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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卷四·第十一(3)

“‘怎么会是小焕?怎么又是这个小崽子?’他跟我叫‘小崽子’……”

我笑了。

“你还笑,还有啦……”小焕拉着哭腔,“老疙直摇头,说人家老碡是‘大盗’,小焕只不过是个‘小偷’,不会是他……这家伙糟蹋人真狠!”

我觉得多年以来,真正气着了小焕的,应该是老疙的这一番话。他宁可当大盗也不愿做小偷。可他实在也只配做后者。现在回忆一下,连我也惊异于自己的忍耐力。我太能容忍了。虽然我们不止一次闹翻,可对方总能很快动手修复。我有时也深感茫然,不知有什么办法才能终止这种奇怪的关系。我已经意识到,这种关系会使我内心的秩序悉数破坏,给我带来真正的痛苦。面对着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我竟然无动于衷,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常常强调的道德感遇到了真正的考验,实际上我已经在有形无形地鼓励和怂恿这个家伙。这种鼓励是隐性的,合作却是显性的。我想斗眼小焕那些恶狠狠的话,也许正把人性中某些角落里的东西给翻腾出来了——只不过是揭露了一些正人君子某一个侧面罢了。在那种谴责和一迭声的辩解里,我不是也隐约透出了一点快意、一丝若有若无的附和吗?斗眼小焕实际上正与另一个更加隐蔽的“我”合作良好——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使我一阵厌烦。每每听着小焕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到了极点的攻击和诽谤,还有性的宣泄,好像受到了某种精神按摩似的,一种放松和愉快感让人不忍拒绝。

我这会儿终于没有让另一个“我”逃掉,伸手揪住了那片衣襟,不再放松。我发现当小焕颤颤抖抖地出现,并且身后还跟了一个半语子时,我心底的厌恶与欣喜竟然同时出现——一种可能来临的崭新的契机、一番奇异的精神经历,正一齐诱惑着我。小焕是一朵恶之花,恶得有魅力,这也是一个事实。总之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之期,这与那个矿区的账目需要当机立断一样。想到这里,我说:

“小焕,不要讲了,我想和你认真谈一件事。”

他止住了话头,愣怔怔地望着我。

“我想跟你商量——实际上这事我在心里酝酿了很久,已经有好多年了……今天总算考虑成熟了,我想告诉你:我要终止我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别来往了。”

“废除我们的友谊?”

“我们不要再来往了。”

小焕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心平气和地讲明白。我觉得这种关系损伤了我的心情,使我活得很不愉快,很痛苦;我也不适合做你的朋友。就是这样,真的。”

小焕好长时间没有做声。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我。后来他的眼睛终于一动不动地盯在我的脸上,像要好好研究一番似的。他这样研究了一会儿,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哼哼”着,转向旁边:“听到了吗?”

半语子一直痴呆地昂着脸,眯着眼睛倾听我们的对话,这会儿像大梦初醒一样大叫:“我也听明白了!”

小焕走近了他,扳住了他。他俩站在一处,与我有了一段距离,一块儿长时间地看着我。小焕说:

“看到了吧?这家伙装模作样。不过他大概疯了!”

小焕留下了仇恨的一瞥,拉一下半语子,嘴里咕哝:“让他等着吧!”

他们跨出茅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园子,然后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踟蹰,消失了。

我从窗户上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声不吭。我没有跨出茅屋一步。我在心里称自己为“冷酷的家伙”。是的,就这样结束吧。在这个世界上,各种事物之间都有一种奇怪的关系,有的就是需要割断。我结束的,正是它们当中的一类。这种拒绝对我而言有些沉重。但我明白,宁静只能来自一笔一笔“账目”的了结。一个人最终会发现,他只要活到了中年,那么下半辈子的主要工作就是忙于“了结”——如此而已。这时他会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搅进了很多笔“账目”之中,它们繁琐地纠缠一起。

了结吧,要不厌其烦,要有耐性。即使为此累得焦头烂额也必须做,因为不这样就不会拥有片刻的宁静——心灵的宁静。

她的琴

01

睡不着,很想与拐子四哥夫妇待一会儿。看到他们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就走了过去。

他俩盘着腿,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旁边就是半卧的斑虎。斑虎见我跳上了土炕,马上兴奋地坐了起来。四哥拍拍它的头颅,它又重新卧下。可是它的眼睛分明露出了笑容。

万蕙说:“坐吧,一块儿拉拉呱儿。”我坐下了,她又说:“老宁兄弟,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和你四哥就是这么坐着,他吸烟,俺俩说话。你四哥老跟俺讲年轻时候的故事——你四哥那时不是个老实人哩。”她这样说着,笑嘻嘻的。我看看四哥,看看他窄窄的额头四周那些发红的茸毛——它们这时大多都白了。过去我曾欣赏过他这窄窄的额头,因为它多少有点滑稽的意味。可是这会儿却没有这种感觉了。那变白了的鬓发使他显得更为庄严,看上去不可侵犯。大老婆万蕙说对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会成为一个流浪汉吗?

他曾经是真正的流浪汉,拖着一条拐腿走过了南南北北。我虽然长了两条比他更健壮的腿,可是这一生不见得会比他走更多的路。他无论在我的童年、少年,还是在我的中年,都成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参照、一位人生挚友。

万蕙突然笑吟吟地问:“那个玛丽姑娘怪俊的,她对你有点意思吧?”

我问四哥:“有点意思吗?四哥?”

四哥把烟斗从嘴里拔出,咝咝吸气,说:“剃头刀子揩腚,好险!”

