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一生,五十年前是孤人生的转折点,登基为天子这五十年,孤就像是一具傀儡,而操偶师是郑武公、晋文侯,他们不臣,欺人太甚。但无论如何,孤靠着长寿,总算先后把这两位凶神熬死了。晋文侯姬仇已死了二十六年,在孤的精心策画下,晋国现在分成晋侯和曲沃伯两支,各争正统,晋国虽强,但分化则弱,这是孤长久以来经营筹划之结果。只恐这项分化之计在孤死后无以为继,唉…人力有限,这也是无可如何了,泄父有德但不寿、姬狐聪慧但与孤不亲、姬武纨绔不足任事、姬林平庸也不是一个君天下之人。
若说最让孤愧疚的孩子是姬泄父,那末,最让孤惊艳的就是姬狐了。他,一个多么好的孩子,明明知道孤让他当太子,是为了送他去郑国当人质,他也不推辞。他到郑国没多久,就挑起了武姜和姬寤生之间的心病,使得郑国发生传位危机,接下来又使姬寤生和姬段兄弟阋墙,仗打得比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还凶,自耗郑国国力,也使得长期以来被郑国压着头打的周王室得以喘息,重建威望。
直到这时,孤才看清王子狐是个人才。孤的儿子孤忒小瞧了。要不是他那张脸太过美丽,每次看到他都彷佛看到褒妃,孤岂会薄待于他?只是世间没有后悔药,如果一切可以从来,姬泄父不会死、姬狐不会被送去当人质,周室有这两位佳子弟,何患不强?何患不能重建文王周公的霸业?
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而今唯一的继承人选是姬狐,只能是姬狐,纵使父子不亲,但看在王族血缘的份上,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请姬狐赶快回来雒邑,孤有些话要跟他说,孤要把王位传给他。
彼方的新郑……。
数日之前,姬狐不告而别,姬寤生派出了五队人马全力搜捕他的下落,但终究被他溜走了,甚至还折损了寺人金,如今探子来报王子狐已入周邑,实在叫人始料未及。
而今姬宜臼病危,天下大势瞬息万变,姬寤生不敢大意,驷马奔腾、快马加鞭。
急急朝都城雒邑奔进,他要在可以控制的情况下,才让王子狐登基。
若他不能控制,那末,我只好让他英年早逝。
此边的雒邑……。
「快快,不用传言,直接让太子的马车进去,王等的急了。」宫廷的内侍一边焦急的说,一边为太子的马车开路。很快的太子的马车在内殿前停下,姬狐一人汲汲走入内殿,走到姬宜臼的寝榻之前,姬宜臼一看到姬狐,彷佛回光返照的坐了起来,当下遣开姬林、姬武以及一众姬妾,声音开心到发抖:「我儿,你回来了?孤等你等的好苦。」
朱丹不敢相瞒,立即跪下,一手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颤声道:「主上,是我。」
姬宜臼看了登时噎气,无法言语,良久才颓唐的说:「他终究不肯原谅孤,连见孤最后一面也不……?」
「主上……」
「罢了……罢了……。太子派妳易容前来,所欲为何?」
「太子吩咐了两件事,第一,他希望主上宣布他的死讯;第二,他建议立姬林继任。」
「嗯。」姬宜就应了声,脸上阴晴不定。
「太子还要我转达,他说他身为王族苗裔,不管他人在哪里,都会以家国为重,请主上宽心。也请主上让我等为他接回那个人,让他略尽人子孝道。」
朱丹口中的那个人是褒国的公主褒婵,也是褒姒同父异母的最小妹妹,因为当初被亲卫掳来的时候名义不正,姬宜臼为免遭人物议,并未公布此事,亲卫行事周密,褒国上下亦不知情,最终在巡察无果后以公主失踪结案。长久以来,褒婵被养在周室后宫的一处别苑之中,以嫔妃的规格待之,但无人知其身分,既无封号,亦不受皇后管辖,是一个很奇妙的存在。
「那个人在宫中锦衣玉食并未受到委屈,但太子既然有所请,那就照准吧。」
「谢谢主上。另外,主上,这是太子要我交给您的。」朱丹说着,从怀里揣出一个赭色小木匣,恭敬的双手奉上给姬宜臼。
此时姬宜臼沉痾无力,意态阑珊的随口叹道:「妳帮孤打开。」
朱丹恭谨的打开木盒,木盒内只见一道白色暖光泛了出来,姬宜臼怔忡的拿起盒中的白圭,白圭刻了一个美人的人像,很幼稚很拙劣的雕工,雕得很难看。但那一刀一凿无不是倾尽少年一生的炙热,霎时姬宜臼陷入少年的时光镜中。
那时候自己还是不知人间疾苦,只会飞蛾扑火的惨绿少年啊。白圭上的血迹还在,裙角缺了一块,幸好没有摔到脸,手脚也是完整的,真好……真好……。
无暇细思这块五十多年前被丢进漱玉湖的白圭美人,为什么会回到自己手中,更不知道为什么是由王子狐交给孤的。唉……故人已杳,美人香消,很多前尘往事都无人可问、无人可核实了。
但不管如何,可以在临终之前,看到少年时所刻的白圭美人,唤醒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候自己的爱多么纯粹、多么勇敢,多么天不怕、地不怕啊。
朱丹不敢抬头,只敢稍微抬眼瞧过去,那块玉虽然刻得极丑,但大致还看得出是个女人的样子,但主子的目光却好像看到天仙一般,彷佛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手中的玉雕更美的女子。朱丹不敢多待,她熟稔的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再恭敬的磕头一下就悄悄退去了。
两天之后,周平王病殁于宫,享年六十八岁,在位五十年。
一旬之后,姬寤生迎接王子狐继位,随即传出王子狐的死讯,享年十八岁,传说:「周平王病殁后,王子狐自郑国返国准备即位。但因一路上哀伤过度,回朝后不久即病死。」
周室的继位者是姬宜臼之孙,姬泄父之遗腹子,姬林。
一切都是按照王子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