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南边的时间并不是很漫长,达温那种像是泡在酸涩水中的紧张心情还没有被车厢内的香气所融化掉,从树木的生长姿势来看,明显与柯尔莱的极为不同,柯尔莱最经典的金枫叶也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中。
这里的树木,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树枝干瘪的早已没了水分,树叶也早已化为了尘埃滋养着这一带泛红的土壤,寂寥的风都显得十分空荡,似乎连一个亡灵都不肯伴随着它。
达温从马车内探出头来想看看着异国的景象,可进入他眼底的除了周围的一片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荒芜以外,并无其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国家,或者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达温仔细向前看去,貌似有一个动物的头上有着鹿角,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麋鹿?这不正是柯尔莱森林中常有的鹿?
随着马车越走越前,达温便看的清楚了些。这鹿已被抛开肚子,倒在血波当中,四蹄扭曲的很,死得像是被暗中的猛兽突然冲出来直接锁喉了一般,没有防备。
刚刚来到这里的柯尔莱人立刻就感觉到了这里充满着敌意的氛围,就连头顶上的太阳看起来都没有柯尔莱的刺眼,明明是秋天的季节,却让人有种闷热的感觉,呼吸都不由得变得急促起来。
南方小国离柯尔莱并不远,马车中的安宁达温还没有享受够,便到了。
这里的士兵被包裹的很严实,盔甲上冰冷似剑的银光深深地刺入到了每一个人的心底,达温都忍不住一直地在打寒颤,这里充溢着法术的气息,他总是会被这种感觉所刺激着。
前方的两个身着剑兵服的人带领着马车走入了森林的深处。与其说是森林,还不如说是庞大的树枝丛。狰狞扭曲的树枝上不仅没有任何树叶,连枯叶都没有。
突然马车停住了,马夫从车上跳了下来,为达温打开了马车的门:“达温大人,我们到了,请吧。”
苍老的大地有些空旷,这里是一片空地,土地上干裂的痕迹已经非常明显了,正前方只有一条血红的地毯在指引着唯一的道路,地毯两旁各有一排用铁架架起来的盆火,再往远些望去就已经空空荡荡的了,一览无遗。
冰冷的空气就像是刚刚凝结住的血痂,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刺骨的感觉。
荒芜的土地上没有村庄,没有城墙,仅有几个营帐。这哪里是国家?达温身为外交官,出入过很多国家,但这种景象,他平生以来第一次见。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红毯尽头的黑色营帐里走了出来,远处看着应该是一个身上套满了重行头的战士,沉重的脚步碾压着脚底的碎石,缓缓走近后发现他竟然穿的很单薄,只是那很有线条的肌肉显得他体型非常的大。达温察觉到了,本来就已经很具有身高优势的自己才勉强到他肩膀的位置,这个人应该有两米了吧。
“你好,我是浮罗,请跟我到里面去。”他的声音里泛起了温柔的涟漪,不禁回荡在达温的心头,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沙哑或者那么粗暴。
达温跟着浮罗走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看两边,感觉前面的那个人有很强大的压迫感。进了营帐之后才发现,营帐里竟有一扇门。难道这扇门的背后就是他们的国王?达温心中充满了问号。这里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法预知接下来的事情。
这门的前面漂浮着由闪烁的金色的颗粒构成的法术符文,应该就是密码。浮罗靠近后,金色颗粒的符文便迅速散开然后消失在了空中。门,开了。达温仔细一看,门后不是密室也不是办公室什么的,而是一个传送门。
达温平生未使用过什么法术,这传送门他有所耳闻,但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魔力晶体的属性由不同颜色所代表,而金色所代表的就是移动。这由金色魔晶构成的门就可以带着他去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请吧。”浮罗站在门的侧面示意让达温先走。
达温恭敬地点了点头,暗中长输了一口气才有勇气迈开腿向前走去。
这传送门其实就像是薄薄的一道屏障,这头是一个地方,那头就是另一个地方。走过这个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是眼前一亮,仔细再看,眼前的景象便变了。
这亮光稍稍有些晃得达温睁不开眼睛,慢慢缓过眼前的眩晕时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于地下。头顶上没有天空则是自己刚刚站过的土地,脚下踩的也是一片土地。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地下城——这片土地的下面几乎被掏出了一个城的大小。城中的土地并不大,所以家家户户都挤在一起,灯火通明。因为身处地下,看不到日月,城中便尽是人们用法术做的人工灯。街道上的繁华景象和达温在柯尔莱内城中见到的几乎一样,令他想不到的是,这里居然有这么多的人。
