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云山下休憩良久以后,余玄与谢马便开始返程。
浮云山在缙城城外,并且距离还并不算近,故此,这又是一段让两个小孩精疲力竭的路程。
到了缙城城门外,余玄驻足,擦了下额头上的细密汗珠,整理了下衣领袖口,方才一挥手,与谢马一同大步的走进城内。
余玄右脚刚踏进城门,刚才在城外的颓势边一扫而空,转而便换上了一副精神饱满的笑容。
进了缙城城门后,首先看到的就是右手边的一座茶庄,茶庄不大,只有五张客桌,但人不少,虽不算座无虚席,但五张桌子,四张坐满了人。
茶庄内有个不知是伙计还是老板的年轻人正在给客人沏茶,在座的客人一般都是因各种事而来到缙城呆上不长时日的外地人,但这位年轻人也都能在沏茶的同时与这些外地人调笑几句,将茶庄的气氛调动的甚为热闹。
见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将声调拔高:“哟,这不是詹大爷吗?生意不错啊?看这样子,你这清风茶庄快要成为缙城继桂姨的烧饼店以外第二大招牌店铺了啊!”
茶庄里的年轻人还未抬头,便已知晓出声的人是谁,他停下手中活,抬起头笑望着余玄,打趣到:“若是余少爷少些光临本小店,莫说缙城第二,就是桂姨那缙城第一的位置,我也敢觊觎几分。”
余玄顿时急了,再不顾形象,跳骂道:“詹玉小儿!亏当初你爹我每每遇上外来的游客就将其生拉硬拽到你这破茶庄来,喝了你这茶水以后,暗地里多不知少人来说你那茶庄的茶水如何不好喝,都让我用今年茶叶长势不行的借口搪塞过去,没想到当初本小爷拼着声名狼藉的风险将你这破茶庄捧起来,如今竟要忍受这般阴阳怪气……”
说到动容处,他甚至撑开衣袖,往双眼处抹了抹。
“哦———”名为詹玉的年轻人夸张的挑起眉头,往后仰了仰头,故作那恍然大悟状,随即又委屈的低下了头,抽了抽鼻子,低声开始说起似那埋冤般的无心之语:“我詹玉为了让客人喝上上等的茶水,每日天微亮就要跋山涉水走十几公里的山路去茶山采摘最新鲜的茶叶,每一盏茶水都是我精心泡制而成,自问无愧这“清风茶庄”的牌匾,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外地来客背地里议论我的茶水味道玄异,有时酸如野梅,让人直皱眉头,有时又比那最烈的烈酒还要辣上几分,让人眼泪直流,酸甜苦辣种种滋味都在我的茶庄尝了个遍,却偏偏没喝到真正茶水的滋味,那些来过缙城的游客对外都说缙城哪里都好,却唯独不能去那家靠近城门的茶庄,导致我这茶庄接了新客,却从等不来回头客,我也常常扪心自问,是不是得罪了上苍,要这般捉弄于我…”
说着,詹玉将头埋进臂弯,肩膀耸动,似是在抽泣。
余玄脸上顿时滚烫无比,方才那股气焰也随之烟消云散,连忙心虚的摆了摆手:“罢了,小爷到时厚着脸皮多给你拉一些客人过来,你以后沏茶之前先喝一口不就知道茶水滋味有无异常了,小爷我还有事,你抓紧忙吧。”
说完,拉上谢马便拔腿就跑。
余玄走后,詹玉方才抬起头,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一脸戏谑。他六岁时便父母双亡,除了在那“城东贫中贫”中拥有一卷草席以外,一无所有,余理来到缙城后,专门为像詹玉这种自小便流浪的孩子建造了一所托孤院,詹玉那时八岁,也被收容了进去,在余玄出生能蹒跚行走后,詹玉便时常带着他到处闲逛,当下余玄的许多性情与整蛊人的手段,大多还都是始于詹玉,岂有上当的道理?
跑出好一段路,余玄回头,看不到那清风茶庄,才放缓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如何,差点被拆穿了不是?”
