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狐01
子封来信报「段已经奔到共国了,还要继续往下追吗?」庄公收起了竹简,将之递给了一旁的少年,一个红衣少年,问道:「你说呢?这要不要继续追下去?」
「这要看君上想不想追了?」
「都追到鄢地了,还被他逃脱,人家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还是要追杀到底,既结了仇恨,我总不能让他死灰复燃。」
「就算灰也是灰烬了,怎么个复燃法?」
「依你说是不追了?」
「见好就收吧。你现在已经落下了不好名声,难道还要杀死亲弟弟,让史家大作文章吗?」
「写就写吧,名声是身外之物,我姬寤生从来不在乎!」
「姬寤生可以不在乎,但郑庄公却必须在乎。」
庄公一听,似乎被触动到了某些心事,悠然一叹:「其实阿段小时候很可爱,他跟你一样都爱穿红衣裳,粉嫩粉嫩的跟在我后面喊我哥哥……其实我没有那么恨阿段,他的嚣张跋扈都是武姜宠出来的,如果不是武姜那个妖妇离异我们兄弟的感情,我和阿段也不至于到互相残杀这个地步。……我恨死武姜那个妖妇,偏偏她是我的亲娘,怀胎十月生下我的亲娘。」
「既然如此,就留下共叔段一条命吧。也让天下人见识见识你的仁德。」
「你说的对,他死不死都无所谓了,谅他也没办法东山再起,就留他一条命,毕竟是亲兄弟一场。」
红衣少年听罢漫不经心的一笑:「你能原谅段,那能原谅那个人吗?最大的仁德是原谅不想原谅的人,你做得到吗?。」
庄公听罢剑眉一竖:「你说武姜吗?你要我原谅她?这样太便宜她了。」
「就算你心里恨死了她,表面上也得表现出母慈子孝的样子来,不然如何成为天下人的榜样?等这个戏过场以后,你和武姜关系怎样就没有人会关心了。」
「可是我已经说出『不及黄泉无相见』的话了,你难道要我出尔反尔吗?」
「这种事就让颍考叔去想办法吧,演戏他最擅长。」
「让我再想想吧……我恨妖妇已经痛入骨髓,真得很不想原谅她……。」庄公说着,负手看着檐下的幽幽雪景,忍住眼泪,一时无话。
红衣少年静默的走开了,他刚刚踩在雪泥上的足迹很浅,一下子就被新雪盖满,没留下任何痕迹,彷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庄公对红衣少年是有点忌惮的,但几次言谈下来,总不自禁的在他面前流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从眼角余光中他看到红衣少年静声离去,却装作没看见,好像在撑一种尊严。
世人皆知共叔段好穿红衣,所以庄公平生最忌讳人着红衣,偏偏红衣少年肆无忌惮干犯自己的忌讳,有意无意的触动自己的心魔。
那个曾经可爱的段弟弟跟他一样既嚣张跋扈,又骄傲美丽,他们都一样不甘人下,他会不会跟段一样背叛了自己?
段在十八岁时就挟母自重,要挟自己让出京城,而今少年也十八岁了。
和段的战事已告一段落。
红衣少年
该留?
不该留?
層層華帳,像層層的夢魘,洶湧的淹沒了床上的人。
早年的歷盡憂患和營養失調,使他沒有北方人的高大健壯,反而在卸下全身武裝之後,竟比尋常人還羸弱。
無情的鞭子一鞭鞭的抽在那還沒長成的少年軀體上,少年跪在地上身體早已被鞭打得遍體鱗傷。
「母親………求求你……不要打我,我會乖乖聽話……」一句句求饒的話堵在少年的胸口呼之欲出又硬生生吞下,他抿著唇硬是不發一語。
坐在一旁的美婦看著更加焦躁,她那一肚子對少年的恨是不可說的,因為少年違背了她的命令,不肯做她要他做的事。
明明是親生兒子為什麼就不同心呢?她看著鞭子像狂風暴雨一樣的抽在少年的軀體上,是的,就是這副倔強讓她少了一個城池的收入,以後若讓他繼承王位,自己恐怕免不了被清算。這麼想,讓她更無一點心軟,直把他往死底打。
「住手!」鄭武公匆匆的趕了過來,一把扶住寤生,斥責武姜:「孩子犯了什麼錯,妳讓人把他打成這樣?」
沒預料鄭武公會突然出現,武姜花容失色,一定是這孩子讓人通風報信,他果然留有一手……。驀然,她看到孩子一直低垂著的細長的眼,剎時好像被針扎了一下。
是的……他遲早會報復的……只要他長大,他會對自己展開報復的……。
「君上,寤生頑劣,為子無狀,屢屢頂撞於我,將來恐怕陷鄭國於危境……不如廢除寤生世子之位,改立恭良有德的共叔段吧!」
什麼……母親,連本該屬於我的世子之位妳也要剝奪嗎?我就那麼不見容於妳嗎?我也是妳的親生兒子啊……。
「姬寤生,你生來就是來忤逆我的……你出生時害我痛得差點死掉,從以前到現在凡是我要你做的你沒有一件聽我,我武姜怎麼會有你這種孩子……。」
「母親……我好餓…求求你……給我喝一口稀粥吧……一口就好………。」寤生想著滿桌的佳餚,不斷的口齒生津,他想著千萬句跟武姜求饒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世子是諸侯國的繼承人,再怎麼不堪,也不能失了身為世子的臉面……。
鄭莊公躺在床上被少年時代的層層夢魘給鎮住,一時如陷入太玄中跌跌落落。
他深知自己身世坎坷,醒時可以以雄傑示人,但睡夢中不免露出醜態,所以他向來屏除僕人在臥塌服侍,但這層層魘夢彷彿連環一樣環環相扣,扣的鄭莊公無法掙脫。
那是植入骨髓的怨恨與畏懼,為了武姜的好干政,他生生撕裂了兄弟母子的情份,就算已繼承世子大統,就算逐走了共叔段,在鄭莊公心裡對武姜仍有著無法根除的怨恨和畏懼,是的,是畏懼,即使成為東周第一霸主,他依然無法忘卻母親賞給他的鞭子和饑餓。
而這種畏懼致使他對權力有著變態的狂熱和恐慌。
任何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刺激他敏感的神經。
「什麼?母親要為段請『制』這塊封地,她好大的胃口,也不怕噎死她的好兒子?」莊公不忿的丟下竹簡:「我倒要看看她有何臉面討制這塊封地。」
「姜氏表面上為段請制,實則為自己鋪路,君上不得不防啊!」
「姜氏慫恿你們兄弟鬩牆,無非想坐收漁利,以便將來宰制天下,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君上萬萬不可遂其心願。」
「但是武姜一族權傾朝野,又與宮中權貴利益交构、盤根錯節……一時也對付不了,如果不遂其願,恐怕又生出許多風波。」
「何況共叔段也沒有明顯把柄落在我方手中,若不給他封地恐將落人口實。」
「若是給他封地不就讓他坐大嗎?」
「就是要讓他坐大!」突然一句清脆的童音生生打斷群臣的議論紛紛。「只要養肥了他的野心,他就會忍不住造反,等他造反時,殺他就沒有人說你錯了。」
莊公順著聲源望過去,看到一個半大不小的兒童,一身紅衣,見其衣著打扮不似鄭國人。
「孩子你怎會來這裡?」
「我想來就來了。」
「孩子你幾歲了?」
「今年剛滿十歲。」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子狐。」
王子狐,聽的紅衣小兒一說,鄭莊公立刻從夢魘中驚醒,一時心神起伏不定,對著環室的煙紅芙蓉帳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