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要饭的,是从南边山地来的,他们那里遭了灾,就领着一家三口到俺岛上来。他有个手艺,会剃头,‘大婶’就让他开了一个剃头铺,全岛上的人都让他给剃成了光头。他想给‘大婶’也剃个光头,‘大婶’不依。俺这儿还来了个接生婆,来得怪巧,因为‘大婶’肚子又大了。那年春天‘大婶’生了个男娃,起名叫‘春狗儿’。还有一个女人是个生娃的好手,她一口气生了六个娃,她们那地方的人要捉她,她就在一个月黑头跑出来,一口气闯到了咱这岛上。她身边就领着六个娃,一个比一个矮,一个比一个瘦,一个比一个眼睛大。‘大婶’对她说:‘女人不生娃,闲着又做啥?今后在咱这岛上,你就敞开怀儿生。’那个女人听了‘大婶’的话,像吃了定心丸,不到半年,又生下了一个男娃,让‘大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老七’。岛上人烟越来越旺,房子不够住了,‘大婶’就领俺盖草屋。一口气盖了二十幢,一家子接一家子住进去。家家都养了狗猫,到了黑夜你听吧,狗也叫,猫也闹,小孩子哇哇哭,老头子又抽烟又咳嗽,老婆婆就数叨过去的事儿,眼泪鼻涕一大把。人老啦,就爱想过去的事。老婆婆哭的是她过世的男人……”
说起那个脸上有红斑的人,他们都不住声地骂,说那个混账家伙心狠手辣,这时候腰里最少也有千儿八百万了。一个秋天过去,他一准再弄个几百万。在他手下打工的人,他给的工钱也不一样。从南山里来的人是一个价,当地人是一个价。岛上留下来的这些人最不值钱,工钱还没有当地人的一半,还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沙猪”。
正在说话的当口,突然外面传来猛烈的争吵声。穿小红袄的汉子一下跳起来说:“了不得哩,打起来啦,打起来啦,又打起来啦!”
说着就往外跑。
我问刚要一步跨出门去的汉子:“谁打起来啦?”
“那是另一个岛上来抢海蜇的。走啊,看看去。”
我随他跑出去。
04
这时候外面早熄了灯,那些拥出去的人都点了松树明子。大家吵叫着往海边上跑。有个粗粗的嗓门——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脸上长红斑的老大。他在催促人们快抄家伙,说:“这些狗娘养的,这可不是第一回了。”
原来,后半夜沙堡岛上的人睡得沉沉时,有人就乘船划一个弧线,从海上偷袭过来。这边的人有个提防,就趴在海岸上等着他们上钩。这个夜晚,脸上有红斑的老大布置好了人马,把所有的狗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大约是午夜三点,那些偷袭的人上岸了。他们把积在海滩上的那些鲜海蜇抢劫一空,伏在海滩上的人正想动手,但没有听到暗号。那些上岸的人贪心不足,一不做二不休,想深入到岛的深部,干脆把码在货场上的那些海蜇制成品也给掠走。谁知他们刚入了棚子中间,就听到一声吆喝,接着岛上人点着火把全拥出来了。那些偷袭者迅速往海上撤,想不到那条沙土路已经被堵截了。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厮杀,对于他们而言也只好拼死一搏。他们掏出了刀子,挥舞着船桨,噼噼啪啪地干起来。
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扬起一块洗衣板,啪的一声盖在了一个人的头顶上。那个人摇晃了一下就倒下去,鲜血从鼻子眼睛旁边流出来。没一个人去管他。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好像也是跟了这伙人闯到岛上来的——她疯了一般伸手抓挠着,挨上谁就狠狠地咬谁一口。有人用脚踢她,有人用一根套绳往她身上抛,可不知怎么总也套不中。就在这时候,火把下钻出了那个脸上有红斑的家伙。他吆喝一声伸出脚来,照着那个女人的小腹就是一脚,女人随之“哎哟”一声栽在了沙滩上。旁边的一个汉子过来救女人,又被脸上有红斑的老大用膀子撞倒。由于偷袭海滩的那一帮人寡不敌众,他们开始一块儿嚷起了软话。
老大喊着:“不依,奶奶,一个一个收拾……”
接着就听见了噼噼啪啪的打斗声和刺啦刺啦勒绳子的声音。一会儿,十几个人全被绑了起来。老大把他们拴在木头柱子上,点亮了火把,一个一个在他们脸前晃动。那个女人不停地咒骂,有人上去扇她的耳光,然后手插在衣领那儿猛地一拽,衣服就破了,露出了两个乳房。
老大指点着她说:“你个臭婊子,色大胆才大,哪个是你的男人?”
有人指指点点,他就把那个秃头秃脑的四十多岁的人揪过来,把他一下子掀在了那个女人身上,说:“你不当着大伙的面把她收拾服帖了,你就是个狗娘养的!”
