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澹书斋的案几上,仍然摆着上午摊开的那张大雪纸。
大全国出产的纸,以雪安郡的大雪纸为优中上品。
雪安郡位于大全国的东北方位。
雪安郡的西边是北狩郡,本来是大全国的地盘,如今已被大愿国占领了。冰凉大君陈兵十万乌甲骑兵,对包括雪安郡在内的大全国其他领土虎视眈眈。
横跨雪安郡与北狩郡的交界,有一个辽阔的的安麓森林。
安麓森林盛产一种大全国特有的树种——雪木。
雪木的树干十分笔直,就像一把巨大的宝剑,立地刺天。
雪木的树皮白赛霜雪,树叶也带着灰白色。远远地望去,无边无际的安麓森林,好似一片延展到天边的雪山,随着地势连绵起伏。
以雪木的树干为原料,可以制作出大全国,甚至是全世界最好的纸张。
不仅纸质软硬适中,十分适合墨笔书写。
而且纸白如雪,令人望之不敢亵渎。
下笔之时,好似必须抱着最恭敬、最端正的心态,才有胆子挥毫走墨。
因此,大雪纸最受大全国所有读书写字的人喜欢。无论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不管是不是会写字,一说起纸的高下,都知道以大雪纸为冠。
摊开的大雪纸上,《雨润贴》尚只摹写到一半。那滴浓墨分外地夺目。
林澹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走到案几跟前站定,对关大海说:“大龙头,请问你知道我这是临摹的哪幅字贴吗?”
关大海哈哈一笑,没有回答,却是走到书斋的西墙边。
那里贴墙摆着一个高达屋顶、宽至南北两墙的多层黄漆木架。木架之上,一层一层,搁着难以胜数的纸张。
这些,都是林澹十几年来临摹的《雨润贴》。只不过他从不裱糊,写完之后,折叠起来,一张压一张地,整齐垒在木架上。
林澹走到关大海的侧后,也慢慢抬起头来,自下而上,扫视着木架上的无数纸张。
这都是我写下的吗?林澹不禁也有些疑惑。
但他很快回神一笑。岂止这些啊?我还写过更多。不过,凡是不太满意的,我都烧掉了。
关大海说:“老弟,其实我今天来,还想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林澹看了看他。
关大海说:“不过,我现在很想先听你说完,你与娄星郡大德高僧的往事。”
林澹点一点头,说:“好的。”
他走回案几前,看着上午写下的半幅字帖,才说:“这位高僧,是龙山群峰中另一座寺庙的主持。这座寺庙远不如融日大殿有名,而且多年前毁于一场大火,如今恐怕再找不到它的痕迹了。这座寺庙叫做苍经寺。”
关大海微微带笑,走到北边墙下的一张楠椅旁,回身坐好,不慌不忙地听着。
林澹的书斋里,案几是摆在屋子的正中央。
靠西的一面墙前,就是摆着那个搁满了纸张的大架子。
靠东的一面墙上,开着一个大窗户。整张大雪纸用作窗纸,糊满整个窗户。
靠北的一面墙下,摆着一架大屏风。屏风之前,坐着两把高靠背的扶手楠椅。两把椅子中间,摆着一个柚木打造的圆角四方茶几。
林澹练字,每到不想练时,就去那里坐下。一壶清茶,一支线香,常常独坐半日。
靠南的墙上,中间开了一个大门,大门两侧,各是一个木窗。阳光正好,隔窗投影。书斋前长着几棵大树,树叶婆娑,就像无数在窗纸上跳舞的小舞者。
案几与门之间,又挨着案几,摆了两把楠椅。上午毕锡来时,就在其中一把楠椅就坐。
一见关大海坐下,林澹的侍奉弟子赶紧出去准备茶水。关大海的侍奉弟子也出去,转身侍立在进门口处。
林澹说:“这位高僧,佛号释永参。他常常与我讨论书法,还教我养鱼。”
关大海笑道:“你是说你养鱼的本事,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林澹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他跟我说,观鱼知寂寞,观鱼知自由。不知怎么的,这话我听过之后,就再忘不了。养锦鲤的方法,全部是他交给我的。”
关大海哈哈一笑,“观鱼知寂寞,观鱼知自由。老弟,大德高僧的话,一定很有玄机,把你迷住了。”
林澹说:“可能那时我的心情并不大好。他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很有道理。”
关大海问:“有什么道理呢?”