万蕙笑得前仰后合。我也笑了。这句稍稍粗鲁的俏皮话在平原上十分流行。

接下去的时间里三个人一块儿沉默了。四哥吸烟,不时看看昏黑的窗外,低头自语:“这闺女走了可有些日子了……”

我的心里一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么他一定在说肖潇。果然,他咂着烟锅,把脸转向我:“我看出来了,她走得日子一长,你就烦疵疵的。嗯,也真该回来了。”

万蕙一点都没觉得男人的话有什么玩笑的意味,紧随上说:“真是好大闺女啊!安安稳稳的,我就喜欢这孩子,想她了想她了……”她这样说着,却抬起眼看着我。

“你没打听一下她回了没?”四哥问我。

还没等我回答万蕙就说:“这还用打听?她只要回了,第一个来看的就是咱这里了——是吧大兄弟?”

我点头。今夜让我如此不能平静。我真的很久没有看到你的面容、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于午夜想得最多的一个人就是她——起码一度是这样。我们曾经走过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时刻,那真是激越而漫长的日子,总算一点一点走过来了。回顾过去,会觉得一切坦然吗?似乎是这样——我们真的已经身心笃定了。这种异性之间的信任和依赖美好到了极点,是人生的一种理想状态,我常常为了这种结局而感到庆幸。她多么敏慧,即人们常说的那种“冰雪聪明”,只要一瞥我的眼睛也就明白了我心里的一切。我甚至知道她在初见小白的一刻,不是从对方,而是从我的目光里明白了,知晓了我没有说出的每一句话。

这样的一种相知、一份兄妹般的情谊,每每使我产生出阵阵感动,那一刻,她差不多可以替我说出:看到了吧,多好的一位男子!多好啊,你们俩多么合适多么般配啊,这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作为一位兄长,这会儿就把你交给他了……这番话没有说出来,彼此闷在心里,以后也就不再提起了——我们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话题,回避着什么。这种回避稍稍让人忐忑不安,也让人尴尬,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小小的幸福……但总有一天我还是要说出来,因为我固执地认为他们是最好最合适的一对。这不会伤害她,最终不会的。我会一再地强调:小白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男人了,有勇气,有心劲儿,长得也有模有样的。还有,最重要的是,他懂得爱并能深深地沉湎其中——在这个滥情轻薄的时代,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品质!像畜牲一样随处交配的男女猪猡得意洋洋,哪怕能够稍稍恪守一点的矜持都要备受嘲弄。小白的一往情深恰好说明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力量:对爱人,对土地,对真与美,莫不如此。一个两性上混乱如猪猡的男子或女子会对这个世界有仁有信?谁遇到过呢?那么离开了仁与信,他(她)作为一个人又会有多少价值呢?所以,亲爱的肖潇,我正是从如上这个意义上,向你郑重地介绍了我的朋友。

一两年前的那一刻,我们差不多是在一道悬崖旁一块儿停下来的。我们当时没有了任何办法,似乎也就没有了任何秘密,然而最终却没有逾越那一道线。这真是了不起的一个成就,虽然为新时代的现代人物所讪笑,或被斥责为另一种虚伪。可这也不失为一种良好的处境和慎重的选择。这同样是一种自由,它的源头既古老而又现代。

我那时候终于有机会告诉:当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前,已经被你的琴声所吸引——我身掮背囊站在离园艺场大门不远处,听着从小学校园里传来的风琴声,全身灌满了激越的潮水,它一下就涨到了最高点。我得用尽力气才能将自己从幻想中拉回现实。一切都因为它太相像了,太像当年我的音乐老师弹出的风琴声。我就这样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不顾一切地走进校园,拥门而入——就这样,更大的奇迹发生了,我看到的是和当年的女教师一模一样的一位姑娘,她就坐在风琴前面弹奏!我傻乎乎地盯着你,以为是做梦——还是那间屋子、那架风琴,就连一旁小桌上的那瓶花都完全相同!天哪,人世间就是有这样的巧合,它就发生在眼前——当你缓缓地转过头来我才发现,你和当年的老师侧面轮廓完全一样,然而正面还是有一些差异……当然,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可奇怪的是那一次幻觉不仅不能消失,它反而会一直延续下来。我从年龄上远大于你,可是心里一直有、仍然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它就是少年时代扔下的一枚种子。它在那里鼓胀着,渴望长大……我像信赖当年的音乐老师一样,信赖着你……

02

她如果仍然还在那间小屋里——我是指当年的老师,我处于今天的境地又会怎么办呢?我一定会得到最大的援助。我将按时向她求助、请教、诉说,并相信诸多痛苦和忧烦都会因此而减弱甚至消失。对你呢?肖潇,我还稍稍缺少一点把握,因为一种远比往昔更为激越的情绪在左右我、摇动我、阻止我。我最终没能那么坦然地待在你的身边,特别是一开始……

这会儿,我只盼你早些归来。因为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时刻。我需要你,需要你离我再近一点。

黄昏时分,我在四哥夫妇的注视下走出了园子,一直走向园艺场里。我们在一起留连过的地方,如李子树和枫叶树下,我久久站立。我甚至希望再次听到北风里传来的阵阵琴声。当然这不可能。

你的那扇窗户黑着灯。这曾经是荒原上最温暖的一扇窗子。

就像走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少年时代一样,我的怀里至今还抱着一大束鲜花,它在等待着一个人收下它。我在长长的寻觅之路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中年。我怀中的这束花已经碎成了屑末,可是依然没有放弃。我总会找到你,我的老师。我一天都没有绝望,我会一直地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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