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奢望是假话吧?真不奢望还来这儿干么呢?”迎月冷笑道。“你我都是当丫鬟的命,我可没有你的命好,你有老夫人调教,又有老夫人这个稳当的靠山,一来『云养斋』便是头等大丫鬟,直接把这儿的大小丫鬟踩到了底,哪像我们这些人,谁不是从粗使丫头苦熬起来的,要熬多少年才有机会给四爷倒个茶水,你却这么轻松容易就到四爷的身边来,不出几日,真当上了四姨娘又有什么可令人意外的?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
花竽总是认为自己就是命不好才会被买进兰王府当丫鬟,没想到“云养斋”的宠婢竟还对她说自己的命没有她好,她本就生了一颗谦卑的心和一副软心肠,迎月的几句冷言嘲讽换来了她的怜悯与同情,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吃过苦也没有半点功劳,一进“云养斋”就占了便宜而感到内疚起来。
“论资历,我是远远及不上迎月姊姊的。老夫人虽然言明我是头等大丫鬟,但是我知道『云养斋』有『云养斋』的规矩,迎月姊姊素日如何调配『云养斋』里的众姊妹,我都听姊姊的吩咐,原有的规矩不用因为我而打破。”她跟着迎月穿过院子里栽植的芭蕉树和梧桐树,走进抄手游廊。
“你要听我的吩咐?”迎月回头看了她一眼,轻笑了几声。“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可别怨我。”
“我不怨姊姊,姊姊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做,只要众姊妹们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怨我,我也会心安理得一些。”花竽盈盈笑道,话说得十分真诚恳切。
迎月深深看着她,冷眸中有一缕寒光划过。
“倒没想到你这般懂事又善体人意,本来锦荷因为你要来,已经准备把自己的住处让给你了……”
“不用让,千万不用让给我!”花竽急着摇手。“随便给我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用不着为了我惊动各位姊姊妹妹,这样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恰好锦荷抱着一只箱子从正屋里走出来,在游廊转角处遇上了她们,她冷漠地扫了一眼花竽,见花竽模样甜美娇俏,神色谦和,还带着些讨好的味道,不觉蹙起眉头,眼中对她的敌意更重。
“锦荷,你来得正好,我想你还是住在原处方便,东西不用搬了。”迎月笑着对锦荷说。
“为什么?”在丫鬟当中地位仅次于迎月的锦荷奇怪地问道。
“本来安排花竽接替你的差使,不过花竽刚进『云养斋』,对『云养斋』里头的大小事都不熟悉,所以我决定先让她从杂事做起,等她做熟惯了再安排她进内屋服侍四爷。”迎月似笑非笑地对锦荷说。
“杂事?”锦荷诧异,生生愣了半晌。“这样……好吗?”她看着迎月,有些许不安。
迎月还未答话,花竽便笑着直点头,坦然道:“这样甚好,我初来乍到,不明白的事有很多呢,还望姊姊们多多教导。”
“锦荷,花竽妹妹如此体贴又懂规矩,真是讨人喜欢,你说是吗?”迎月嫣然一笑道。
锦荷小心觑她一眼,旋即明白了,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确实讨人喜欢,我本以为花竽妹妹会仗着老夫人撑腰,一来就踩着众姊妹颐指气使、惹是生非呢,不想竟是这样亲切随和的好妹妹,看来咱们是白担心一场了。”
花竽害羞地低了低头,自小和风竺、雪笙、月筝几个姊妹在一起,彼此之间没有猜疑和嫌隙,都是真心相待,所以她听不出锦荷话中藏着话,当真以为自己已经赢得了她们的好感,暗自欣喜不已。
“锦荷,你把东西搬回屋去,一样留在正屋里不必走了,我带花竽到后边的花坞……”迎月双眸忽地一亮,笑说:“可巧了,咱们『云养斋』后头有个花坞,你名叫花竽,那儿正适合你住呢!”
“花坞!”花竽眉梢眼角扬起了欢悦的笑意。“老夫人跟我说过,『云养斋』从前是王爷特别为老夫人盖的书斋,书斋后有个花坞,是老夫人专门养花的地方,我自小就爱花,住花坞正合适,多谢姊姊安排!”
