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作为一座人员流动性不小的中等城市,缙城的早市是极早的,凌晨二三点,街道两边便有不少商户开始忙碌,四五点时,街道上就有了一些零散的吆喝声,再过一会儿,街上便已人来人往。
平日里,余玄大多都是待到太阳高悬头顶,才会被自己的母亲从床上揪起来,但今日又是学习日的开始,他不得不大清早就勉强自己睁开惺忪的双眼。
学习日是余国建国初期就颁布的一条法令,这条法令必须强制执行,把每七天内的其中四天设为学习日,各地未满规定年龄的孩童必须要在学习日时前往国府专门设立的普学院进行各方面的学习,若是未满年龄在学习日时拒不前往普学院,将会连同全家一齐受到严惩,纵然是官员的儿女也不例外。
等学到成年以后,成绩突出者,可以自主参加余国每年一度的国考,若是考试优异,则会被派遣到全国各地参任大小官职。
这道法令当初一颁布,百姓人人沸腾,这样一来,许多穷苦人家终于是有了翻身的机会,但等到法令实施一段时间后,他们终于意识到,纵然只是这么一个看似平等的机会,那些能够从举国考生中脱颖而出的,也大多都是些膏腴子弟。
而无忧无虑的余玄,每到学习日便整日无精打采,对于他而言,台上书匠先生讲的各种晦涩难懂的东西无异于一位顶级琴师弹奏的一首首催眠曲,所幸普学院对学生的成绩并无要求,所以难熬的也就只是上下眼皮打架的煎熬过程罢了。
随意将散落一地的瓷瓶用脚归成一堆,余玄推开房门,房外院子里已有两人正在晨练打拳,其中一人是自己的父亲余理,还有一人是名虎背熊腰的大汉,他叫余衫,是当年跟随余理一同来到缙城的侍卫之一,也是如今缙城护城卫的首领。
见余玄走出房门,哈欠不断,二人停下动作,余衫笑着,露出一口与他肤色对比鲜明的大白牙,道:“怎的,才十一岁,夜里就有那让你不解决便睡不踏实的腌臜事了吗?”
余理给了他一肘子,示意他别带坏自己儿子。
余玄自然不懂其中意味,依旧哈欠连天,含糊道:“昨天摘了太多荨麻.果,若是不连夜处理,那今日浪费了就实在可惜了。”
随后,侍女端来一盆水,余玄用手托水,胡乱在脸上抹了一下,接过余理递过的两个铜钱,便往余府门外走。
余理在身后嘱咐道:“上课认真些!”
余玄摆摆手,心虚的没敢答应。
缙城这些年来发展迅速,多有外地人前来游玩或是大批采购本地特产,走在街上,就能听到来来往往有许许多多的商队在和各种特产店的老板议价,内容大多就是议价双方互相比拼各自家里有如何不容易,自己出的价格或是卖的价格有多么多么厚道,直到有一方无言以对,价格才算敲定。
余玄来到桂姨的店门前,此时的桂姨正手忙脚乱招呼一大队不知从什么地方前来缙城游玩的团体,他便没出声打扰,将两个铜钱放在柜台后,从早已做好的烧饼堆中拿走了一个。
余玄咬着烧饼转过头,忽然看到前方一道身影,连忙追了上去。
与那身影并排走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吃着烧饼,过了一会儿,见对方一直不开口,实在忍耐不住,便开口问道:“傅茹,你早饭吃过了吗?”