这里的每一个人腰上的都系着一条绳子,绳子的末端挂着一个小灯,快速行走起来便像是一个提灯幽灵。达温的脚刚踏上这片土地,周围人的目光就变得异样起来,街头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盯着达温看,仿佛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一般。
那些人的眼神中,没有仇视,没有杀意,也没有惊奇,而是冷淡。就好像大家
都知道达温的到来一样。
在这样的注视下,达温的腿都变软了,他不敢往两侧看,生怕和谁有什么对视,只能硬着头皮和浮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沿着中间的街道走上一会儿就能看到一座偏深灰色的城堡,达温跟着浮罗走到城堡门前后才发现,这个城堡并不大,但是它的高度足以遮挡住了后面所有的建筑物,从远处看起来,根本就不知道城堡的后面居然还有一座城。
城堡里的面积不大,里面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几乎都是有大理石构成的,显得十分的简洁也不失光泽。走入城堡的大门后便能看到一个空旷的宫殿,整个宫殿的色系都偏暗,宫殿里除了站着两排看守的士兵外,便无他人。
浮罗直接带着达温穿过大堂向左走进了一个没有门的房间内,里面大概能装下十几个人吧。这个房间内的墙壁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却没有摆放任何东西,只有三面墙壁。当达温还在好奇着这是个什么房间的时候,他脚下的那整块地板动了起来,具体来说是速度均匀地向上移动,透过面前不断从眼前越过的窗户,可以清晰看到每个楼层。
“别紧张,这是浮板。”浮罗直视着前方,连看都没有看达温一眼就知道达温此时已经紧张到不行。
达温一动都没动,他不均匀的呼吸已经隐瞒不住他的紧张了。他用力地掐住自己的手指想赶紧平息下来,想想一会儿该说些什么。
城堡果真很高,等到达温和浮罗到了最高层的时候,达温都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了,这种像是被关在烤炉里的感觉,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有了。
到了最顶层,达温脚下的那块浮板缓缓停住了,浮罗和他出了浮板之后转向了右侧的一条走廊——这个走廊长的看不到尽头,向最远方的那个点望去,就好像一个要吞噬一切的黑洞,但好在走廊的左侧有一列窗户,透过窗外,可以看到外面灯火通明的景象,这让这种幽暗的走廊还稍稍有一丝的暖意。
走到了尽头,便是两扇冰冷的大理石门,门把手上印着黑白色的花纹,给人一种握着死人苍白的手的感觉。
浮罗推开了那两扇大门。
碰!
达温的心都随着那种声音在颤抖,感觉身上的血管都要因为过度紧张而崩裂掉了。他咽了咽口水,看到推开门后的屋里有一个张长形桌子,桌后正坐着一个人正冷冰冰地盯着达温的眼睛,仿佛早已做好了等待达温到来的准备。
达温向后退了一步,这种胆怯也是在他人生中第一次有的。
“进来吧,柯尔莱的外交官,达温弗里斯先生。”里面的那个人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具体来讲,是没有语气,就像是一个没有被掺杂任何情感的人偶所吐出来的话语。
达温在内心中深呼吸了无数次,终于迈开了勇敢的步伐,走了进去。随后,浮罗也跟了进去。
“砰!”的一声,门自己关上了。
达温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了一下。
坐在桌后的人双手支在桌子上一言不发,他双眼紧盯达温示意让达温直接开口。他左侧的落地灯的暗淡灯光从他的左侧脸照了过去,可以依稀看得见,这个人,有银白色的短发,额头前的刘海正好到眼睛的位置,他看起来很俊俏也很年轻,大概还没到二十岁吧,但他的眼神里却充满着年代感,有着能一眼看穿一切的气势。
“想必您就是贵国国王?”达温重拾了下自己的状态问道。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如果您不是国王,对贵国的事情做不了主的话,那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岂不是都没有意义了?”达温虽然紧张,但还是保持着清醒的思维。
银发少年咪了一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回答道:“我就是能决定这个国家一切的人。”
“我的荣幸,陛下。”达温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我们柯尔莱的国王安铽夫陛下已经仔细阅读过贵国的信件,所以前来真诚地谈和。”
“你们是怕了吗?”
“柯尔莱不怕任何人,我们只是以和为贵。”达温冷静地回答道。
“哈哈!”银发少年大声地冷笑了两下。达温身后浮罗也不禁发出了嘲笑。
“你多大了?”少年问道。
“二十三。”
“上过战场吗?”
“没有。”
“那你认为什么叫和平?”
“没有人为了各国之间的纷争而死。”
“那你能做到吗?柯尔莱能做到吗?”
“陛下,我想您应该知道,现在是守护战。我做不到,柯尔莱也做不到。各国之间的战争无可避免,但我只能尽量让大家少发动战争,这是我能做的。您国与柯尔莱一战,必是打个你死我活,有多少无辜的人要为此牺牲,包括您国的人,难道您不心疼吗?”
“我想要的只是安铽夫的人头和柯尔莱的土地,你要是能帮我拿到,死的人就会变少。”银发少年指着达温说道。
达温差一点笑了出来,“陛下,您这是在说笑。柯尔莱作为一个世界第一大国,而且拥有着百年历史和荣誉,每一个柯尔莱人都会保护自己的国家,不会拱手相让。我怎么可能会帮您呢?”
