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兰惊愕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谢长有大声道:“我早就不服气。我这回来娄星郡作什么?我在心里说,这回豁出去了,让方师妹瞧瞧,我也是条汉子!我不比人差!可你呢,一路上只和他眉来眼去,勾勾搭搭,我心里凉透了!”忽然伸手到怀里掏出一个瓶来,“你看看这是什么?马师兄他们蠢,只知道追着胡牧羊去要解药,我不傻,知道胡克己身上也有的。”
方宝兰听得一愣。她忽然想起,今晚易长春之所以得罪胡牧羊,本就是因这个胡克己而起。自己一急之下,怎么也忘记了胡克己呢?
原来,众人当时在酒楼吃饭时,互相敬酒。方宝兰毕竟是姑娘家,不愿掺乎男人们的应酬,只是埋头吃饭夹菜。忽然听见胡克己对自己说:“方大妹子,你怎么不来给胡帮主敬杯酒呢?”
自打胡牧羊在餐桌旁边坐下,一双眼睛就时不时地对着方宝兰滴溜溜打转。不止方宝兰,易长春等长寿刀派弟子也都发觉,只不过大家心情各异,有人生气,有人暗笑,而且碍着胡牧羊这时隐然已是众人的首领,黄氏兄弟对他客气,白威对胡牧羊也有些忌惮,鲤水帮魏立人一干人更是极尽谄谀,花江四雄对胡牧羊敬而远之,所以无人作声,静等方宝兰的反应。
易长春虽不愿得罪胡牧羊,但胡牧羊瞧着方宝兰的眼神让他心里烦憎。他知道方宝兰的性子,虽然外表柔和,但真被惹恼发起脾气,那可是大小姐的性子——不管天不顾地。于是硬着头皮答道:“我们久仰胡帮主的威名,向来无缘结识,今天有此机会,真是太难得了。很可惜我方师妹不擅喝酒,一杯就倒,请蒙我代替她敬胡帮主三杯,请胡帮主赏脸。”
胡牧羊却似没有听见,继续和黄氏兄弟说话。易长春讨个没趣,心想你不喝,那可正好,趁势把酒杯放下。不料胡克己却道:“咦,说好的敬酒,你为何不喝呢?怎么,你得到龙山派一枚银通圆宝,当真就以为自己发达起来了?”
易长春一愣,明明是胡牧羊不肯赏脸,怎么却成了自己的不对。他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好站起来自喝一杯,遥遥对胡牧羊陪了个不是。胡牧羊当作没有看见,只和黄氏兄弟互敬。这杯酒喝下,易长春和胡克己的梁子,可都在心里暗暗地结下了。
胡克己有恃无恐,毫不在乎,只消停得一会,又对方宝兰说:“方大妹子,你师兄敬过了,现在该你敬我们帮主酒啦。”魏立人跟着凑趣:“对,该方姑娘啦,敬酒不能替的,我们都是自己敬,而且都敬过啦。”
其实方宝兰作为江湖行走之人,早就不是小家碧玉扣扣索索的性格。要她敬酒,别说一杯,就是三杯,她也不认为应付不了。只不过想到胡牧羊打量自己的眼神,不符合他堂堂帮主的身份,真像吃菜吃下个苍蝇,想想就有些恶心。胡克己屡次三番催促,玩笑戏虐的味道十分明显,对她毫无尊敬,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敬这杯酒了。于是冷冷一笑,放下碗筷说:“对不起得很,我确实不喝。”
胡克己笑嘻嘻说:“不喝没关系,我们胡帮主是怜香惜玉之人,方大妹子可以给他老人家道个万安,捧壶为他老人家斟一杯酒,就算尽礼啦。”魏立人马上说:“对,美人斟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越说越不像话。
易长春忍无可忍,心中的后悔难以名状。若班浩在此,会让自己受此侮辱?但一念至此,更让他羞愧无地。为什么每事临头,就盼有人帮自己?还算不算堂堂的男儿,有何面目对待腰间挂着的长刀?他伸手阻住就要发作脾气的方宝兰,正准备豁出去对胡克己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却见白威伸手一拍桌子,大声说:“人家已经替过酒,差不多就行啦。咱们还有要事,想喝酒的话,将来有的是机会。”
酒楼二层几桌,坐着的都是各门各派人物,一时鸦雀无声。白威外号“山阳大侠”,众人或多或少听说过他的本事,虽然神火帮人多势众,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得罪他。胡克己干咳一声,偷偷瞟一眼胡牧羊,拿不准帮主的意思,不敢马上造次。