一旁的谢马不留情的嘲笑道,他自然是知道,每每他与余玄经过清风茶庄,余玄必会趁詹玉不注意,挑选一张没人坐的桌子,往茶水里放一些余玄平常闲来无事磨制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余玄白了他一眼,心里倒是思忖着,是否要将詹玉从自己的整蛊名单中剔除,毕竟身为孤儿的詹玉确实孤苦无依,不太如意,若是真因为自己这偶尔的恶趣味再砸了詹玉这“清风茶庄”的招牌,那就有些不太合适了。
“余玄,你看。”
谢马突然拉了拉余玄衣袖,指了指前方某处。
余玄不耐烦的扯回袖子,朝着谢马指的方向看去。
在前方街边,盘坐着一名身披白袍的老者,老者慈眉善目,雪鬓霜鬟,一缕白须长过腰间,身旁竖一白幡,上面写着“术法通天,神仙手段”八个大字。而在那老者身旁,簇拥着一群与比八九岁的孩童的孩子,这些孩子或抱着老者的大腿,或扯着老者的衣袖,似乎在一齐嚷嚷着什么。
“哟,又是这些骗子,这回还是个老骗子。”他来了兴趣,平时缙城倒是三天两头会来一些江湖术士,但像这般费劲心思打扮的如此奇特年纪还如此大的倒是不多见。
余玄与谢马走上前,便听到这些孩童的起哄声。
“神仙爷爷,就给我们变个法术嘛!变嘛变嘛!”
这些孩子一边说一边晃着老者,老者倒也不恼,只是笑着,却也没动作。
余玄不屑的笑了笑,以往的江湖术士,倒是从来不会这般没皮没脸的自称神仙,最多顶着些“某不世出大师嫡传”亦或是“天生异能”之名做一些能让人一眼就看穿七八分的小把戏,他倒是想看看,这名白衣老神仙与那些三教九流到底有何区别。
于是他走近了些,装作一脸崇拜的样子,大声附和道:“是啊,神仙爷爷,我们这小城闭塞的很,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神仙,神仙爷爷难得大驾光临,耍几个小法术让我们见识见识嘛!”
这些小孩都认识余玄是城主之子,见有余玄哥哥开口,嚷的更大声,晃得更用力了。
面对这阴阳怪气的拱火之言,老者也不介意,脸上仍保持着那慈祥的笑容,只是抬头看了看余玄,但不知怎的,当老者的视线扫过余玄旁边的谢马时,眼神一顿,脸色却是有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微妙变化,多看了两眼,方才收回视线。
余玄见老者不说话,脸上笑意更浓,刚想开口多讽刺几句这没皮没脸的老骗子以泄刚才在詹玉那里吃的瘪时,老者伸出手,指了指一旁竖着的白幡,他仔细瞧了瞧,原来刚才离得远,没看见白幡底部还有几个小字:五铜钱一次。
看着这几个字,余玄眉头微皱,这倒让他犯了难。
也并非是拿不出这点钱,堂堂城主公子,哪怕家里平日给的闲散钱再少,五个铜板东凑西凑的怎么会拿不出手?但是万一这五个铜板花出去,换来这老头一个粗劣的戏法,那实在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正左右为难之际,他的眼神不经意的往身旁一瞥,心头一颤,便知今天这钱是势必要花出去了。
在他身旁,一双双扑闪扑闪饱含着期待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住他,这些刚才还在嚷嚷着的孩子们突然开窍般的知晓哪怕他们再晃再嚷也比不上余玄哥哥拿出的五个铜钱来的有威力。
看着这些孩子的眼中颇有一种“如果你不花这五个铜钱你就不是我们心中的余玄哥哥”的意味,他心中暗叹,早知如此就不上来凑这个热闹了,缙城百姓早已不复当初是些淳朴的良民,如何会看不出这些江湖骗子的路数,而这些围在老者身旁的小孩,哪怕这老头骗术再高明,怕是从他们身上也撬不出一个铜钱。
罢了!五颗铜钱哪里抵得上城主公子的脸面!余玄咬咬牙,看向了身旁的谢马,谢马赶紧后退一步,一脸“我没钱别向我借”的表情,让他感叹果真兄弟情只能是有福同享有难自己当。
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余玄终于不情不愿的拿出了五颗铜钱,将其重重的放在老头面前,他原想与这老者商议几句,能否稍稍少上那么一两颗铜钱,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议价就失了拿出这五颗铜钱的意义。
平白花了五颗铜钱买一场可有可无的戏法表演,他心有不甘,咬着牙恶狠狠的盯着那老头威胁道:“神仙爷爷若是用一些凡间寻常把戏糊弄我,我可不管你是什么神仙鬼怪,都得让你见识见识我余玄小爷的魄力!”