锦荷捂着嘴低低笑出声,花竽不解地回眸看她。
迎月轻咳一声,迅速扫了锦荷一眼,锦荷立刻敛了笑,捧着箱子慢条斯理地转过身走回正屋去。
“现在的花坞可不比从前了,因为四爷不爱花。”迎月从容地拉着花竽的手,若无其事地往游廊后头走。
“四爷不爱花?”花竽微怔。
“你刚刚没仔细瞧吗?『云养斋』的内院里只有芭蕉和梧桐树,一盆花都没有,只有外屋有几处花架罢了。”迎月淡淡地笑道。
花竽心口有些微凉意,似一种不祥的预感。
“花竽,『云养斋』有大小丫鬟八个人,我和锦荷住在正屋里贴身服侍四爷,其余六个小丫鬟分别住在正屋两侧的耳房里,『云养斋』内并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再住人了,所以我才不得不安排你住进花坞里,你可要体谅我的无奈。”
“姊姊千万别这么说,是我给姊姊添的麻烦。”听了迎月的话,花竽心中感到十分歉然。
“我底下管着那么多人,若偏心了你免不了有人要闲话,你能体谅我就好,盼你别在心中埋怨我。”迎月领着她走到游廊底。
“我不会埋怨姊姊的。”花竽诚恳地回话,看见前方有个月洞门,门上写着“花坞”两个字。
穿过月洞门后,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角落处有一口小小的井,和院子相接处是一间盖成半弧形的矮房。
“听说这间暖房从前是老夫人养花用的,不过已经空了十年,四爷不爱花,我们这些仆婢也省了事,只拿这间暖房当仓库用。”迎月边说边把门打开来。
花竽跟在迎月身后走进屋内,立刻闻到一股霉味,她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呆呆地环视着这间积满了杂物与灰尘的屋子。墙角到处堆放着柴火和木炭,还有大大小小的空瓷缸,那些旧瓷缸看起来和老夫人在阁楼里养花的瓷缸极为相像,临窗的大炕上则堆满了一箱一箱的蜡烛,屋内连一张桌子椅子都没有。
这不是香气袭人的花坞,而是一个臭烘烘的仓库,她难道要睡在这里?花竽怔愣地呆站着。
“这屋原本就是养花用的,所以盖得低矮了些,不过到了冬天你就知道好处了,这屋子暖和极了呢!”迎月满脸含笑,一边把堆在炕上的几大箱蜡烛搬开来。
花竽连忙放下肩上的小包袱,过去帮迎月把蜡烛搬到一旁。
“花竽妹妹,先委屈你暂时住在这儿了,等我把正屋腾出一处来,一定会尽快把你挪进屋去。”迎月握住她的手,满怀歉意地说道。
“好,那就麻烦姊姊多多费心了。”花竽微笑点头,丝毫不疑有他。
“我找些被褥或毡毯让丫头们给你送过来,晚膳后再领你见四爷。”迎月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转身便往外走。
“多谢姊姊。”花竽送她到了小院。
“对了,随时会有小丫头进来取炭柴或蜡烛,你只管让她们取走,若有小丫头对你态度不恭敬,或是在你面前碎嘴长舌,只管告诉我。你今日先歇着,明日可就有你忙的了。”迎月轻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一笑。
“是,我知道了。”花竽感激地笑笑。
目送迎月离去后,她大大松口气,感觉迎月并不难相处也不难亲近,她相信只要自己姿态放低便好做人,这儿的众丫鬟们自然也就不会太为难她。
回到花坞内,她找了件旧衣裳换上,还用布把头发包起来,然后卷起衣袖开始整理打扫屋子,打井水把炕床清洗干净。
擦拭着瓷缸上的积灰时,她一边自言自语着。“这么多的瓷缸,当年老夫人肯定养了许多花,但那些花都到哪儿去了呢?可怜的花,好薄命。”她想起迎月说过“四爷不爱花”,忍不住叹口长气。“为什么不爱花?园子里如果只有光秃秃的山石有什么好看的?青翠的草木确实也别有意境,但总不如灿烂鲜艳的花朵点缀来得有生气呀!怎么会有人不爱花呢?真是想不通……”
“不爱花就不爱花,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四爷又不是姑娘家,四爷爱山、爱水,爱的是大气。”
忽然听见有人插口,花竽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抱着被褥站在门口,一双大眼好奇地盯着她。
“你不会就是传说中艳惊四座的风花雪月四大丫鬟吧?”小丫头看了看她头上的布巾,又看了看她身上的旧棉裙,眼神十分鄙视。
“是,我是,我叫花竽,多谢妹妹替我送来被褥。”花竽忙拍掉满头满脸的灰,笑吟吟地从她手中接过被褥。
“这些都是旧了的被褥,你先将就着用吧,迎月姊姊说临时找不到新的被子给你。”小丫头从头到脚打量着她。
“我来得突然,怎么好要求新被子,用旧的就行了,又软又舒服。”花竽含笑转身,把被褥轻轻放在炕上。
“你不怕这是厨房那些脏婆子睡过的吗?”小丫头语气十分冷淡。
“脏婆子?真的吗?”花竽惊讶地看着她。“迎月姊姊不会因为我才把人家的被子抢了来吧?”
