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猪用巨鳍扬起铺天盖地的沙子,大哭大叫。它做梦也没想到就这样失去了贞洁,痛不欲生。它早就心有所属,已经许给了一条大海鳝,而且婚期就在当月。愤怒之下它想用沙子把他们母子活活埋葬。煞神老母一边躲避着沙子一边规劝海猪:“好海姑多担待些吧,我孩儿也是年轻气盛,他心眼实落,说不定你俩日后还能结成一对知己呢!”海猪大骂:“呸呸!谁和这样的妖物结成知己!你俩等着受死吧!”它大声哭嚎,说大海鳝啊,你妻子这辈子活不成也死不了,我还怎么有脸见你这郎君啊!它哭得实在伤心,煞神老母也动了恻隐之心,泪水像小溪一样流下:“咱女人哪,就是被欺负的命啊,我那个花心的男人哪,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哪,他今生不得好死!呜呜!”海猪的哭声被对方的哭声给压住了,最后觉得无趣,就一摆巨鳍钻入了大海。海猪在海面上只露出一张长了胡子的大脸,放声喊道:“你们就等着瞧吧!”
煞神老母和憨螈像是没有听到这声威胁,仍旧坐在海边。她想领他走开,他不动,真的被这无边的海水迷住了。他两腿叉开,长长的阳物沾满了沙子。煞神老母小心地洗去独生子下体的沙粒,发现它像草丛里一种叫长虫草的植物鳞茎。“我的好孩儿,快把它好生收起来吧——真了不得,赶明儿我得给你做一条裤子了。”“为、为什么?”“因为这平原不比大山,这里都是文明人,她们一见了你这副模样就得吓跑。”
母子俩正说着话,忽然觉得一阵凉风急吹。煞神老母抬头一看,只见远远的海面上有一个影子在移动。像是一个人,低垂的太阳下浑身闪射金光,肩扛一柄金叉,直着朝这边走来——这人行走的姿势怪异,几乎不迈步子,像踏着风火轮,又像在冰面上滑行一样。“巡海夜叉!”煞神老母咕哝一句,吓得头发一奓,回手一推儿子:“快,快到林子后边藏起来,遇到什么也别出来!”憨螈不敢耽搁,一躬身子钻到浓荫里去了。煞神老母自己在这边等着,装作解手,解开了腰带蹲下。
海中的人形越加清晰,真的是巡海夜叉。这个年轻男子仪表堂堂,长了挺拔的身材,一头火红的浓发像晚霞一个颜色,大眼闪着琥珀色,通体穿了银灰色紧身衣,再加上肩扛吐放金焰的叉子,真是英武。煞神老母在心里叹一声:“好俊俏的小生啊。”不紧不慢地提拉着松脱的裤子,但胖大触目的棕红色臀部还全部显露在外面。她与海夜叉曾有过一面之识——当年在宫里时他还是个娃娃呢。海夜叉不好意思地将脸转到一边,等着她系好裤带。“你把大婶我羞死了,”她啰啰嗦嗦说着,“大婶想不到是孩子你啊,瞧一眨眼就长大了,给宫里当差了。还记得大婶不?”海夜叉一直端量她,这会儿认出了这个贬出宫门的女人,很不情愿地施了一个礼。“哎哟美夜叉啊,多大的礼道啊,大婶喜欢煞你了!”她流起了泪水:“这些年我在大山里度日,吃不好穿不好倒是小事,就是想你们啊,有时想得胸脯痛,这儿,”她伸手从双乳中间划了一下,“痛啊。净想一个个的脸儿身段。我常想起你小时候,小脸儿像小甜瓜似的,我只要遇到就亲一口——如今还想亲哩!”