老者还是笑,这一脸笑容落在他眼那是极为欠揍的,余玄后悔平日里没跟爹好好学拳,若是身怀盖世拳法,此时必一拳打在这老头面门上,让他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荡然无存。
白衣老者将钱收进袖子里后,总算是有所动作,他抬起头,上下打量起余玄,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腰间的衣带上。
余玄虽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老头必然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但仍旧被这灼灼目光看的发毛,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
所幸,老者的目光仅仅只是在他的衣带上停留了两秒,便上移视线,与其四目相对,撇了撇头,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余玄没反应过来,眯了眯眼,还在揣摩这老头在故弄什么玄虚,可就在这时,一旁的谢马跟孩子突然大叫,声音里充满着惊吓,死死的盯着余玄腰间衣带的位置。
他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低头一看,竟有一条手臂粗细的青蛇,正吐着猩红的舌头,代替了原来的衣带,缠绕在余玄的腰间!
余玄骇然,大叫一声,青蛇仿佛受了惊,迅速爬到脖颈处,从那领口钻了进去。
他差点哭出了声,惊叫不止,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侧目,但一看是这位余少爷,便都会心一笑,视若无睹。这位城主大人的儿子,平日里怪异举止便不少,低劣的整蛊手段更是层出不穷,缙城百姓早就习以为常。
“神仙爷爷,饶了我吧,我这兜里还有三个铜钱,您把这蛇弄走,我一块给您!”
感受到胸口青蛇的缓缓蠕动,余玄心惊胆战之余,又不敢有所动作,就连因惊吓过度导致的全身战栗,都得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幅度。
听到此话,白衣老者方才笑着抚了抚胡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余玄胸口的凸起便凭空消失。
余玄在惊吓间倒是全然没有注意到胸口的冰凉感已经没了,仍然哇哇大叫,周围几个孩童看到他这番模样,忍不住捂偷嘴笑,虽然他们年纪小,但也都知道这位余玄少爷在缙城是出了名的自以为是,平日走在缙城街头,走路那叫一个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就是被风不小心吹乱了衣角,都要找个没人的角落打理一番,像这般窘样,实属少见。
一旁的谢马实在看不下去了,推了推他,小声提醒道:“别叫了,没了没了。”
得到提醒的余玄总算止住了叫声,但仍不放心,皱着眉细细感受,确认青蛇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以后,赶紧擦了擦眼角那方才无论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以及鼻子上挂着的两条鼻涕,而后才懊恼,早知今天这么晦气,就该呆在家里研究那些下次恶作剧用的上的玩意,这下子好,自己平日里塑造的威严形象算是彻底砸了。
想到这,他就极为恼火,但刚刚见识了面前这老头那不一般的戏法,又不敢朝他发火,生怕到时又来一条什么白蛇红蛇的,便狠狠的对着周围那些捂着嘴偷笑的孩童斥道:“笑什么笑,赶紧回家换尿布去!”
这些小孩才见识到鼻涕眼泪横流的余玄哥哥,哪里会怕,四下散开后,其中一名小女孩边跑边嬉笑着说道:“该换尿布的是你吧!”
他大怒,指着那女孩的背影骂道:“别让我下次见到你!”至于下次见到了会如何,他一时间没想好。
孩童四散以后,他终于无需维持那除了他自己无人在意的形象了,腆着张脸,抖了抖那因为没了衣带显得松松垮垮的长袍,面露难色的对着白衣老者呵呵笑道:“神仙爷爷,你看,我这钱也付了,你这戏法也变了,那我这衣带,你看是不是——”
白衣老者点了点头,右手虚晃一下,一条衣带便出现在老者手上,相比上一个戏法,这个戏法倒是没让余玄有多惊讶,以往那些自称为“高人弟子”或是“奇能异士”的江湖术士,这种凭空取物的手法几乎是人人必备的。
他弯下腰,在接过衣带的那一瞬间,手又不由自主的颤了颤,生怕这衣带又变成青蛇,朝着自己咬来。要不是没了衣带系着,自己的样子着实狼狈,他说什么也要舍了这条让他心有余悸的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