林澹说:“鱼是很寂寞的,满肚子话常常说不出来。因为只要它一开口想讲话,水就灌进它嘴巴里。不能够讲话,怎么可以交到朋友呢?更加交不到知心朋友,于是就寂寞了。”
关大海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爱说话、能说话的人,就一定交到朋友了?不能说话,就一定交不到朋友了?有些知心的朋友,其实是不用跟他说话的。互相看看对方的所作所为,行事举止,说不定就互相钦佩,交到朋友了。”
林澹笑了,“大龙头说得有理。不过,释永参的话,我也觉得有理。”
关大海哈哈一笑,“此理非彼理,你说吧,后来你和他怎么了?”
林澹道:“也没怎么,我们最多也就见过三四回面吧,后来他就死了。”
关大海想了想,说:“哦,只见过三四回面。那么看来,你们确实是知心朋友了。”
林澹点头说:“确实。他死之前,给我看过一幅字帖,那是他的祖传之物。”
关大海沉默了一阵,“我明白了。”
这时侍奉弟子已经把茶水送上。
关大海等侍奉弟子退下,才说:“老弟,你要是觉得非去不可,那你就去中京吧。不过,我想你最好等一段时日再走,因为说不定,又会有新消息来呢。”
林澹走到另一张楠椅坐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
他放下茶碗,看了看关大海。
关大海说:“皇帝丢了字帖,他一定着急得很。他着急得很,下边的人办事一定上紧。下边的人上紧,消息肯定就多。消息一多,咱们就能知道了。你就坐在家里等,等消息多了,你或许就能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了。说不定,不见得是中京城呢。你还不用破例,该多好呀。”说着,他哈哈大笑,站了起来。
林澹跟着站起。
关大海说:“少海的事,我会抓紧办一个拜师宴。你受了他的叩头再走吧,好不好?”
林澹点点头,“那是自然。”
关大海看了看他,哈哈一笑,向门口走去。
林澹本想提醒他,刚才他说还有另外一件事相告,却还未说呢。
不过虽然关大海没说,林澹其实觉得,自己已经隐隐地猜出来了。
果然,关大海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回身,说:“你知道吗老弟,皇帝丢的那三幅字画里头,我听说其中有一幅就叫做《雨润贴》。不过,我下了令,知道了消息的人,谁也不允许说出来,特别是,不允许跟你说。”
林澹虽然脸不改色,但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同时也觉得莫名其妙。
关大海大笑,说:“是为什么呢?我是怕你知道了伤心。你长年累月地,反复只练习同一幅字帖,整个西罨幽谷的人,恐怕个个都知道吧?而这幅字帖叫什么名字,虽然不至于人人都知道,但总归有那么几个吧。有人以前就说过,林老弟和这幅字帖,一定有什么大大的关系呢。”
林澹脸露笑容,自嘲说:“他们还真说中了,确实有些关系。”
关大海说:“我现在是明白了。不过,哪怕我原来不明白,我也不愿你伤心啊。”
林澹合掌说:“多谢大龙头。”
“谢我做什么?后来我一想,我这个命令,很可能不切实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所以我想,不如还是自个来告诉你吧。”
林澹一边礼送他出去,一边点头,说:“多谢大龙头。”
他心想:“毕锡应该不是听大龙头亲自说的。是谁告诉毕锡的呢?这人很有趣,大龙头都下过令了,他还敢违反。”
毕竟,西罨幽谷的人,谁不知道自己跟毕锡的关系很好呢?这事还真是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