这时胡牧羊才似听见众人说话一般,笑呵呵道:“白大侠怎么啦?拍起桌子来了。”他听话听音,白威其实是提醒自己,先迎战林澹。办完了正事,自己想做什么,他是不会干涉的。胡牧羊自然明白,于是没事人一般举起杯来,“好,一言为定。完事之后,我们再好好喝一杯。”白威见他听明白了,也就趁势下坡,仰头干一杯,举杯对着胡牧羊亮了杯底。他知道神火帮鬼名堂多,可不肯和胡牧羊的酒杯相碰。
这么一闹,不再有人多话,匆匆把饭吃完,众人也就出了酒楼。胡牧羊、黄氏兄弟、白威等人打头,来到一片林中,低声商议如何行事。其他人不敢插话,静静等候。不久他们商议完毕,将众人召集一块,布置任务,商定还是晚间动手。
方宝兰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但没料到众人分开之际,胡克己借着林间枝叶繁茂,遮挡了天上月光,绕到易长春身后,忽然伸脚想绊他一下。这就简直是下三滥的做法,易长春大怒,指责胡克己。胡克己表面上是为帮主出头,其实真正的想法,是对易长春独得龙山派一枚银通圆宝大感不悦,既酸又恨。他不能拿龙山派怎么样,但找个由头欺负易长春这等阅历不深、本事不大,却又暴得大利的年轻后生,那可是拿手好戏。两人当即拳脚相向,打作一块,胡克己极度之下,可是连龙山派关于银通圆宝的规矩都忘记了。
只可惜胡克己的本事都在毒上,拳脚功夫却非所长。加之易长春义愤填膺,气势如虹,接连两拳打中胡克己的面门。胡克己吃痛不住,连连后退。
胡牧羊一旁看见,这可是打狗还要看主人,不禁动怒。他今天想方设法立威,对大伙又打又拉,就是为了在这组人中抢得领袖的地位。他算准这次在龙山派组织下,必可打败林澹,那时自己作为本组人马的领袖,既无需费大力,又可以居首功,可在龙山派的面前大大露脸,趁机与卢义鼎这等江湖一等一的大人物攀下交情。从今往后,神火帮可就真正有了依靠,自己的江湖地位必能腾云而上。为了实现这个大计划,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向神火帮的权威挑战,影响自己在这组人马中的地位。一念至此,他忽然一扬手,易长春的胸口衣襟顿时无火自燃。这是胡牧羊的独家绝技,易长春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眨眼便负了重伤。
胡牧羊一击得手,便不再攻。他不愿事态扩大,影响了这组人的团结,沉声喝道:“各位听好,此人挑衅我神火帮弟子,咎由自取。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教训他一人,其他长寿刀派弟子,我不做计较。我也奉劝其他好汉莫要插手,大家都是朋友,还有正事要办。刚才定下的计策,是双枪黄昆仲、山阳大侠和我一起商妥,谁敢不赶紧依计行事,那就是和我们四人为敌。”他这话说得老练,不仅长寿刀派众弟子面面相觑,就连白威这个对他不大服气的人,也被他圈在其中,莫名其妙就成了他的同路人一样。
果然,待方宝兰急中生智,抓起地上的泥土洒在易长春胸口,扑灭毒火,胡牧羊已率领其他人大摇大摆离开林间,谋他们的大事去了。长寿刀派众弟子只好默不作声,站在方宝兰身后,似乎无能为力,又似乎进退两难。
方宝兰着急得哭起来,大声说:“站着干什么?赶紧去找胡牧羊,让他给些解药,不然易师哥命在旦夕。”白天花老三的遭遇,众人都看在眼里,知道方宝兰此言不假。但道理虽然都懂,谁敢去找胡牧羊要解药?众人都想,方师妹是急糊涂了,胡牧羊肯定不会给,自己可没有本事去抢来解药。不过,易师哥受了伤,方师妹急言催促,自己怎么也得做做样子,于是互相看了看,点头答应,顺着胡牧羊等人离开的方向,故作大步地追过去。直待出了树林,这些人才缓下步来,心中所想都是一样的念头:胡牧羊已经说得十分清楚,易师哥只有听天由命,我们可不能去找胡牧羊自取其辱,陪上性命。
方宝兰自然不知道师兄弟们想的什么,也不知他们后来做得如何,但是一想起易师哥受伤的前前后后,就觉得万分难受。
却听谢长有对她解释:“胡克己白天给那涂老四送解药,拿的是哪瓶,放在身上哪里,我都记住了。当时我只是想,别人三句话不对,你就喜欢发脾气。这回出门不比在家,谁肯像我们一样让着你呢?万一你摆小姐架子,别人随便下点药,你如何收场?正好我看到胡克己被人封住穴位,无法动弹,于是我一搜,就搜到了解药。那时我想,赶紧回来把药你,你总归肯对我笑一笑,总会知道我的好了吧。哈哈,我可是真蠢啊!”