美夜叉不想听这些,问:“刚才一伙儿海猪报了急,说在这儿遇上了歹人?”说着竟立刻弯腰查看起一边的沙滩,那儿的痕迹显然表明了刚刚有过一场剧烈的厮打。
“美夜叉啊,那是海猪他们被我撞见了不好意思哩!哪里是什么歹人欺负,分明是一伙儿戏耍——我亲眼见她搂住一个水淋淋的物件打滚儿,沙子把两个都裹了一层,恣得嘻嘻笑,叭叭的亲嘴声儿可响哩。年轻人就是这样儿,你千万莫要管这些闲杂子乱事……”
美夜叉四下张望了一通,道一声别,又急急巡向了别处。
“好俊俏的小生啊!”她盯着他的背影叹道。
02
这是进入平原的第一夜。煞神老母给憨螈搭了个好窝:在密林深处的一片棘棵中间,用沙子垫起了一块平台,上面铺了一层层马兰草、一层层香蒲,周边再围了一圈艾叶。这样其他动物穿不过棘棵,艾草使各种小虫也躲得远远的。一株大臭椿树做了顶盖,枝枝杈杈上搁满树枝,又用荻草重重披挂,一丝雨也刮不进来。从远处看这里黑乎乎的,像是丛林里一团茂枝。煞神老母准备天明以后,和儿子一起再搭同样的几座。“咱们要干大事,就得好好做窝,孩儿你高兴睡哪儿就睡哪儿。”
夜里憨螈困了,可是一合眼她就用一根茅草搔他的眼皮。她要他醒着从头听讲,好好记住这片平原的故事。
战混沌之后你妈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大神这个不得好死的男人哪,在你妈身上可着劲儿欢喜过了,甜言蜜语说了一大堆,我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给他咬断了,结果说变心就变心,把我一挥手扔到了一边去。他忘了旧情,满脑子都是新欢。你想想吧,这普天底下好闺女多了去了,他这辈子能招揽得完?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早晚有一天被女人的唾沫淹死、被肚子里的馋虫咬死、被自己的胆子吓死。你妈最恨的是他到头来这么绝情,把我贬到了没吃没喝的大山里,让我和浑身长毛的畜牲在一起,让我抓地上的虫子填饥。天底下最好的这么一块地方,他可真舍得啊,眼也不眨就交给了一个小骚狐,孩儿你记住,她叫合欢仙子。
这女人和你妈年轻时候没法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就是怪哩:长得像只草鹌鹑,头发披散着,除了眼大,哪里都小,煞白的小脸儿一点点,小手小胳膊,屁股也小,走起路来没有一丝响动,就像游魂一样。吃的东西才怪哩,一年到头嚼着无花果,其余什么都不沾。她小鼻子像白面捏出来的,喘出的是带花椒味儿的两道细气。她身上的皮儿你妈见过——周身上下你妈都见过,那是有一年上她病了,大神让我为她医治。看看我哪里对不起她吧。她的皮儿嫩得就像水蜜桃;她的两只小奶儿啊,就像两只小苹果;她的两只小手捂住下边,不让老娘我看,老娘我瞅个没人的工夫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五个通红的指头印,等于给她治病。你一听就知道了,大神这种挑食吃的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小怪物,平时亲得要命,像抱三岁孩子一样放在大腿上,一下一下颠着玩儿,还念歌儿给她听哩!这样天长日久非惯坏了不可。就这样两个人好成了一个头,白天晚上嘁嘁喳喳,合计怎样干一些坏事儿。这样的女人能不生病吗?早晚把病传给大神,一男一女拧着麻花儿,死在宫里的金丝席子上。
我孩儿你一听也就知道了,你妈的冤仇是怎么结下的。大神走到这步田地,分封不公是肯定的了。那个乌坶王大战混沌那会儿是有名的神将,功劳大得没法说,就因为一时没让大神顺心,最后一鞭子赶到了大漠里。没功没德只知道放骚的合欢仙子呢,倒得了这片花儿一样的平原。这里有两条大河,有仙岛,有海,要什么有什么!这里成了她的后花园,成了她系在裤带上的小香囊。直可惜了这个好地方啊,骚臭物件只顾得在宫里哼哼呀呀寻乐了,哪还顾得上照管,过来瞥了一眼,一转手就交给了美夜叉代管。这个好小伙儿倒是个利索人儿,合欢仙子倒也真会找人。你没见小伙子多么英俊,在宫里头人人喜欢,没准儿合欢仙子正打他的主意呢。没办法,这样俊俏的小生连你妈见了也在心里格登一声,就像挨了火雷似的,两手一挓挲。咱先不说这些了,只拉正事儿。我是说,如今是美夜叉替合欢仙子照管这片平原了,咱们要做成什么事儿,也就绕不开他了。这就是说,咱们得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下下工夫了,设法儿把他买住。你妈一时想不出法儿,急得心口疼,慢慢再想吧。不过人和神都一样,只要是会喘气的物件都一定有个什么喜好。这得一点点去猜、去琢磨、去打量。
