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刀那个得意呦,走路脚都飘哩。
回到冯空首住处,冯空首一看他表情,就说成了。齐明刀:“长安城里,挣钱跟拾钱一样。”
冯空首:“是呀,一顿饭功夫,挣好几大块,你爷你大和起来,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齐明刀要把摇会摇的钱一把还清,冯空首说摇会有摇会的规矩,月月摇月月还,咋能一把还清呢?齐明刀说那就按规矩来吧。随之将冯空首所出双份中的一份给了冯空首。冯空首一手接钱另一只空手伸长说利息呢?齐明刀在那空手心拍一下,说兄弟今儿请你喝酒。
喝酒其间,冯空首问:“准备咋办呀?”
齐明刀:“啥咋办呀?”
“腰里揣的,肩上扛的都是钱,咋办呀?”
“噢,这话你问过一回了。回四郎河边盖大瓦房娶漂亮媳妇生胖娃?咱不干那事。”
“我看你跟长安城古董行当的人有缘分,就留在长安城,在古董行当扑腾吧。”
“我也这么想哩。”
“一不做,二不休,咱立马行动。”
“行动啥?”
“吃穿住行。住嘛,我住房隔壁还空着一间房,跟房东打个招呼,租下来。吃嘛,我有一套灶具,咱伙着用。睡的不是一张床,吃的却是一锅饭,情不是夫妻,却同于手足哩,你看咋样?”
“能成能成,当哥的对兄弟就是好。”
“穿嘛,化纤料片子已经过时了。吃尽美味还是盐,穿尽绫罗还是棉,你身上穿的尽是棉,可惜是粗布,式样也太土气,要从头到脚换成新的。住在城里,就得像个城里人的样子。”
“那就换吧。”
冯空首领齐明刀到一家外贸商店,给齐明刀买了一身棉布休闲服,又领他到东市一家大型时装专营店买了一身深色名牌西服,配了衬衣领带和高档皮鞋。
冯空首让他立马换上,他到镜子前一瞧,焕然一新,变了模样。怪不得人常说人配衣装马配鞍,配和不配就是不一样。
齐明刀换上新衣新鞋,把旧衣旧鞋装在塑料袋里,准备带回去。
冯空首说:“一堆破烂,留着生虱子呀,扔到垃圾筒里得啦。”
齐明刀略微有些不高兴,“亲妈一针一线做的,咋能说扔就扔呢?!拿回去垫在头底下当枕头总可以吧。”
冯空首:“瞎咧瞎咧,把你亲妈忘了。”
齐明刀:“宁忘老子,不能忘妈。”
“对着哩对着哩。”
冯空首又让齐明刀理了发,吹了头,上了油。又去买了一块英纳格手表,还对齐明刀说:“城里人看男人先看三样东西:头发油不油,皮鞋亮不亮,腕子上的表高档不高档。上了生意场,坐在宴席上,这三样东西就是身价。即使兜里没一个子,也没人敢把你当穷汉。穿你那身稼娃衣裳,掮一麻包钱满城转悠,人家还以为你掮的是废纸哩。”
“怪不得城里人都穿的琉璃皮张的。”
“城里人看女人也看三样东西:耳坠,手镯和项链。耳坠吊在耳垂下,一走三晃,吸引男人目光哩。耳坠带在侧脸上,提醒你,看女人时从侧面看,别死眼子正面看,当心人家啐你。手镯戴在手腕间,也是吸引男人目光哩,让你看他嫩葱一样的的手指和藕节一样的胳膊。手和胳膊你尽可以看,只是别流哈拉子。项链挂在胸前,更是吸引男人呢。项链上的宝石一闪,你的眼光就过去了,顺着项链往里看。你尽可以偷着看,但不能名目张胆地看。明目张胆,当心眼珠子。”
“看人比看古董还讲究。”
“人是更讲究的古董。”
“哦,人是更讲究的古董!”
“得了,为你手忙脚乱了半天,该酬劳酬劳我了。”
“说,想吃想喝,还是想洗头洗脚?”
“不吃不喝不洗。”
“那你想要啥哩?‘
“给咱俩一人买个电蛐蛐。“
“电蛐蛐?啥是电蛐蛐?“
蛐蛐乡下多的是,四郎河边的草丛里,屋檐墙角的缝隙里时时藏着,白天黑夜,不停地叫着。后来蛐蛐进城了,用上好的陶罐瓷罐养着,不是斗仗就是听叫声。蛐蛐的叫声跟蝈蝈差不多,稍比蝈蝈脆亮些。蛐蛐和蝈蝈配合着叫,高低成声,疾缓有韵。秋去冬来,城里人便把养大养老的蛐蛐或蝈蝈装在钻着窟窿的小葫芦中,揣在怀里,那蛐蛐或蝈蝈就在怀里鸣叫,好听得很哩。
“BB机呀。”
对呀,BB机,人一呼,就在腰间叫哩,真真正正的电蛐蛐。
“多少钱一只?”
