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明月高悬。
夜市里的小贩们陆陆续续的收摊回家,除去街上每隔几米专门为行人亮着的街灯以外,整座缙城归于沉寂。
谢马坐在普学院门口,怔怔出神。
偶尔有几个三三两两的路人路过,看到这个缙城孩童当中乖巧的数得上号的小胖子,都会笑着招呼一声,可奇怪的是,这位平日里见人都会主动打招呼的少年却破天荒的连回应都没有。
这些路人不免心中纳闷,平日里傍晚就难在街上看见身影的少年,今日怎么这么晚了还在普学院门口发呆?
街上的偶尔过往的行人愈来愈少。
谢马的眼中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站起身,伸出手作叩门状,但那只手一直悬于离门一拳之远的地方,久久没有敲下去。
犹豫再三,他最后还是收回了手,站在门前,低头沉思。
“在想些什么呢?”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润熟悉的声音。
谢马抬起头,原本黯淡的双目光芒亮起,他转过身,激动道:“谷先生!”
不远处被黑暗包裹的街道上,一道身影缓缓想从阴影内走出。
一张年轻苍白的面孔在黑暗中逐渐清晰起来,书匠先生面带笑容,缓步走到谢马跟前,柔声问:“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听到这个问题,原有些惊喜的谢马又垂下了头。
与余玄分别后,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普学院门口,后来仔细一想,整个缙城似乎确实只有眼前的人能够解决他的疑惑。
但实际上,由于性子内向,谢马与谷好思并没有除了上课以外的其他任何交集,即便他常常在课上会有诸多疑问,也不敢在课后去叨扰这位书匠先生,以至于他对谷好思的印象除了博学以外就只剩下神秘了。
所以为什么遇到问题后他会第一时间来到这,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对方现在确凿站在他面前,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从何说起了。
谷好思轻声问道:“不知道如何抉择去留吗?”
谢马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神色震惊。
谷好思也不解释什么,弯腰蹲下,与谢马身高持平,直视他的双眼,“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谢马眼神躲闪,别过头,指尖不停摩挲着掌心,小声答道:“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羞怯的补充道:“这些年来,缙城养马的人越来越多,其中还有好些人花了大本钱开了好大好大的马场,里面的最差的马都快比上我家最肥的马了,价格还低上不少,除了少数熟人以外,几乎已经没有客人再来我家买马了,为此我爹整日愁眉苦脸,这一年来,平时的开销全由我娘去做一些散工才得以维持,我们一家子前几年才从大山里搬过来,不需本钱就能做的赚钱营生早已遍地都是了,现在再想占上一份,无异于痴人说梦,家中的希望本都担在了我的身上,可我又生的愚笨,一点也不争气,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其他人,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只是我自己吃苦倒是也没什么,可我爹娘吃了一辈子的苦,要是日子还没有一点盼头,那我未免也太不孝了.....”
越说到后面,谢马的声音越发微不可闻,与其说这些话是对谷好思说的,更不如说是他这些年来一直积攒在心中的心底话,这些年来,他看着爹娘脸上日渐增多的愁容,心中的不安焦躁也随之增多。
不然,面对这种不知真假的奇遇,他根本不会太放在心上。
谷好思轻轻的摇了摇头,道:“普学院教授的东西,根本不能定夺一个人是否愚笨,衡量一个人是否有出息,也绝不能草率的单从某一方面下定论,你留在缙城,未必不能飞黄腾达,离开这里,前路也未必坦坦荡荡,归根究底,全凭你自己选择朝哪个方向走,我现在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那位老者说的并没有错,对于修炼一事,你的天赋世间罕见,但外面凶险无比,这份凶险不是你们孩童之间的小打小闹,走上这条路,没人会在意你的年龄,一个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更何况你天资卓越,虽然因为这份天资会让一些未来需要你的人护着你,但除他们外,明里暗里还有无数人会因为嫉妒忌惮你的天赋而针对你,这份针对不会因为你吃了一些亏,受了一些伤中止,而会是一直持续到你死,纵然你排除万难站上了顶峰,到那时你再回头,无论是别人待你还是你待别人,都再也回复不到如今的单纯,最最重要的是,当你选择走上这条路以后,将再也无法回头。”
谷好思的语气平淡,却好似平静湖面下的暗流,夹杂着令人心悸的残酷。
冷冽的月光下,少年久久不语,以自身不谙世事的思想,在细细消化这番话中隐藏着的刀光剑影。
良久,他抬起头,问道:“成为修士以后,还会为钱财发愁吗?”
谷好思道:“如果是世俗的钱财,大概率是不会的。”
“那我想走,我吃些苦不重要,我想让我的爹娘过上好日子。”
谢马表情坚定,相比同龄人,他的确更为早慧,但或许是未经历过生死之事,他并没有对此有多深的感触。
他只知道,他想让爹娘在家中少些愁容,可以不必绞尽脑汁只为一些生活中的柴米油盐。
谷好思的双目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脸色平淡,既无欣喜,也无失望,点头道:“我会替你编个缘由,说服你的父母。”
谢马躬身道:“谢谢谷先生。”
夜已深。
风已不再温和,每一阵风袭来,都会带来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谷好思将身上素袍脱下,披在谢马肩上。
素袍整体呈浅灰色,像是因长年累月的洗涤,某些部位有些泛白。
他问道:“在离开前,能不能答应先生一件事?”
没了外袍的谷好思只剩下一件白色衬衣,本就瘦削的身材显得更加单薄,可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看着难得严肃的谷好思,谢马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背,“先生请讲。”
似是感受到了自己的表情有些不太适宜,他笑着宽慰道:“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一个小承诺罢了。”
谢马歪着头,有些不解。
书匠先生抬头望向天空,漆黑如墨的天上,一轮明月孤零零的挂在上面,散发着清冷的光。
他说道:“人想要向外走绝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就说缙城,许多人家赚了一些钱后,也都会举家搬迁到更大更好的城池去,你确实也不该浪费这份难得的天赋,但只有一点,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无论未来走到多远,站的多高,都不要忘了现在之所以踏上修行路的初衷,切莫因为一些身外之物,奇遇机缘,而放弃当下心中所坚守的一些东西。”
闻言,?谢马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本还以为是什么很难做到的承诺呢。
笑容在他那胖胖的脸上荡漾开来,他重重的点了点头:“是!谷先生。”
得到应允,谷好思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赶快回家吧。”
谢马欸了一声,便想要将身上的素袍脱下。
谷好思摆手道:“披着吧,就当先生给你的离别礼。”
素袍看着并不贵重,是平日里谷好思常常穿着的那件,谢马便没有推辞,毕竟经此一别,往日能否再见到已是两说,留件身外物,好歹往后能留个念想。
说起来,这番攀谈并算不上是谷好思为其解惑,谢马只是在知道其中凶险以后仍做出了内心早已做好的决定。
但他还是再次向着眼前的人鞠躬道:“谷先生,虽然学生不知道您为何会整日看上去总是闷闷不乐,但学生能够看出,先生您必定是位高人,学生也保证,未来绝对不会辜负先生您的期望!”
说完,不等谷好思有所回应,他便转身离去。
看着谢马迈着如释重负的步伐渐行渐远,谷好思再度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这是他今夜唯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