说五块钱。齐明刀接过去一看说不是标了四块五吗?四块五是批发五块是零售,不赚五毛钱我一大把年纪谷堆堆坐在城门楼外边下凉呀。齐明刀刚才还在心里骂清洁工是个坏蛋,大妈是个大大的好人。这回儿却想,城里人你白搭嘴问他路他就是坏蛋,你掏钱买他东西他就是大大的好人。
齐明刀急着要找到小雁塔安仁坊,可身上十块钱让罚去五块,就剩下五快了。买了地图就得饿肚子,可到不了小雁塔安仁坊,黑了就要睡在这城河边的石凳子上。齐明刀狠狠心咬咬牙说五块就五块,可你得搭一杯水给我,我走路走得远,渴得很。大妈说你买了地图,白喝两杯水都行。齐明刀买了地图,大妈拿纸杯给他倒一杯水,他喝了,大妈又给他倒一杯,他又喝了,顺手要把纸杯扔掉。大妈连忙阻拦,甭扔甭扔,说着指指路边一个戴黄袖章的人,说你一扔他就过来罚款。乖乖,上厕所撒不到池子罚钱,扔纸杯也罚钱,这长安城里弄啥不罚钱呀?罚就罚吧,咱个空口袋看他罚啥去?嗨吆,你带啥罚啥,你带个烂纸箱他就罚你烂纸箱。那咋办呀?扔到那里边呗。大妈指指不远处立着的垃圾筒。垃圾筒黄顶绿身子,齐明刀刚才还把它当邮筒呢。长安城真怪,街两旁立这么多邮筒干啥?
齐明刀把纸杯扔进垃圾筒,暗道,怪不得长安城的街道这么干净,原来有垃圾筒哩。哪像咱乡下,碎娃随地撒尿,牛羊顺街拉屎,弄得街道臭哄哄的。长安城里爱罚钱是爱罚钱,却比乡下干净文明。要是不爱罚钱,咋能干净文明呢?
得,别咸吃萝卜淡操心,长安城干净文明不干净文明是你个乡下稼娃操心的吗?你该操心的,是咋样尽快到达小雁塔安仁坊的无聚楼。
齐明刀蹲下身子,把地图铺展在膝盖上,仔仔细细地寻找,中学学的地理历史和看图识字回到家里没啥用,可一进城马上就用上了。他很快找到了小雁塔,也找到了大雁塔,哪里是隔壁?隔的壁多着哩!齐明刀把走小雁塔的路线牢记在心,收好地图,拎了纸箱,跟大妈打个招呼,走到广场中心,再一次把巍峨壮观的安远门城门楼看了一眼,拧身顺着河边大道,一路往南行走。齐明刀边走边寻思:刚沾城边,就遇到上厕所罚钱和买地图两档事,真要进到城里,还不知道要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哩。
走到城西南角,齐明刀看到一个气派的大门,门上挂着西北大学堂的牌子。那是一所著名的大学,齐明刀做梦都想上那所大学,可惜没考上。齐明刀真想进去转转,但想到自己这么寒酸,抱个纸箱在里面瞎毬转啥哩?算了,走吧!走过去的时候,齐明刀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两疼。
齐明刀往前走不很远,到十字路口往左拐,又一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就看见小雁塔的塔顶了。齐明刀心喜若狂,不由加快了脚步。
到了小雁塔就到了安仁坊。齐明刀找到旧货市场,向一个年岁大些的人打听:老人家,到无聚楼咋走?老人见是朴实憨厚的乡里娃,就说,是金重廓金三爷家的无聚楼吗?
对对对,是金三爷家的无聚楼。
老人手往前指,说到第一个巷口,进去左手第三家便是。
齐明刀顺着老人指引的路线,很快到了无聚楼前。刚才看老人对金三爷的崇敬神情,便知道金三爷的名气在长安城里比雷还响呢,可是看金三爷的无聚楼,却稀松平常得很。虽是独家独院,院子里却比乡下人的院落小。院内两层小旧楼,不算高大,门窗也古旧,没有半丝儿豪华气派的样子,只是楼正中那块牌匾倒是蛮吸人眼光,上书三个描漆大字:无聚楼。
齐明刀迟疑着:该咋样跨进这无聚楼呢?