“刚兴时贵,一只值一台彩电哩,现在便宜了,几分钱一个。”
齐明刀给一人买了一个。
冯空首把电蛐蛐拴在腰间皮带上,说以后有事联系就方便了。
齐明刀屈指一算,半天时间,竟花去好几大毛:“贵哩,乡下一家人三两年的开销哩。”
冯空首:“城中一日,乡下三年嘛。”
齐明刀想:自己开始过城里人的生活了,自己像个城里人了。齐明刀又联想到自己头一回进城,在安远门遇到的事情,在楼门洞旁边发出的誓言,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马燕,飞翔在长安城的上空,自己正在变成一根楔子,愣往城墙的砖缝缝里钉哩。
齐明刀像打了胜仗的军队一样,就地休整了几天。养精蓄锐,准备再上战场。
齐明刀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见陶问珠。齐明刀没有坐车,而是走着去。现时的齐明刀不是没有钱坐车,而是有意要走着看长安城的风景哩,有意要体验一下春天里走在大街上的那种感觉哩。
齐明刀洗盥得干干净净,头梳过,胡子刮过,穿着新衬衣,打着领带,自然是求冯空首帮他打的,外面穿着名牌西服,脚上登一双意大利皮鞋,手上拎一个大提兜,里面装一块楠木挂落,怀里揣一件宝物,沿环城路往东走着。走的时候,还不时伸手摸摸怀里的宝贝,陶问珠呀陶问珠,我要让你用这件宝贝在我和唐二爷之间搭桥哩!踏上你搭的桥,我就又往长安城里迈进一步。陶问珠啊陶问珠,见了我怀里的宝贝,你肯定喜欢哩。为了感谢你,我还带了楠木挂落作谢礼呢。
初春的太阳正往仲春过渡呢,温温暖暖的阳光照射在城楼上,照射在城河里。长安城换上了嫩绿的新装。远处高楼的窗玻璃把阳光折射成无数个紫蓝的光圈,一圈一圈地送下来。紫蓝紫蓝的光圈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和古老的槐树枝叶,映照在齐明刀身上,映照在街面上,撒出无数朵碎花。
齐明刀走在春阳照射的环城路的树荫下,脚都飘哩。那感觉真是妙极了。怪不得当年那个孟郊,中了进士,张狂得骑马逛长安城,写下得意之人的得意之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不要说马蹄疾,就是我这双穿着意大利皮鞋的脚,也欢快地快要追上身边的汽车了。
齐明刀怀着这样的得意之情,在秦汉瓦罐的大堂里找到了陶问珠。
陶问珠俨然一个小头领,正在指挥一群服务员招呼客人。听到他叫,回头看他一眼。真真正正的一眼,因为另一只眼依然隐在柳丝一样的头发里。看一眼,再看一眼。拢一拢头发,又露出半只眼。陶问珠用一只半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那神情好像在说:你是谁呀?
城里人啊,总是忘性比记性大。
齐明刀得意和希望之情渐渐从脸上消褪下去。
陶问珠哦了一声,转身从柜台的水果盘里拿过一把水果刀,刮刮那只完全露在头发外面的眼睛的眼皮,说:“士别三日,咱得刮眼皮子相看。”
齐明刀满心欢喜的从头到脚换了这身城里人的穿戴,来见城里女子陶问珠,没想到一见面就遭了城里女子陶问珠的冷落,心里那个热情呀,一下子像潮水一样退下去。
“这不是长安城古董行当未来的新星齐明刀吗?”
摇会聚餐那天,陶问珠还说让我坐在新星旁边沾点星光呢,今日个咋说话完全变了味呢?
