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看吧,这就是藏在杨老汉琉璃鸱吻里的宝贝!鸱吻里藏了两件宝贝,一件是古楼营造图式,和鸱吻一起卖给了郑一壶郑四爷。这一件呢,和古楼建筑没关系,齐明刀便留了一手。齐明刀留这一手,就是要见到唐二爷。
拓片最起码有纸、墨、拓法三大讲究,有乌金、蝉翅、雪花三大效果。如果青铜器或石碑表面平滑,用厚棉纸涂重墨响拓,那便是乌金效果;如果青铜器或石碑表面比较平滑,用薄竹料纸施中墨擦拓,那便是蝉翅效果;如果青铜器或石碑表面粗糙,使用厚棉纸刷干墨捶拓,便是雪花效果。
在所有拓片里,圆形青铜鼎是最难拓的。要把一个圆鼎拓在平面纸上,那对拓工的要求,可是高得很哩。展开在陶问珠面前的这张拓片上面,拓的就是一个三足鼓肚的圆鼎,用厚棉纸刷干墨捶拓而成。满纸雪花中立一个鼓肚三足鼎,鼎壁上的字迹依稀可见:宝鼎其万季,子孙永宝用。
陶问珠静静地看着,许久之后,她突然一甩头发,那翡翠耳坠立即在秀发间闪射出碧绿的光芒,那光芒和拓片的宝鼎互相映衬,把花坞里两个人的脸映照得亮亮堂堂。
陶问珠来到秦汉瓦罐当大堂领班不久,就时常听到客人在酒酣耳热时夸赞:天上神仙府,长安麟趾家。起初,陶问珠对于这样的夸赞并没有太过在意,觉得天下富有人家大约都是这样:殷实、富有、豪华、气派、家脉旺盛、生意兴隆。后来有机会进了里面的宝鼎楼,陶问珠才忽然觉得自己太年轻,涉世太浅,看问题太过表面化。两三年间,陶问珠虽然时常进宝鼎楼东厢房,但进到宝鼎楼里面的次数并不多,她只看到过宝鼎楼里面几个小小的宝贝,只闻过几鼻子宝鼎楼里特有的古朴气息,只敲过几次秦钟汉缶,但她觉得宝鼎楼是深不可测的大海,自己看到摸到的,不过是露在海面上的几块礁石而已。
那天,稼娃齐明刀把古鼎拓片绽开在她花坞的桌面上时,她像拨开云雾一样掀开了遮在眼前的秀发,一双黑眼睛静静地凝视着。
陶问珠在心里把拓片上的古鼎和宝鼎楼里珍藏的六只宝鼎联想到了一起。
这一联想,联想得陶问珠一颗心差点跳到胸腔外边。这张拓片,也许就是他和她命运的转折点。
陶问珠细细看过拓片,又看齐明刀的脸膛。那脸膛是刚脱去少年稚气、刚搭上青年俊气的脸膛,脸膛上的紫红斑,还残留着太阳晒烤的色泽。那双细长眼,纯朴中带着三分聪慧。
齐明刀大概觉察到她在看他,微微羞红着脸低下头去。世事果真颠倒了,被看的羞红脸低下头的应该是我才对呀!
红晕像早霞一样往上升,陶问珠的目光却像小偷一样往下溜。陶问珠的目光溜到了齐明刀的脖子上。
“呦,还带有项链呢。”
“不是项链。”
“戴在脖子上,不是项链就是拴狗绳。”
齐明刀卸下金丝绳系着隐藏在新衬衣下面的齐国明字刀,递给陶问珠看。
陶问珠捏住金丝绳,让刀吊在空中,就着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看。那刀和齐明刀心口的肉体日夜厮磨,边缘磨得有些光亮。那刀在斜射的光线照射下,泛着莹莹的漂亮光彩。
“一把好刀!”
“是一把好刀。”
“一把上好的齐明刀。”
“刀是齐明刀,人亦是齐明刀,混淆难辨。”
“刀就是我,我就是刀。”
“你也通体放着绿光哩。”
“你要喜欢,就送给你。”
“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送人的。”
齐明刀觉得那句话说的有些冒失。冒失就冒失,全当下雨天帽子湿了。
“我不管,我觉得值得送就送。”
陶问珠莞尔一笑,随即又正儿八百地回道:“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接受的。”
齐明刀的脸更加绯红,自个儿只管冒失自个儿,却忘记了对方这个人的存在,这才叫真冒失呢。
“那你就收下木挂落吧!”
“那你就把齐明刀挂回到齐明刀的脖子上吧!”
齐明刀照办了。
“拓片和木挂落一道留下吧。”
一股喜悦之情,漫过齐明刀心田。
“到时候咋跟你联系呢?”