小小的齐明刀非常喜欢货郎苗,经常站在村口大路边的大槐树底下,翘首盼望货郎苗到来。
这是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四郎河畔的山脚下。背靠山坡,面朝四郎河。村子处地偏僻,距县城远,距长安城更远。村边连一条直通县城和长安城的正经官道都没有。要去县城要去长安城就得过四郎河上的旧木桥,走上四、五里地,才到官道上,然后在官道边等汽车。汽车过来了招招手,汽车停了就上,汽车不停就继续等。由于地势太偏僻,弄得村子里连个商店都没有,村里人要买个生活日用品,就得上县城。可买寻常生活日用品,上县城就划不来了,划不来就等货郎苗。货郎苗一月半月,总要转过来一回。
货郎苗每回来,都要过四郎河上的旧木桥。
齐明刀只要听到拨浪鼓响,立即就往外跑。他妈问跑啥哩?拨浪鼓响哩!我咋没听见哩?你耳朵背。妈耳朵背,我娃驴耳朵灵。说话间,齐明刀早跑出院落跑到村口大路边的大槐树下,小手搭个凉棚一望,穿着蓝色或者灰色长袍的货郎苗挑着担子,正忽悠忽悠地过四郎河上的旧木桥呢。货郎苗过桥时把拨浪鼓摇得更响更急促,像是跟村里人打招呼:货郎来了。齐明刀听着拨浪鼓响,看着货郎苗挑货郎担悠忽自然的样子,觉得格外亲切。
货郎苗从不进村,每次都将担子停在大槐树的树荫底下,把拨浪鼓高举过头顶,使足劲猛摇一阵。听到拨浪鼓响,村里的婆娘媳妇姑娘便领着娃们来了。娃们腿快,早把货郎担围住,伸脖探头,指指点点地看货郎担里的货物。婆娘媳妇姑娘也随后走到跟前。
货郎苗并不急于卖货,又摇一阵拨浪鼓,高声唱到:“货郎儿,挑着担儿沿村串,鼓儿摇得欢。生意虽小,样样齐全。婆娘媳妇闺女听我吆喝声,杂色带子花丝线,博山琉璃簪;还有那,桃花宫粉胭脂片,软翠花冠;红绿梭布,苏杭绒攥,玛瑙小耳圈。有的是,牛骨梳篦,水晶纽扣,玉容香皂擦粉面,头绳儿红又鲜;新添的,白铜顶指,上鞋锥子,广条京针,时样高低梅花瓣,长安任家柳叶剪。”
货郎苗一唱完,婆娘媳妇姑娘们便嘻嘻哈哈拨开娃们,挤到货郎担跟前挑拣自家需要的东西,娃们并不退让,毛毛头从大人的腿缝里胳肢窝里探出来,点着指头问当妈的当娘的当姑的要这要那。东西拿到手的,便讨价还价,议定了便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欢喜而去。
每次卖东西卖到最后,货郎苗都要取一样东西,跟谁家婆娘媳妇换一碗饭吃,麦饭、面条、搅团随便,主人给啥他吃啥。吃完笑着说,货郎担儿就这样,勾上鞋走路,搁下担儿卖货,吃的百家饭,住的百家店。
婆娘媳妇姑娘散去,娃们却围住货郎不散。娃们没钱买东西,却有时间看热闹。有时娃少了,货郎苗还给每人散一颗糖吃。娃们嘴里吃着糖,手上摇着拨浪鼓,跟货郎苗嬉戏玩耍。
有一回,齐明刀和另一个碎娃踢鸡毛毽子玩,猛一用力,毽子高高飞上空中,打住洋槐树的树叶子才掉下来,恰巧掉到货郎担上,把货郎担上的玻璃盖砸了。齐明刀吓坏了,拿啥赔人家玻璃呢?
齐明刀惊慌地看货郎苗,货郎苗并没有生气,而是一双眼睛诧异地看着那个歪斜在玻璃碎片中的鸡毛毽子。
货郎苗取过鸡毛毽子,就着太阳光仔细看。齐明刀想,要是喜欢,就拿鸡毛毽子赔他玻璃吧,大不了重做一个毽子玩。
货郎苗看过毽子,笑着说:“碎侄子,我这货郎担儿上的货,你随便挑两三样。“
齐明刀怯怯地:“我打了你玻璃,咋还能挑你货哩。”
“不是让你白挑,是拿货换你毽子哩。”
“喜爱就拿去,就当赔你玻璃呢?”
“我不让你赔玻璃,我让你挑货。”
“为啥哩?”
“你这娃灵醒,知道问为啥哩。告诉你吧,因为我喜欢你做毽子的两个旧麻钱。”
“嗨,旧麻钱又不能买东西,你拿去。”说着挑了一只博山琉璃簪,一个玛瑙小耳圈,一把长安任家柳叶剪,跑回去送给妈。妈高兴地舀了一碗面让他端给货郎苗,等他把面碗端到大洋槐树底下,货郎苗已经走了。走了不要紧,走了还来。以后每次来,齐明刀都要端一碗面给货郎苗吃。货郎苗香香地吃过几回之后,给齐明刀带来一本书,书名是《中国历代钱币图谱》。对齐明刀说,好好看,照着上面的模样给咱搜索收集,收到就给我,我拿货换,你不要货要现钱也行。
齐明刀看过那本书后,想到自己作毽子的两枚麻钱,凭印象与书上图谱一对,才晓得那是两枚一枚当十的大观通宝,其中一枚还是母钱。齐明刀不知道那两枚钱能值多少钱,只知道用它换回了三样令妈高兴了好一阵子的东西。妈头上别的,耳朵上挂的,手上用的,让村里的婆娘媳妇羡慕不已。
齐明刀放学回家,尤其是放寒暑假没事时,就背个馍兜兜到邻近的村子走街串巷寻麻钱去。几年时间竟然寻到不少麻钱。寻到麻钱就等货郎苗来,货郎苗根据麻钱的年代品相,有的拿货换,有的直接给现钱。爸妈见收麻钱能补贴家用,也就不阻拦。他看书上的图,识书上的文,再摸索寻到的钱,见得多了,过手得多了,把各式各样的钱全砸在肚子里。在与货郎苗的兑换中,也摸着那些钱贵重,那些钱一般般了。
不知不觉,他成了货郎苗的徒弟,徒弟给师傅孝敬了不少古钱币。
一天,齐明刀和货郎苗兑完钱,货郎苗不着急走,而是坐在担子上一个劲摇拨浪鼓。拨浪鼓苍凉的声音像是货郎苗内心的一声声叹息。齐明刀感到货郎苗有话要说。齐明刀感觉对了,货郎苗一边缓慢地摇拨浪鼓,一边严肃深沉地对他说话,那话语和拨浪鼓的声音一起潜进了他的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