现在我跟孩儿说的是咱要做的大事。孩儿知道你妈咽不下这口气,早就发誓要夺来这片平原。那个乌坶王也是同样的心思。你妈和他结成了知己,合计了不知多少回,想法要把这片平原上的好东西如数偷走。这事儿急了不中,得一点一点来,最后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办成。这件事费时费力又费心,人手少了更不行。这不是你和我,也不是乌坶王手下那些人能够办得成的,因为稍一孟浪就全泡了汤了——大神和他的耳目会发觉,到那时什么都晚了。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得平原上的人自己办,他们放开手糟践起来,乌坶王的人才能趁机下手。大神的人眼见得这片平原一点点蔫了完了,只以为是天灾人祸呢,是平原人自己不争气,做梦也想不到是咱暗里使了魔法儿,正一点一点将它偷走哩。事成之后你妈要被乌坶王封为“国母”,孩儿你就跟在妈的身边,一辈子有享不完的大福大贵。
妈为这事才生下了你,从受胎前就挑出一些好食儿,然后大吃大喝攒足了劲,直到把你一手拉扯起来,让你长成这么威实的一条汉子。看看你吧,又粗又壮,深眼窝儿大脑门儿,胸脯上的肉一棱一棱的,家巴什儿更不含糊,保准她们见了个个喜欢。你要泼着劲儿让她们怀上崽儿,等这些小憨螈一串串生出来,他们又会急咧咧地长大,再生出自己的小崽儿——不出几年的工夫,人群里也就三三两两掺上你的后代了。这些小憨螈从眉眼上看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贪劲儿色劲儿大上常人千百倍,一天都不能安生,只一门心思贪吃贪色,还要没命地繁殖,撒了野折腾这片平原。你想想,这片平原毁在他们手里还不容易!我孩儿,妈妈从头一说你该知道端的了,从明儿起鼓足劲头做吧,美夜叉那边不用怕,有妈妈去应承。那小伙儿怪俊的,你妈凡是见了俊小伙儿,没有想不出办法的。俊小伙儿见了你妈,不论多么悍气,最后都会一个一个软下来,像绵羊一样听话哩。
好孩儿打起精神来吧,别只顾耷拉着眼皮睡觉。瞧你这身毛儿匀匀的,星月底下闪着畜牲光亮,多么让老娘我亲啊!不过天亮了别让它吓着大闺女,你妈得给你一点一点舔了去。你今后身子光溜溜的,不像你爹毛刺刺的,那会吓死活人。
煞神老母见憨螈在故事里睡着了,就伸出带毛刺的长舌,刺啦刺啦舔起了他的周身。从头舔到脚,又从脚舔到头,除了该留毛发的地方,其余都像刮刀刮过一样干净了。
03
煞神老母坐在太阳西沉的大海边上等俊小伙儿。她呻吟着说给自己听:你啊,到底还是老了馊了,光鲜可人的时候一去不复返了他娘的。想当年小女子也曾叱咤风云,说一不二,是男人的勾魂草,在风里一摇,男人就倒了。如今哪,不是岁月不饶人,而是大神心太狠:被遗弃的女人老得快,咱的心一死也就没打好谱了,吃五毒喝浑水,石板上睡觉不盖被,活过一天算一天。她叹的是自己这老丑的容颜,再也不能打动美夜叉了。不过她并不死心,因为一辈子的风尘中也练出一手绝活儿:只要面对一个动心的男人,闭眼咬牙一激灵,一抖瑟,就会有一股怪异的气味从毛孔弥漫出来。这团大气把对方笼罩起来,再硬的汉子也会酥软,他会不知不觉地跌撞过来。那时她就紧紧搂住这烫人的躯体,从头到脚安慰他,把他的头颅扳到大腿上,一下一下伸理他的长眉、亲他的眼睛,再搔弄他的下颌——那时他就会像一只猫儿一样,舒服得仰起脖子叫唤。
天不早了,美夜叉该出巡了。她一遍遍望着远海,目不转睛。大海涌金的时刻啊,金子一样的俊俏后生啊,都一起呈现出来。她又一次看到那个挺立的身姿,那个剪影,那个顶着火烧云的家伙了。她放开喉咙呼叫,海浪在她的声波里卷动,又把她的声音缠裹成一团一团,让游过的大扁鱼一口吞下。所有吞下这些东西的扁鱼都因为腹部胀痛,迎着西沉的太阳没命地蹿跳。美夜叉一手放在耳侧,一手扶住金叉,飞速滑向四方。他倏地来到一个浪谷,又眨眼踏上玻璃山巅。他怜惜地看了一眼大扁鱼,不再耽搁直趋沙岸。岸上坐着煞神老母,她手打眼罩望过来,泪眼濛濛。
“大婶等你等得闪了脖子,手脚抽了筋,眼珠僵得像石头。你可来了,好孩儿,俊美大娃,大婶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天到晚净做花梦……”
美夜叉安安稳稳站住了听,最后那个词儿让他疑惑起来。他小声问:“‘花梦’?这是什么梦?”
煞神老母合掌大笑:“好孩儿你坐下,坐下,不用这么急三火四赶路,这辈子路还长着呢,怎么赶得完,不如到了一站歇一歇,好生玩上一场。记住:亏了什么都别亏自己的身子啊,趁着年轻时候,大金叉扛着,正经寻下一些女孩儿不好吗?”
美夜叉脸红了,嗫嚅:“大婶说哪去了。”
“大婶可是过来人,刚才说的做花梦的事,就是想起了年轻时候。那时候大婶不是吹啊,你耳朵里大概多少也听到些风声吧?无论多么英俊的男人只要见了咱,裤子就再也扎不紧了。可咱对大神忠啊,这就少不了得罪一些人。不过咱如今离开大神了,已经是个自由身了。我琢磨着你这个孩子啊,在宫里也管束得严紧,好不容易得空儿跑出来,该好好消受……”
“大婶,我不喜好那事儿。”美夜叉只得开门见山,直通通地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