“噢,我有电蛐蛐。齐明刀撩起衣襟,让陶问珠看他拴在腰间的BB机。
陶问珠被齐明刀纯朴的动作逗笑了:幸亏不是我撩衣襟哩,要是我不小心撩起衣襟,露出的可就不是电蛐蛐。
“好呀,留下暗号,我一定要让电蛐蛐多叫几声。”
齐明刀知道该走了。陶问珠客气地把齐明刀送到秦汉瓦罐的大门外,还热络地说了几句告别话。
送走齐明刀,陶问珠回屋,自己动手,把梅兰二君子木挂落挂在床对面的墙上。无论坐卧床上,都能看在眼里。陶问珠守着拓片,看着木挂落,等待着。陶问珠等待了三天,饿了叫人送饭菜,渴了叫人送茶水。坐卧得难受了就起身转悠,推开窗户往院子张望。
麟趾啊麟趾,你野到哪里去了,咋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儿?真真奇了怪了,不找你时天天能看到你在院庭的花园中转悠,早晨散步傍晚做禽戏操。可有十万火急的事寻你找你,你却没影星儿了,不散步也不做禽戏操了。我知道你,一准是有了非你亲自出马的大生意。这种情况并不经常出现,三年两载才遇上一回,三年前我认识你就是一回。这回是不是又是一回呢?三年前我欠下你一笔大得用金钱无法赎回的人情债,一直没有机会偿还,三年后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可你偏偏出去了,一出去就是好几天不回来。
有人在当面的时候,陶问珠称唐麟趾为唐二爷,只有他俩单独在一起时,她呼他为唐二哥,尽管这种机会很少很少,尽管她和他年龄差距极大,她还是呼他唐二哥。唐二哥有时答应有时不答应。剩下她独自一人,她就直呼其名。她趴在窗台上,望着院庭,直呼着他的名字,祈祷他快点回来,好让她还了那笔人情债。
陶问珠卸下耳垂上的一对翡翠耳坠,捏着系儿,让耳坠在眼前晃动。那动作,跟几天前捏着齐明刀的金丝绳儿,让刀在空中晃荡一模一样。齐明刀放射的是锈绿的亚光,耳坠放射的是翠绿的艳光。
陶问珠慢慢摇动手臂,让耳坠在眼前缓缓摆动,她从耳坠来回摆动的空间观望着院庭的花园和宝鼎楼。
唐二爷家坐北朝南,临街前沿为秦汉瓦罐楼,穿过瓦罐楼为一庭园,园后是宝鼎楼。两楼虽同为二层,宝鼎楼却高出瓦罐楼半头,取前屈后尊之势。庭园中曲径由鹅卵石铺成花街式样,牡丹绽放,梅枝曲伸,福寿长禄,万花成阵,既单独成图,又连环成套,由瓦罐楼后门伸展开来,蜿蜒弯过几株海棠树、白蜡树和石榴树,来到一泓清池边。池中假山由黄石和湖石构成,砌得浑浑厚厚、空空灵灵、自自然然。不时有麻雀、斑鸠、鸽子落到假山顶上追逐名叫。
花街小径越过山水庭园,到达宝鼎楼青石阶前。宝鼎楼是歇山仿古二层楼,砖木结构,鸱吻鸱尾相对,檐角挂铃、风来雨来,挂铃镝鸣般作响。宝鼎楼正面,树四根顶天立地的红色廊柱,一下撑起了宝鼎楼的门面。廊柱间的墙壁,一应的秦砖砌就。墙间门窗,全部是花梨木透雕纹饰。门脑上挂一牌匾,上书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宝鼎楼。
宝鼎楼里,一层是主人唐二爷和妻子周玉箸的起居读书待客的地方,二层百宝格中陈列着盘、簋、觥、爵、钹、钟、[ 盘、簋、觥、爵、钹、钟皆为古代王室贵族日用或祭祀用青铜器皿。]古币等各式青铜器皿和物什,秘室内还深藏着六件古鼎。宝鼎楼,就是主人费尽心血为六件古鼎而建的。天上神仙府,长安麟趾家,一小半是说秦汉瓦罐,一多半是说这宝鼎楼。
宝鼎楼,几乎成了长安城古董人的圣地。在长安城古董行当没有一定身份地位,没有遇到重大机缘,要想穿过秦汉瓦罐,踏上鹅卵石花径,跷过宝鼎楼的门槛,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陶问珠在长安城古董行当没有丁点地位,却有机缘跷进宝鼎楼的门槛。陶问珠之所以能跷进宝鼎楼的门槛,就是因为她欠了唐二爷一笔很深的人情。那人情就是那对翡翠耳坠。
此刻,陶问珠正摆荡着这对翡翠耳坠,等待着唐二爷归来,好还清这笔人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还人情债,可要比那两件事难得多哩。
陶问珠把浓密的秀发拢在耳后,两只毛茸茸的黑眼睛透过摆荡的翡翠耳坠空间,张望着院庭的花园和宝鼎楼。
忽然,假山上的麻雀、斑鸠和鸽子被什么惊的呼啦一下子飞起来,飞到宝鼎楼后边去了。
陶问珠想:他回来了!