齐明刀那颗纯朴的心实在是受不了城里女子陶问珠这样揉搓,恨不能拔腿就走。
齐明刀的两只脚,不知在心里拔了多少回,走了多少回,但最后又收回来了。不能走,这一走,万一走出长安城,那就再也折不回来了。得忍耐些,不要说两句奚落话,就是刀子插在心窝上也要忍耐住。这点耐性都没有,还想让人家陶问珠给你搭桥哩,还想见唐二爷哩,还想进入长安城哩?!门儿都不门儿。
齐明刀不亢不卑地答:“不是新星,是齐明刀。”
“前几天还是个稼娃,今儿就成了假洋鬼子。”
齐明刀已经想通了,任你怎么说,他都忍耐着。
“稼娃也罢,假洋鬼子也罢,反正站在你面前了。”
“要吃饭,我让人招呼你,要说事,就这儿说吧。”
“我带了两件东西,就这儿看吧。”
陶问珠说将我的军哩。齐明刀说不敢。陶问珠前面走,齐明刀后面跟着。陶问珠本想找一间空着的包房,可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间,客多,包房全满着。陶问珠犹豫片刻,领着齐明刀从二楼侧门往里,三拐两拐拐到最里头,陶问珠打开一扇房门,让齐明刀进。齐明刀进门时闻到那天摇会聚餐时闻到的味道,那种在油菜花地里能闻到的味道。
“好香,跟站在油菜地里一样。”
“有这狗鼻子,也不算辱没我这花坞。”
齐明刀飞快地环顾陶问珠居住的花坞。花坞不大,甚至有些小巧玲珑,但布置得非常简洁。除过床桌椅等日用品之外,只陈设装饰着三两样别致的东西,桌面立一扇白玉闺怨紫檀插屏,底座是雕花紫檀,重廓内雕饰缠枝牡丹纹,屏心镶玉,玉上琢磨出画楼垂柳,窗边栏杆斜依一位青春美女。那美女秀发姿态极像陶问珠,正凝目沉思,眺望远处。窗台上立一副竹制高笔架,笔架上没有挂笔,挂的是几根粗细不一长短不齐的竹笛。齐明刀认得那是笛子,却叫不出梆笛、曲笛、低音长笛的名称。床头墙壁上悬挂一节竹筒,筒里贮水插花。齐明刀说怪不得叫花坞,插着花闻着香哩。陶问珠见说到花,脸上约略有了一丝笑意。夸耀说我这花坞的花可特别呢,在茄根上接牡丹,夏天就能看到紫牡丹,在梅树上接桃枝,在下雪的冬天就能看到桃花,在李树上接梅枝,春天开花,花香得跟梅花一样。齐明刀说我当成油菜花了。陶问珠呲他一鼻子,说立客难打发,齐明刀便坐在凳子上。
陶问珠扭身倒水的一瞬,头发一荡,齐明刀又看到了悬吊在她耳垂下的碧绿的翡翠耳坠。那耳坠随着头发一荡,旋即又隐藏到头发里面去了。看到翡翠耳坠,齐明刀又想到自己带来的宝贝。和桌上的白玉闺怨紫檀插屏比,自己带来的楠木桂落是有些寒酸,但怀里那件宝贝,这花坞里就没有了。
喝水时,齐明刀想起冯空首提醒的话,没有正面看陶问珠,而是偷偷从侧面看陶问珠。陶问珠的翡翠耳坠掩隐在秀发之中再也没有显露出来。陶问珠没有戴手镯也没有戴项链,齐明刀不好意思看人家手臂和胸口,只是一眼一眼偷着瞄陶问珠半遮半掩在秀发里的黑脸庞。果真是一株开在草丛里的黑牡丹。
齐明刀见陶问珠不着急,自己也就不着急往外掏宝贝。他顺着牡丹花夸赞陶问珠:“你移花接木的本领真高。”
“都是跟杜玉田杜大爷学的。”
“杜玉田杜大爷,就是长安城里古董行当坐头把交椅的杜大爷吗?”
“难道长安城里还有第二个杜大爷吗?”
齐明刀没有想到,在陶问珠的花坞里无意间又听到了杜大爷的名头。长安城四大头中的金三爷和郑四爷他已经拜过面打过交道了,现在正为见唐二爷而奔忙,不承想又听到了杜大爷的名头。这就是缘分,将来一定能见到杜大爷。
齐明刀见陶问珠矢口不问带来什么宝贝,就敲明叫响地说:“我想见唐二爷。”
陶问珠忽然严肃了:“蚂蚁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凭啥见哩?”
齐明刀打开楠木挂落。
“就凭这?!”
“这是送给你的。”
陶问珠扑哧笑了:“没想到还有人送东西给我哩。”
“我呀,我送东西给你哩。”
“要是别人,早让我拿话气跑了,你倒好,一点点耐着,不仅不跑,还送东西给我。让我瞧瞧,梅兰二君子,正合情形哩。”
原来陶问珠前面的挖苦嘲讽,全是故意说的。她是在试验一个男人的心胸和耐性哩。幸亏没有生气,幸亏没有拔腿就跑,走了就听不到杜大爷的名头了,也难得见唐二爷一面了。
陶问珠看着他的新衣服,说古董就是古董,千万不敢在上面胡描乱画。无论生坑熟坑,都不能胡描乱画,一胡描乱画就一文钱不值了。这那里是在说古董,分明是在说齐明刀身上的西服哩,齐明刀绛红着脸,从怀里掏出的是一张纸,准确些说是一张拓片。拓片卷成卷儿,塞在竹筒里。齐明刀把拓片从竹筒里抽出来,铺展在桌子上,请陶问珠看。陶问珠两只黑眸子,深深地隐藏在毛茸茸的长睫毛后边,专注地看着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