被称作傅茹的女孩转过头看着余玄,余玄本还在咀嚼嘴里的烧饼,但被注视的他不自觉的停下了咀嚼,脸颊升起两抹绯红,竟是难为情了起来。
傅茹看着他,用稚气未脱的声音一板一眼的开口道:“没吃过。”
余玄本想将手中烧饼递过去,但看到烧饼上那明显还沾着口水的咬痕,只好作罢,他原只想随便开口说句话,事到如今却不知如何接下去,只能讪讪的跟在傅茹屁股后。
这名叫做傅茹的同龄女生,是缙城当地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小小年纪便生的唇红齿白,可爱异常,见过傅茹的人无不怀疑她长大后必然会出落的亭亭玉立,成为无数人的梦中情人。
但实际上,此时还年纪尚小的傅茹已经成了好多同龄人心底的爱慕对象了,当然也包括余玄在内,偶尔在不是学习日的时候,余玄也会想着赶紧上学,实际上就是想傅茹了。
可傅茹对他的态度着实不算友好,无论是在普学院内或是在大街上偶遇,倘若他不主动开口,傅茹从来都不会主动搭话,好在傅茹对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是这般冷冰冰,才让他心里平衡了一些。
两人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普学院,缙城的普学院是国府在很久前从一户迁离出缙城的人家手里买的普通民宅改造而成,外观上做了很大程度保留,所以与其他民宅区别并不大。
余玄远远的就看见蹲在门口的一坨身影,那是谢马,后者本想跟余玄遥遥招手,但看到余玄身旁的傅茹时,一脸惊讶的放下了刚举起的手。
走到普学院门口后,傅茹径直走了进去,谢马好奇的看着余玄,用眼神询问,余玄没解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后,也抬脚跟了进去。
书匠先生早已在说教台边等候学生们到齐,书匠名为谷好思,是个中年男子,面庞清秀,身材瘦弱,常年穿着一身素袍,一眼看去,便知是一名沉迷学问的文人,听闻谷好思本在官场内担任重要职位,但由于为人固执,墨守成规,待人接物,无论关系亲疏,皆一视同仁,而因为这种行事风格,导致他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最后在百般排挤下,被遣派来了缙城,当了一位无足轻重的书匠先生。
待所有学生到齐落座后,谷好思走到说教台前,拿出夹在腋下的书,准备上课。
余国作为一个建国并不算久的边隅小国,立国之本全靠那些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将士,因此整个国家国风尚武,哪怕是些从国考当中脱颖而出的人,职位也大多都是些战后幕僚,所以在普学院内教授的内容也都是关于军事与武学方面的,而还正值顽皮年纪的孩童们对此基本兴趣缺缺,还未开课,便都萎靡起来。
这次上课所讲述的是余国最近与邻国因一块弹丸之地所引发的领土争端,前段日子,一直与余国相安无事数十年的邻国闫国突然毫无征兆的发兵到安文县,与余国驻守在安文县的将士宣布,要全面接管安文县,让余国尽快交出安文县的管辖权。
安文县是余国国家地图上明确标识的余国国土,余国皇帝自然不肯,便派交涉大臣前往闫国进行交涉,大致就是去搞清楚闫国闹出这个事端的原因。
结果闫国声称,安文县本就是闫国国土,因为当初进行国土面积统筹时,大臣一时疏忽忘了将其画入,方才给余国钻了个空,现如今,闫国需要余国立刻交出安文县的管辖权,可以不追究余国这么多年来对闫国的国土侵占问题。
而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实际上,由于安文县的地理位置正好是两国交界线的一处突起,若单论国界线,安文县确实是在闫国境内,可安文县的居民基本上都是余国百姓,若让他们整个县的百姓都举家迁徙又是一件不易且极不人性的事情,于是当年的余国皇帝付出了极大代价,终于让安文县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了余国国土上的一部分,现在,闫国摆明了就是要出尔反尔,拒不承认当年的事情,于是,目前两国就安文县的归属问题还在僵持中。
在一群对此兴趣缺缺的孩童中,有几个孩童却是听的聚精会神,他们大多都是出生在武术世家亦或是将门世家,从小便立了长大以后精忠报国的志向,其中一名男孩问道:“先生,安文县仅仅只是一个有着几百户人家的小县城,无论是赋税或是产收带来的收益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为何闫国哪怕冒着两国开战的风险,也要去争抢这么一个方寸之地呢?”