果然,身板结实的唐二爷迈着方步,沉沉稳稳地从鹅卵石花径上往宝鼎楼走哩。唐二爷永远都是这样,走路办事都是这样,沉沉稳稳,从容不迫。
唐二爷,你可回来了!快要把人等得急死了。
陶问珠猛地探身窗外,张大嘴巴要喊麟趾,可喊到嘴边又止住了。她觉着一个年轻女子探身窗外朝院庭里喊男主人的名字太不雅观。喊唐二哥吧,也不合适。虽然不是广众,却是大庭,还是喊唐二爷吧。陶问珠再次张大嘴巴,要高声叫喊唐二爷。可是那个唐字刚出喉咙,又从牙齿上碰了回来。
陶问珠看到富态的周玉箸大姐突然出现在宝鼎楼的廊柱间,正两眼含情地朝自己的丈夫招手呢。唐二爷看到妻子的眼神和手势,不由加快了脚步。妻子迎到青石台阶前,拉住丈夫的胳膊,年轻人一般,飞快地把丈夫拉到透雕花梨木门里边去了。
陶问珠的身子僵在窗外边,本来要喊出口的声音也梗在了喉咙里。陶问珠虽未结婚成家,却也约略知道唐二爷和周玉箸这对夫妻小别之后再会,急着干什么。因为陶问珠看见,这对夫妻居室的窗帘,和自己手中的耳坠一样,正在摆动呢。
陶问珠毛茸茸的眼睛潮上了一层湿濛濛的东西。陶问珠一把把翡翠耳坠握进手心,握的死紧死紧,坚决不让它和那窗帘呼应着摆动。机会来了!是时候了!该还清那笔深重的人情债了!再拖延不决,自己就会滑落下去,支了平儿的角儿。尽管唐二爷比贾链要好上一百倍,周玉箸大姐也不像王熙凤那样既聪明阴险又凶巴巴的,但自个却时常产生一种平儿的感觉。死去吧,平儿!平儿,死去吧!
大概是因为窗扇没关好,唐二爷和周玉箸居室的窗帘在风的鼓动下激烈地摆动了好长时间,最后风息了,帘止了。梗在陶问珠喉咙的坚硬喊声,也像三枚核桃一样,落回她的胸腔。
陶问珠收回身子,把耳坠重新戴到耳垂上,摇摇头发,那头发立即遮盖住翡翠耳坠。这一天这一夜,陶问珠自己受着煎熬,却没有打搅唐二爷。
第二天一大早,陶问珠一起身,顾不得洗盥,便直奔宝鼎楼。刚刚身起、满脸慵懒的周玉箸有些诧异地看着陶问珠。平时,她和他唤她,她来。不唤她,她不来。今儿个是怎么了?
“咋啦?瓦罐楼出啥事啦?!”
陶问珠看到一夜未睡好的周玉箸,头发凌乱,小衣不整,晓得自己来的太早太急,忙垂手恭立在一旁回话:“瓦罐好着哩,没事。”
“没事?没事你大清早风风火火跑进来干啥?”
“我要见唐二爷。”
“哦,比我还心急哩。”
正好,唐二爷从洗盥间出来,看到陶问珠,眼睛一亮。说:“是小陶啊,几天不见,又出落了。”
周玉箸白丈夫一眼,进洗盥间梳洗去了。
陶问珠:“唐二爷,我有事找你。”
唐二爷:“啥事?急成这样。”
陶问珠想说还人情的事,说出来的却是:“反正我觉得是急事。”
“说吧。”
“到客厅吧。”
二人到客厅,打开八仙桌旁边的羊皮落地灯。
陶问珠从怀中掏出一节竹筒,倒出一卷纸,摊开到红木八仙桌上。羊皮灯柔和的灯光照着两个人的脸庞,也照着摊开在桌上的拓片。那是非常漂亮的雪花拓,雪花中清晰地呈现出一个圆鼎,鼎壁上有两行铭文:宝鼎其万季,子孙永宝用。
唐二爷眼睛里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陶问珠奇怪,一个一向沉稳的人,眼睛里咋能放射出这样的光芒呢?那光芒是落海的人看到灯标的光芒,是爬行沙漠的人看到绿洲水草的光芒。
唐二爷双手支着桌沿,身体前倾,投入地看着拓片上的古鼎和文字,仿佛那拓片片刻之后会变成一只真正的青铜古鼎。
陶问珠的心放下了,有戏了,可以还清那笔人情债了。要不了多久,我就自由了,自由得像一只斑鸠或者一只鸽子,随时可以栖落在院庭的假山上,也随时可以消隐在宝鼎楼后边的天空。
唐二爷把拓片看扎实了,猛一回身,两只大手有力地捏住陶问珠两只纤细的胳膊。一阵疼痛传遍陶问珠全身,她觉得胳膊快要被捏碎了。
“说,拓片从嗄搭[ 嗄搭:关中方言,哪里。]来?它的主人是谁?”
陶问珠忍受不住疼痛,用力往外挣脱着,那动作,活像只小鸡想要从老鹰的利爪下挣脱出来。
“唐二哥,你松手,松了手我给你说。”
“不,你说了我再松手!”似乎他一松手,拓片和消息就会一块飞到窗外去。
这时,客厅门口传来了周玉箸的声音:“麟趾,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