“有两种方法,一是你回去告诉安铽夫我们要开战,然后你们死守,我们强攻。另一种,你回去告诉安铽夫我们谈和,但是我们还是会攻打柯尔莱,只不过牺牲的人会变少。无论哪一种,我们都会赢。”这少年绝对不是在说笑,而像是已经看过了未来般的笃定。
达温还正在急速地措辞,打算尽力找出眼前这个人的破绽,“如果您真的决定要攻打我国,那么您早就会出兵,为何还要特意发信然后还在这里和我进行谈和,岂不多此一举?”
“因为我想让你们输得甘心,输得心服口服。”
银白发少年将自己的黑色外套脱了下来挂在了身后的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又坐了下来问道:“你会法术吗?”
“不会,陛下。”
“魂术?”
“不会,陛下。”
“我猜你不仅是不会,而且对于最简单的心术、噬魂术、医疗,甚至是一点点的武术你都浑然不知。难道你就不怕死吗?”少年咄咄逼人的追问差点让达温失了状态。
“作为一个外交官,他不需要懂得那些战斗中用的东西,而仅仅需要的是坦诚相待和谨慎的心。”达温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淡定,越来越有底气。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法术部的人在边界等着?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柯尔莱的人嘴上说一套,私底下又做另一套!你们派兵守着还跟我说什么真诚谈和。你们的安铽夫国王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个今天可以让我们任意杀掉的废棋,你还在这里跟我谈忠诚?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蠢!”少年清澈的嗓音充斥着整间屋子,他突然站了起来狠狠地盯着达温。
达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感觉自己的膝盖都要被撞碎了——有一种力量在死死地压着他整个身体,他尝试着想要站起来,没想到自己的头却猛烈地撞击在了地砖上,这种疼痛使达温差点喊了出来,他已经感觉到了有热乎乎的血液从他的额头中留了出来,渗入到了地砖缝中。
这个少年强大的魄力达温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无形的力量压倒他的每一个骨头都无法动弹,除了强大,他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少年走向前去蹲在达温的身边放低了语气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回绝你们的谈和吗?因为我还抱有一些幻想,我还期待着你们能派出什么样的人,但果然,你们柯尔莱的人除了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以外,就是做一些卑鄙的事。”
达温眼前的事物已经开始出现了重影,他无法抬起头来,只能跪在地上虚弱地说出几句话来:“我刚才没有说冠冕堂皇的话,我做外交官就是因为我不想看到战争。九年前,柯尔莱与月之国和芬兰斯的一场大战中牺牲了无数无辜的人,包括我的双亲!所以这九年来的和平宝贵至极,每个人都在小心呵护这得来不易的和平,而在你看来我们却都是骗子。你无非就是当年的月之国和芬兰斯,拿着和平为借口其实就是为了一片领土而大杀无辜罢了!”达温用尽了力气,颤抖地说着每一个字。银发少年的强大魄力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勉强地维持着意识。
听到此话,少年微微抬起了头,闭上了眼睛。九年前的大战,谁又不知,厮杀,背叛,尸堆,血海,历历在目。可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
他晃了晃头,纤细的银发在眼前飘荡着:“你懂什么......”
达温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句话,便开始忍不住地咯血,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骨头都被那种力量挤压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就像是有人在将他的胳膊掰断,却迟迟不断的那种折磨。
少年给浮罗了一个眼神,浮罗便用手按住了达温的背,随后一团浓厚的魔力晶体从达温的体中飘了出来。随者浮罗的手慢慢抬高,出来的魔晶越来越多,这些透明的颗粒状的晶体在浮罗宽大的手掌下快速旋转并慢慢显现出了颜色。
达温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剧烈地颤抖着,突如其来的疼痛使他忍不住地呻吟着,宛如数条肌肉一一崩开似的。
待晶体显现出了颜色后,浮罗便将它们又放回了达温的体中。浮罗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同样充满惊讶眼神的少年:“这......”刚才发生的一切貌似惊吓住了二人。
少年转了转眼睛,把头贴到了浮罗的耳边低声地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达温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随着少年关门走后的一刻,达温身上的压力便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立刻瘫在了地上,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包裹着他的全身。
那种力量消失了,达温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但是他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感觉五感都被夺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思维还存在着。
浮罗走到了达温的身旁,蹲了下来,把脸凑到了达温的耳朵旁嘀咕了一会儿,之后他又站了起来,什么都没有说,脸上带着微笑,走出了房间。
随之又是“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达温的那块悬在心中的石头也落地了,他静静地躺在地上,仿佛是躺在宇宙中,没有重力的牵制,也没有任何羁绊的束缚,就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他居然都开始回忆起了自己的人生——自己打小就不喜欢学习什么术,害的人们总是对他评头论足。九年前,他失去了双亲,这使本来碌碌无为的他有了想做外交官的想法。他不想成为什么优秀的战士,因为他害怕战场,害怕看到有人死掉,所以他一心希望的只有平平安安地过个普通的日子罢了。这些年,他也算是小有成绩,完成了不少的谈判。但好像,其实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大事情,无非就是动动嘴皮子。无非,他真的就是那个少年说的那样,只会讲冠冕堂皇的话去骗骗人?这样想想也挺可笑的。
我也就不过如此嘛......达温心里感慨着。
这么说,自己还真的什么都不是。
只是,还真的舍不得一些人......