那个男的不停地求饶、说软话。
老大说:“我这辈子就见不得孬种。”说着一拳打在那个人的鼻梁上。好像有一颗牙齿被打落了。那个人吐了一口,一声不吭地偎在那儿。有人上来踢他的屁股,一连踢了十几下,他还是一声不吭。
一时静得很。就这么停了一瞬,突然那个满脸是血的汉子呜啊一声蹦了起来——他每只手里都抓满了沙土,一扬,眯住了四周人的眼睛,接着趁机扼住了老大的脖子。老大憋得呜呜叫,那汉子仍然不松手。
“松开,狗日的,快松开!”
他还是不应,只是用力地扼住老大的脖颈。
“老大完啦,老大完啦,快快快,给你刀子……”
一个家伙举刀去砍他的手腕。就在这个时候,绑在柱子上的那个女人长喊一声,这边的刀子掉了……老大已经爬不起来了。他瘫软在地上,好多人围了过去。
我不由自主地随上人喊着……可我的喊声早被这一群嘈杂淹没了。我试图拨开人群钻过去,可是在混乱中有人把我推翻在地上。一群人向西拥过去,又向东拥过来。他们好几次差一点把我踩在下边,我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天哪,这个可怕的像沸水一样滚动的沙堡岛……
正这会儿,黑乎乎的人群中传出了尖厉厉的一声喊叫,我听出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这一声喊过之后,就是一片沉寂。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流挤成了疙瘩,叫骂、呕吐、打斗、扬起的沙尘、尖叫……一切都搅在了一起。
天乌黑乌黑……
梦
01
……你这个藏在夜色里的家伙,我撕破喉咙喊你。没有应声!老宁!没有应声。我诅咒这黑夜,两手撑、撑,撑破铁笼。一口气跑出去,跑向大道,往北,往北,没命地疯跑。到了,这么大的喧嚷,人群蜂拥!真正的北方,咱的荒原。哦哟,好大一片……我以前说过的那件大事——它大概发生了。可是我为这一天准备的积蓄却不在身上。我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如今身上分文没有。我把所有的东西,好吃的好用的,全给了他们,我的酒窖!我的孩子!我双泪长流,忍不住地流啊。老宁你在哪里?我不信你会逃到别的地方——你肯定在这里,我才不信你会去别的地方。到处是呼喊,是人群。我找你,费力地打听。最后实在累了,不得不躺下,在人堆里蜷着。我快死了。疲惫极了。长途跋涉几天,一路跑来,三天三夜没睡。合上双眼,连咚咚的脚步声、呼喊声都弄不醒我。
我们在梦中相会。象兰,另一个女子——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手挽手相拥一起。往前跑,躲避什么,追赶什么。跑啊跑啊,不知有多少人,脚步声轰轰震得大地发抖。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们的好友小白……一些人围上我们。路被堵死了。我想看到你,看到小白,可是人太多了……呼喊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像海潮。大白天就阴得乌黑。你在哪里啊?你总不会自己藏在酒窖里吧?我看见那些穿白色隔离衣的家伙了,他们原来在暗暗追我,一直追到了这里!他们又想给我注射那种针剂。就在这时,我发现了枪——一片片的枪刺,裹了黑布,这样就不会泛出光亮了。枪,针管。
象兰把我按趴下,我们在一辆大巴底下爬、爬,一口气爬到了对面——那儿有一排铁色大疙瘩,像一溜溜酒桶。嗒嗒响,咕咕响——这是什么在叫?酒浆咣咣涌出来了。我问象兰,这娘儿们一脸镇静,一下下朝我点头,咬着牙。我们俩正说话,天啊,我敢说我亲眼看见了,而且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一个孩子栽在了那儿!象兰呜呜大哭,然后又掩住嘴巴……我伸手去擦泪,一抬手僵住了——我这时候看见了你,这是真的,是你啊——你正往酒窖上攀呢,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睛,发狠地咬着下唇,两手流血,往上攀。我喊不出声来。我在心里给你加劲儿……老天爷啊,终于爬上去了。真解气啊……我们一齐喊叫。可就在这时候那怪物朝你扑了过去……
我在梦里与你共饮。这是一杯血色。到处是这种颜色。这是比红酒黏稠十倍的浆汁。整个酒城的大火都烧起来。天哪,大火旺极了,真是火旺无湿柴,瞧土块、石头、半边墙壁、柏油路、星星……一切都烧起来!大地天空都变成了无边的红,风刮得乱吼。所有的鸟都烤得吱哇大叫,它们叫着老宁的名字往西飞了。有的鸟被烤焦了,砰一声掉到了又脏又烂的车顶。狗杀得差不多了,这些聪明的生灵啊,我的伙伴啊,全倒在了血泊里。我的酒城啊!我的酒城啊!我找象兰,在地上画了她的身形儿,双手合十叫她的名字。她没了,不知被哪个蓝眼人趁火打劫掳了去。真可惜,我的宝物价抵千金,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没了。我们俩如果有个孩子,我就会到姥娘家寻人。可是我没有孩子也没有丈母娘,如今是光棍一根净受地主老财的气。他们动用狠招对付我们——手无寸铁……我的酒城啊!我的酒城啊!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