这位在缙城从青年熬成中年的书匠先生一脸苦涩,答道:“闫国的目的自然不是什么安文县,这些年来,闫国由于吞并了周边几个小国,国立增长了不少,麾下也多了好几位骁勇善战的大将,而余国这些年来低调蛰伏,国力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这次的安文县之事,只是闫国投出来的一块砖,他们想要看看余国这次出来捡这块砖的人有没有实力把这块砖捡走,若是前去捡砖的人实力不济,他们下一刻就会一拥而上,将安文县瓜分殆尽之余,再将饿狼般的目光望向余国别处,直到完全吞下余国。”
说完,谷好思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又说道:“你们虽然年纪尚小,但一定要先知道,这个世上小到人,大到国,行理亏之事时,都得为自己找一个行事前的缘由,无论这个缘由是否站得住脚,他们都全然不在乎,只求一个自欺欺人的心安而已,哪怕到了先生我这个年纪,也总是好奇,既然选择要做那穷凶极恶之徒,为何又要给自己戴上一顶道貌岸然的帽子,又或是他们真的以为自己那蹩脚的理由能够蒙骗住所有世人,我也犹未可知。”
台下一些学生若有所思,另一些学生仍在神游万里。
至于余玄,自然是后者。
此时的余玄正望着窗外,目光望向清风茶庄那边,由于普学院几乎就在清风茶庄正对面,从这窗外看去,便可以将清风茶庄尽收眼底。
由于还是大早上,茶庄里倒是没有什么客人,忙里偷闲的詹玉便找了一张凳子坐下,手捧一本不知什么书,或许是看的入神,时而双眉紧蹙,时而嘴角含笑,这种种简单的表情,放在这张俊美的脸庞上,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十一岁的余玄,看到这一幕,思绪忍不住飘远。
詹玉是缙城出了名的美男子,身材修长,面庞俊朗,一双眼睛灿若星辰,除了对余玄以外,对谁都温文尔雅,举止得体,说话更是讨喜,无论遇上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一开口便能说到别人心头上,暗地里不知有多少缙城少女早已芳心暗许。
但只有余玄知道,詹玉曾经并不是这样的。
詹玉八岁时被收容进托孤院,同年,余玄出生,余理到托孤院给余玄找儿时玩伴,见这孩子长得讨喜,便将詹玉带回余府。
余玄刚蹒跚学步,就整日跟在詹玉哥哥身后,嘴里咿咿呀呀的叫唤着,跟着詹玉满大街跑。
那时候的詹玉在大人眼里,已经是一个各方面皆能独当一面的小大人,但在余玄眼里,詹玉却与大人嘴中的形象完全不符。
他会偷偷摘下余府成熟的奇异果实,研磨成粉以后,找些饭馆,假装跟店里伙计聊天吸引注意力,然后让那时候走路都还不顺畅的余玄偷偷把那些粉末倒进调料里。
他会带着余玄跑到城外的瓜田地里,摘下两个西瓜跟余玄坐在田边一人一个抱着一个啃,若是不巧被瓜农发现,便赶紧抹抹嘴唇,将自己手中吃了一半的西瓜放到余玄身旁,然后一脸歉意的对着从远处赶来的瓜农说着一些怪自己看管不力,会赔偿西瓜钱等话语。
如此种种,每当带着余玄干完这些不大不小的坏事情以后,余玄发现自己这个在外人眼里乖巧无比的詹玉哥哥总是会莫名的暗暗窃喜,余玄并不怪詹玉行坏事之后都将后果一股脑的甩到自己身上,他倒是觉得做这些事后能让人处处提防他,反而能显得自己很威风,他只是不太明白,为何一个人会有如此迥异的的两面,差别之大让人总觉得这完全就是两个人。
詹玉另一面的泯灭是在余玄八岁的时候,那时詹玉十六岁,离成年还差两岁。
余玄清楚的记得那天的场景。
詹玉站在余府门口,肩上挎着一个并不算大的包袱,这是他在余府生活八年的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个人物品,他弯下腰,摸了摸余玄的头,眺望着街头,平日里那双明亮的双眸此刻却显得格外黯淡:“哥哥接下来就不能再陪你玩了,以后一个人可千万别再干那些坏事咯,会讨人厌的。”
余玄抬起头,望着这个八年来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哥哥,疑惑的问:“你要去干什么?”
詹玉笑着回答:“我不是余府的人呀,总归是要自力更生的。”
余玄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普学院上课呢?”
詹玉依旧笑着:“因为普学院允许没爹没妈的孩子可以不去,哥哥没有空闲的时间可以去,所以干脆就不去了。”
余玄就没再问了,目送着詹玉渐行渐远,消失在那街角。
再然后,在城主余理的资助下,詹玉便在缙城城门口开了这家清风茶庄,短短几年,仅靠一人,就将一座茶庄打理的井井有条,几乎成了缙城百姓聊天唠嗑能想到的唯一去处。
但也自那以后,余玄再也没从詹玉身上见到往日仅有他一人知道的顽皮习性,哪怕两人偶尔也会插科打诨,但余玄也能感觉到后者言语间极为小心的把握着分寸,而这若有若无的一道隔阂,却成了两人关系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