小丫头一听,“嗤”地轻笑出声。
“这是我旧日用的,不是什么厨房脏婆子的,前些时候晒过太阳,还算干净。”
“多谢妹妹。”花竽欠身道谢。
“一床旧被有什么好谢的?”小丫头瞪了她一眼。“瞧你看起来傻里傻气的,长得也一般,就这样还传闻『艳惊四座』呢,真是好笑!”
这几句讥刺的话让花竽羞得满脸通红,她从没有应付过这种直接露骨的批评,一时窘得不知所措。
“传闻……好像是离谱了些……”她的性情向来平和谦顺,小丫头的话并没有惹恼她,只是无奈地苦笑了笑。
“我这么说你,你不生气吗?”小丫头奇怪地看着她。
“妹妹有话直说,好真性情,我没什么可气的,人与人之间总是以和为贵的好。”花竽低头一笑,把被褥打开来平铺在炕床上。
“以和为贵?”小丫头用揣测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帮忙她铺被。“其实说白了就是忍气吞声吧?你不是挂名头等丫鬟的吗?被安排住进这个像我这种粗使丫头都不睡的仓库,也不晓得吭气一声,换了别人早就吵闹翻了。”
花竽自小在气质文雅的老夫人和端庄稳重的秦姑姑身边长大,她很清楚什么是富贵人家的教养,和风竺、雪笙、月筝几个姊妹相处也都彼此相让,从来不会用言语当锐器伤人,四个姊妹当中她又是性情最温和的一个,虽然姊妹们偶尔也会拌个嘴,但她却连和姊妹们拌个嘴都不曾。
“以和为贵也好,忍气吞声也罢,只要能够八面周全便好,少惹是非也少些烦恼,一味吵闹是无济于事的,而且我的性子也和人吵不来。”花竽笑得嫣然。
“我骂了你也不知道回嘴,你没听过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吗?”小丫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
“我若是回嘴,妹妹听了生气也要回嘴,岂不是没完没了吗?”花竽轻笑道。
小丫头淡淡瞧着她,耸一耸肩,说:“你叫我叠翠就行了,不用妹妹、妹妹这般地叫,叫人听得不自在。”
“好啊,叠翠妹妹。”花竽笑着点点头。
叠翠深深看她一眼,好笑地说:“我看你是真的有些傻气呢,难怪要吃迎月姊姊的亏了。”
“什么?”花竽没听清,抿嘴笑问。
叠翠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要回去了。”说完,似有所顾忌一般地转身就走。
“等一等,叠翠妹妹!”花竽急忙叫住她。
叠翠止步转身,见花竽从小包袱里拿出了一条簇新的绣帕,笑吟吟地递上前。
“拿了你的被褥,也不知该拿什么谢你,我身边只有几条绣帕,若不嫌弃你就收下吧。”
“这么漂亮的绣帕要送我?”叠翠惊讶地睁圆了眼,她只用过素帕,从未见过绣得如此细致的帕子,帕上的彩蝶栩栩如生,彷佛随时会飞上天。
“这是雪笙绣的,她刺绣的功夫无人能及。”花竽灿然笑道。
“你舍得送我?”叠翠眼角眉梢掩不住喜色。
“雪笙绣了几条帕子给我,我若还想要,找她再绣就行了。”花竽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不再老气横秋了。
“谢谢。”叠翠开心地笑起来。
“你喜欢就好。”一条绣帕让她看见了叠翠打从心底流露出的喜悦笑容和孩子气,让花竽感到很值得。
“我得走了!”叠翠微笑转身,出房门前回头丢给了花竽几句话。“姊姊别太忠厚老实了,迎月姊姊说什么你可别都答应,否则,你几年也见不着四爷一面。”
花竽望着叠翠脚步轻快的背影,怔然呆站着,直到脚步声愈来愈远,四周渐渐寂静下来。
空气里还有些细小的灰尘在飞舞着,她忽然感觉到有些害怕,因为今晚她将独自一人度过十年来第一个没有人陪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