班浩和方宝兰、阚长喜都听呆了。
方宝兰道:“原来你拿到了药,怎么不早给我!”
谢长有却似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说:“我跑着跑着,忽然想,我要真回来把药给你,那才叫蠢。易长春为什么不能死?我拿了药回来,哪怕你真肯对我笑,那也只是笑一笑罢了。可你转眼救了他,就会天天对他着笑。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得到你笑一笑却那么难,而他却可以得到你那么多的笑?我这么一想,可就不愿意马上回来了。我还要去找马师兄他们,看他们向胡牧羊求到解药没有。要是没求到呢,那当然好。要是求到了呢,我也要想点法子,让他们晚些回来。”
方宝兰既为他难过,又对他失望,说:“谢长有,你想得太多了。”
谢长有怒道:“我没有。是我想得太少了,想得太晚了,才被易长春捷足先登!”
方宝兰的眼睛慢慢地红了,低头道:“其实我从来没小看你,可我也从来没想过会和你怎样。真的,我心里始终只有,易师哥一个,我……”
谢长有直直地望着她:“这不是真的,方师妹,你听我把话说完。我还记得第一回看到你,是我到德镜府,进了长寿刀派的门,拜师学艺的第二天早上。你梳着一对辫子,穿着好看的红棉袄,脚上穿了双绣花鞋,脸上红彤彤的,浑身上下的衣衫干干净净,来看师兄弟们练早课。不知道为什么,我后来做过好多次梦,每次梦见你都是那个打扮、那个模样,一点也没变。有时候我问自己,究竟那天梳着辫子笑得好看的姑娘才是我方师妹呢,还是后来那个总对我凶巴巴的姑娘是我方师妹?我有时候总犯糊涂。每做一回梦,心里就被针扎一回。”哽咽难语。
方宝兰低头许久,眼泪一串串地流,抬头道:“谢师哥,难为你还记得这些。我小时侯是有件红棉袍,我妈妈缝的,我特别喜欢,冬天总穿着。后来不合身了,收在衣柜里,有一天突然找不见,我还大哭一场。可是你说的那回见面,我却不记得了。我刚才仔细想,真没这个印象。”
谢长有对她一笑:“方师妹,从今以后我不赌牌,认真练功,你看好不好?难道你真的不肯有一点回心转意的余地吗?”
方宝兰根本想象不到,谢长有竟对自己怀着情意。这事十分可笑,也根本不可能,自己心里只有易师哥,什么时候对谢长有都没有过什么心意,有何来回心转意呢?
但谢长有说得这么悲苦,方宝兰也为他难受,不愿意伤他,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符合你的心意,可我也不会为了骗你宽心,就说些让你喜欢的假话。我从未拿你和易师哥相比。我不怕害羞,我告诉你,我翻来覆去就只是牵挂他一人。想着他会这样,想着他会那样,为他担心。”
谢长有面无表情,视线始终在方宝兰脸上打转。后来慢慢弯腰,把手里的瓷瓶放在地上,哑声道:“也许你剩的不够了,这瓶你也拿去吧。”站直身子说:“万一将来事发,神火帮来寻仇,我一人担待。依胡牧羊的毒辣,我估计今天只要留下他的活口,来日他必到德镜府寻事。我杀人是为你好,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慢慢地转过身,朝暗夜里走去。过的一会,他的身子消失在月光找不到的树林里了。
方宝兰呆呆站了一会,叹一口气,对班浩低声说:“我们走吧,班公子。”
班浩答应一声,一瞥之间,发现她脸上有如水洗,泪水哗哗地流着,也不知是因为难过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